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黄裳
作品:《铃儿响叮当》 客栈里悄声无息,只有他们三人安静地坐着,一边看着斜照进来的妖冶霞光,一边静静以茶清口。掌柜和小二离去前点起的灯,和霞光交织在一起,又黄又红,妖娆诡异。
静静等待。
没一会,三个人无声地出现在门口。斜阳就打在三人面上,淡淡的红。铃铛儿他们三个都不动声色,但是心里都不约而同想着同一件事,这三个人的步伐呼吸声,竟是到近了门口几尺时才察觉到。
三个男人。清一色的黑绸长衫,腰间金带紧束,穿着十分体面。三人都约莫四十几岁上下,长相十分普通,扎在人堆里没有什么特点,面目不一致,高矮也不一般,却同样齐面修身,脸色平淡。眼睛平平地前视,下巴微微后收。这三个人一看就是深沉内敛之人。
三个中年男人在门口站定,又前后相继无声地走了过来。
铃铛儿他们面色不动,却一直凝神注意这三个男人的举动,早就看见石砖地板上留下的一串脚印。
只有一串脚印,一个接着一个,却是三个人走出来的。三个人,走的丝毫不差。脚印由浅至深,显然是后面之人在前面之人的脚印上增加了力道。走近时,脚印已有寸深。
三个男人近前,又依照高矮整齐地一字排开。一看他们的足下,黑锻面鞋子都没入了地板。
铃铛儿嘻嘻一笑,对白云山说:“公子,这三位定是候了咱们许久,伙计说为咱们安排得如此妥当的大主顾了。”
白云山淡淡点了点头,眼睛直视着来人,一动不动。
席慕微微一笑,侧头看着铃铛儿说道:“咱们吃好喝好,按理应该谢谢人家才是。”
铃铛儿笑眯眯地抬了抬下巴,笑问道:“只是不知道这三位大主顾,有没有给足了银钱,看把人家好好的地板都糟蹋了,以后人家怎么做生意呀,不得把人绊摔跤么”微微掩嘴轻笑起来。
来人由高到矮,依次说道:
“简如。”
“王猛。”
“张前。”
只有姓名。
而这三个名字,席慕和白云山都没有听说过。席慕心中一动,这是江湖无名之人。
简如平淡地说:“白公子不必深想,我等三人从来没有在江湖走动过,是以没有身份。”
铃铛儿心里咯噔一下,微微看了眼席慕。有这样的功力和身手,却从来没在江湖的人,才是可怕的。因为人一旦有了出色之处,便会忍不住要叫人知道。而这样没有来历的高手,无人知道他们的底细,便不会知道他们的弱点。
即使现在面对面,仍然是敌在暗,他们三个在明处。
他们三个都明白,眼前的来人,与毛义那一路货色,差距不是一点点的大。
席慕看了一眼白云山,白云山沉声开口说道:“你们是要找我。”
简如声音没有一点波澜,应道:“正是,我家主人想请白公子前往一见。”
白云山又问:“你家主人是谁”
简如说:“白公子去了便知。”
铃铛儿眼睛骨碌一转,眨巴两下嫣然笑道:“你家主人真是客气,其实我们本就是要去九江的,何必还劳你们来迎接呢这么客气我们可真要不好意思,过意不去。”
简如抬眼道:“姑娘错了。我家主人是要请三位贵客去南昌,并非九江。”
铃铛儿看了席慕一眼,席慕神色不变。
铃铛儿哦了一声说:“原来九江堂的东家在南昌,早说就是嘛,害我们走了冤枉路,还碰上毛义那不入流的家伙。”
毛义伤了白云山,白云山的一边胳膊现在还包扎着呢,缺了好大一片肉。但她却说毛义不入流,不能叫来人轻视了他们。简如他们方才那一手,不就是想来个下马威么
简如沉默不应,便是默认了他们是九江堂来的,也默认了九江堂首脑人物的所在。铃铛儿意识到,对方不怕他们知道这些,是不怕他们能活着离开,将九江堂的秘密说出去。
她却不知道,席慕想的与她又有点不一样。原来是南昌,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是湖广布政使,为什么年南宫子冶注意朱北固,为什么南宫子冶又不说清楚。原因想来只有一个,朱北固是那个人的儿子。
而在南昌的那个人,可能就是九江堂的后台。眼前的简如、王猛、张前,武功了得却从来没有在江湖出现过,只因为他们是家臣。
那个人,是洪武帝第十七子,当今皇帝之弟,人称“贤王奇士”的宁王朱权,现时四十六岁。
离开凤凰会馆调查楚昭王朱桢前,席慕就连夜向刘务功要来了皇家诸王的大致资料,将皇帝的一干兄弟记了个遍。铃铛儿若是知道了,不知心里会怎么想席慕不由暗自叹气,这真是个大难题。
席慕在这边思绪万千,简如等三人已经十分歉意般地行礼。行的并非江湖抱拳礼,而是象书生文人一般作揶道:“毛义等人粗鄙,只会动武有失斯文,还望白公子勿要见怪,我家主人正是感到歉疚,又恐白公子走岔了道去了九江,才命我等三人在此礼候,陪同白公子改道前往南昌。”
白云山神色肃穆,铃铛儿笑道:“可我们就是想去九江看看游玩一番呢,若如此,你家主人又要如何”
简如身形一动,人已移到桌前,好快。白云山神色微变,腾身立起,席慕已经将铃铛儿侧挡在身后。
简如不笑也不怒,淡淡说道:“我家主人要我等务必将白公子请到家中去,我等自当不能辱命。”大手轻轻往桌上一放,又轻轻收了回去。
顷刻间,桌子一角倾斜地塌下,入地好几寸,三个茶盏瞬时一歪,一个个丁零哐啷地滑下了地,摔了个粉碎,水花飞溅,一时茶香四溢,一地湿茶叶。
席慕在茶盏摔落瞬间已带着铃铛儿,和白云山一起侧身退了两步,未被茶水溅到。
对方的意思就是,请不去也要将你们架着去!
