121、为人父

作品:《铃儿响叮当

    白宁舜惊呼出声之际,一人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扑向黄裳。

    铁厄!

    与此同时,又一个人白色身影扑了出来,铃铛儿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的白云山已转眼不见了。定睛一看扑出去的不是白云山又是谁

    心悬到了嗓子眼上,铁厄分明是对黄裳志在必得啊!

    就在铁厄的铁爪就要碰到黄裳之前,白云山先挡在了黄裳前面。就在铁厄的铁爪就要扣上白云山的身躯之时,黄裳一手拽住了白云山,席慕又一手拽住了黄裳,三人顿时一道后退了几尺!

    铁厄一爪扑空,脸色立变,怒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铁指挥。”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铁厄不敢不回头,垂头道:“大督主……”

    黄裳看着身前的白云山,喃喃叹气出声道:“你这个孩子,太傻了。”

    白云山一脸难受的纠结,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席慕叹了口气道:“你们都太傻了……”又扬声对一边的铁厄说:“铁指挥使大人,其实您也不必着急,以他的武功,要避开你来势并不难,可刚才他动也未动,只因他此番前来,本就是为了求死的。”

    铁厄侧头盯着他,见他一脸坦然,冷声道:“他逃匿多年,自是知道再如何掩藏都无用,还不速速求死!”

    席慕不置可否,轻轻移步到铃铛儿面前,拉住了她的手,两人对望一眼,又转向白云山那边。那里已多了一人――白宁舜。他苍白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嘴唇微微颤抖着,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样。

    铃铛儿心里难过极了,还好将张婉留下与娘她们一道,否则这场面真不知如何应对。

    白宁舜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呢喃道:“怎么可能呢我和云山都检查过,还有管家也认得,当时王公公他们也在,也检查过没有易容,就连爹的手,也因练冰焰掌与常人的手掌不一样,这怎么可能是假的”

    看他身形摇晃不稳的样子,白云山扶住了他,两兄弟依靠在一起,一个茫然,一个黯淡,铃铛儿看在眼里十分酸涩,不知不觉就咬住了嘴唇。难道白云山真的注定了是个不幸的人吗白大侠为什么又要如此呢

    席慕看得皱了眉,大手抚过她的嘴唇阻止她的自虐。见她眼里有不解和心痛,轻轻说道:“白大侠样貌并不出众,要找到相似之人并不难,至于手,也不难做假,练掌之人手指关节粗大,和常人当然不同。可是一个寻常人,如果手指关节不停地被人打断压裂,愈合再断裂愈合,关节也会粗大的……”

    铃铛儿啊了一声,望着席慕,眼里说的是,手指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席慕眼睛闪了闪,铃铛儿转念之间已经想到,又啊了一声,这个人,不会是去挖了人家的坟吧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会发现尸体的手指骨,他消失这么些天,莫非就是去办这件事可时间似乎也不对呢......

    席慕淡淡一笑,挖坟的事情,当然不是他做的。只是某人的哥哥,不但挖了人家的坟,还让人把骨头千里迢迢运回来给他看而已。南宫家的人,最不正常的也就这么一个吧。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当真是白大侠么”一直不出声旁观的人里,终于有人发问,还是悟明大师这样的武林泰斗,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大家的眼神都聚在了黄裳身上,黄裳看了看白云山,又看了看白宁舜,再看向席慕,席慕轻轻说道:“连生你都可以放弃了,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负担和枷锁,生前还是放下的好。”

    黄裳惨淡地说:“你既然知道我的来意,又为何要将这个秘密说出来我总会死的,我死了一切就完结了。”

    席慕摇头道:“我知道你今日来,就是为了寻死的,你想死,我不会阻止你,但你不能死在南宫庄主手中,否则会让我珍惜的人难过痛苦。也会让白家和南宫世家成为仇敌。况且,你认为不能面对的事,你的儿子不一定就不能面对,你做不成白大侠,是因为你有放不下的仇恨。但他们两个却是白大侠的儿子,你能用前半生成就一个白大侠出来,尽管是前功尽弃,但你的儿子未必就成不了大侠。你不要忘了,你是如何培养他们的,你不就是希望他们成为真正的大侠吗你难道不知道,你的义子白云山,就是把你当作榜样一心要做侠义中人吗如果你要死,更应该在死前教会他们一件事,不管面对什么样的难堪,都不可怯懦逃避,这不是身为父亲的责任么”

    黄裳闻言,片刻怔忪后终于仰天长笑:“对,这是我身为父亲的责任。不错,我就是白鸿飞!”

    高低不同的惊声叹气响起,他全然没有听到一般,缓缓褪下双手的手套,露出巨大的手掌来,低头看着说:“我记得很清楚,我就是用这双手,捏碎了那人的双手,一共捏碎了三十九次,那人本是痴呆,但他的惨叫声,时刻都在我的耳边,日日煎熬,萦绕不散。”

    众人听他这样亲口承认,终于都相信他是曾经的白大侠白鸿飞。想不到他为了设计用替身诈死,竟用了如此残忍的手段人为地塑造出那样一双手来,骨头碎裂再愈合,愈合再碎裂,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这样的手段实在太过残忍,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是侠义满天下的白大侠做出来的呢

    铁厄冷笑道:“这个骗局你居然连自己的儿子都瞒过了,果然深藏不露!难怪你当年能做出那许多罪恶滔天的事!”只是没有人回应他的话,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席慕淡淡道:“三十九次,你记得真清楚。那我想你也一定记得你对无数人说过的话,仇恨是束缚人的枷锁。”

    黄裳,或者该说是白大侠,惨淡地笑道:“有些话,说出来容易,做到却很难。有些事情劝别人做来容易,自己做起来又不同了。”

    席慕叹道:“报仇或许是放不下,但是你若以为找一个人替你死去,就能把一切过往抹干净,那就太可笑太天真了。谎言这个东西,是让人沉迷的。当你撒了第一个谎,就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圆,然后就象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最后谁都看得见了。”

    他却笑道:“我总要试一试不是”

    席慕摇头道:“你试了一辈子,做了那么多好事,仍是忘却不了仇恨,你劝人抛弃仇恨的枷锁,是不是为了让你自己时刻记住仇恨这个东西碰不得可惜最终你还是没放下,有第一次妥协,就会有更多次,你这是不是执迷不悟”

    他苍凉地大笑出声:“或许我是执迷不悟,或许是我对人世还有许多贪恋......”他的眼光落在白宁舜和白云山身上,无限凄凉。

    铁厄又不以为然地冷笑道:“的确是有许多贪恋,想你白大侠一生英名,受尽赞誉景仰,若被世人知道你手上沾了许多鲜血,还是造反谋逆之徒,只怕你死了也要被人挖出来唾弃,你又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好名声尽丧!”

    在座那些武林名士都低声议论起来,连悟明大师也侧目,似乎都赞同铁厄的话。

    “不,不是的!”铃铛儿见状忍不住站了出来,喊道:“他不是贪恋那些虚名,只是担忧他的孩子而已!他若是真死了,名声又有什么用他死了是一了百了了,苦处却都遗落到他的孩子身上去……如果不是担忧他的孩子,他又何必冒险去杀那些人灭口如果不是为了救白云山,他又怎么会现身江湖被人追杀他大可隐匿起来,这样的事情,只怕不容易被人发现……”

    想起沿途遇到化名为黄裳的白大侠的种种遭遇,她已明白为何白大侠会跟踪他们一路从开封到了湖广,又为何会在危急之时现身襄助。为什么他要给白云山许诺,要白云山找他报仇,又为什么一路引他们北上,他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是因为不放心白云山,为了保护他,引导他逃离险境。

    这一番话震动了白云山,凄然地喊了一声“义父”。白宁舜终于再也忍不住趋身上前,伸手摸上那张蜡黄蜡黄的脸,黄裳只是目有痛苦地看着他,也不阻止躲闪,白宁舜摸了片刻,就用力一撕,扯下一张来。定睛一看,白宁舜先吓住了,众人也都惊声呼喊出来。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无数的疤痕交错,根本辨认不出原本的面目来,白宁舜突然哈哈大笑,指着这张脸对席慕喊道:“你完全是胡说八道,这个人,这张脸,怎么可能是我爹的我爹如果是诈死,他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席慕摇头叹道:“他是一个父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事情他是不能做的他想死,是为了保护你们兄弟,怕你们受他连累。他诈死,是怕事情没有完结,真相被人查出,你们兄弟知道后,难以面对周遭的眼光。在他没把事情完结之前,不得不先诈死,他又怕将其他人灭口之时失手,被人认出,自己索性就毁了自己的面目,这样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白大侠。为了保护你们,他连命都不在乎了,又还在乎这张脸做什么如果我没有亲眼见过那替身之人的一双手掌,我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秘密,那么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就是白大侠,因为他不承认,就不会有人相信。”

    白宁舜顿时摇摇欲坠,白云山扶住他,两人的身躯都沉重得轻轻一动就会倒下。

    铃铛儿看了看白家两兄弟,又大声道:“白大侠,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要做那许多事,也不管那些事是对是错,对白大哥和云山而言,你只是他们的父亲而已!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重要只是,你在他们心里是什么样的人!父子之间又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你们不应留下这样相互不理解的遗憾。”

    白大侠一张疤痕交错的脸袒露在众人面前,承受着众人各异的打量。听她这么说,静默了片刻,淡淡地笑起来,虽然面目显得狰狞恐怖,但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无法不动容:“有我这样的父亲,是你们的不幸。我虽在江湖中拥有许多赞誉,却对我的孩子完全没有任何裨益。我的亲生儿子,从小受我的名声所累,明明不爱习武,却不得不隐瞒咬牙挺下去,只因他是我的儿子,有一个出名的父亲,他自然不能太柔弱,终于养成一个孤傲易激的性子。我的义子,幼年孤苦,我收养他,原本是为了o他一个温暖的家,可他一心要报答我的恩情,逼着自己一日不放松地锻炼自己,为了分担他大哥的重担,默默吃了许多苦头。我不贪恋苟活,却不得不担忧我死后,会o他们留下多少祸患,更不知道他们要如何面对……”

    他的声音嘶嘶的低哑,含着无限的酸楚和惆怅,似乎不忍见自己的孩子伤心一般,眼光投得远远的,谁也没有看。

    白云山后悔极了,如果不是他要苦苦追寻所谓的真相,是不是就不会造成今日的形势如果不是他以身犯险,义父就不必现身救他,也不必走到今日的境地。

    白宁舜也后悔极了,喃喃道:“原来我的心思,父亲都知道……”

    白大侠终于扭头看向面前痛苦不堪的儿子,抓住他俩颤巍巍的手,父子三人相对无言。

    这一番父子情深,许嫦看在眼里却是龇牙裂目,大声骂道:“那你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就忍心杀我父亲么你有孩子,我父亲就没有么,你为什么非要杀了他!难道你对我父亲有恩,就能随便取他性命!”

    如果不是李刚拉住她,她早就要扑打过去。

    白大侠缓缓地望过来,沉声道:“你的父亲,是与我商量过,决定那样死去的。”

    这话有如晴天霹雳,把许嫦炸得呆住。她父亲为什么要……

    “许长江当年得我相救,一心要报答我的恩义,当年,他也曾参与……我诈死之事,也是与他商量过的,替死之人,也是他帮我找来的。我们自知当年犯的是大罪,终究难逃一死,不愿祸及子孙,惟有此途。”白大侠一字一字吐出,在场之人无不闻言唏嘘。

    为了孩子不惜自残,为了孩子不惜自绝,父爱如斯。

    悟理大师又一再大叹阿弥陀佛:“白施主半生行善,心怀仁慈,为何一念之差竟踏入魔道善哉善哉!”

    白大侠仰天大笑道:“大师不必为了我惋惜,我也并非是一念之差。”

    无视众人或是惊讶、不可置信、或是感叹震动,又或是鄙视厌恶的眼神,白大侠转身面对铁厄,大声问道:“可你认识蒋干”

    铁厄忿恨地应道:“何止认识,他便是我义兄!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未出南直隶就被你们害死,我就是要为他讨回公道!”难怪他知道白大侠身份后会如此激动。

    白大侠仰面哈哈大笑,笑毕又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可知道我是谁我的本名,叫曹飞,我是曹震的儿子!曹炳是我大哥!”

    铁厄大吃一惊,才坐下不久的王长海又噌地跳了起来,铁厄望向他,两人面面相觑。

    戴着面具的大督主突然大声吟出了一句诗:“将军玉剑虏尘清,余力犹能水土平。想不到,你居然是景川侯曹震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