席慕眉毛一挑,淡淡地说了一句:“素闻你家主人爱茶懂茶,你此举有负香茶,辱了茶道的体面和斯文,你家主人不会怪罪你么”
铃铛儿和白云山都望向他,他怎么就知道对方的主人爱茶懂茶九江堂的后台又是谁人呢
闻言,简如、王猛和张前脸色大变,这个面目普通的年轻人,居然知道他们家主人爱茶!
席慕一看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却都应了,果然是宁王。资料里说宁王好茶,精通茶艺。
简如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面容却不再是平静的了,这些人知道主人的身份,更是留不得!沉着脸说道:“既然你们知道我家主人,就更要请你们去见上一见了!”
他的右胳膊轻轻一动,王猛和张前立即就要跟着他一起发难。
可他的手还没伸到白云山身前,一阵风扫过,随着一声怪异的大喝:“慢着――”简如的手竟然被风拂了开去。
席慕他们三个又是一惊,他们都看出简如刚才是下的狠手,又快又急!什么人有这个本事在他们还没发现时就将他的手掌拂开
定睛一看,堂中站了个不高不矮,穿着惨黄惨黄的袍子,死着一张脸,脸色蜡黄的人。袍袖很长,将这人双手掩盖住,袍袖的微动显示着方才就是这人动的手脚。
铃铛儿眼睛倏的大张,轻轻咬住了嘴唇不让自己啊出声来,这个人她见过!
想起来了,见过两次!一次在开封住的客栈,一次在武昌大街上!
她立即觉得十分不安,紧紧拽住席慕身后的衣角。简如三人都没让她感觉到如此不安,让她觉得无由来的害怕。席慕感觉到身后她的气息有点不稳,眼睛死盯着堂里情形,不好回头,反手抓住她的手,发现她的小手紧拽着拳头,是什么让她如此紧张坚定地捂住她的拳头,温热和关切一点点传递过去,抚平她的不安和紧张。
简如盯着黄袍人,冷冷问道:“你是何人”
黄袍人的木着一张没有活气的脸,嗓子象一块布被人撕破了一般,说话带着怪异的嘶声:“你家主人可有和你们说过玉衡”
简如和另外两个同伴这回的脸色变得更厉害了,一脸肌肉青筋说不清楚的扭动着。
黄袍人又嘶声说道:“你家主人要的东西在我这里,许长江根本什么事都不知道,也不关他们几个年轻人的事,你们放他们离去罢。”
简如不敢置信一般问道:“你就是玉衡”
黄袍人神色不动,他的脸色蜡黄蜡黄的,根本就象死人的脸一样,自然也瞧不出神色。席慕很清楚,这并非他的真实面目,这人的易容术十分厉害,即使知道他是易容过的,也仍然让人觉得他的脸本来就是如此。
见他不否认,简如又追问道:“名单在你手上”
黄袍人眼睛不知道看去哪里,沉默了片刻,直到简如的眼睛越来越阴厉,气氛压抑得大家都快呼吸不顺畅,他才开口淡淡地道:“根本就没名单这个东西,都在我的脑子里,随时可以写出来。”
简如和王猛、张前的眼睛突然一亮。
黄袍人看也不看他们,又嘶声说了一句:“你们想要的话,就先让他们离去,他们原本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这种事情,相信你们家主人不会希望更多人知道吧”
简如望了铃铛儿他们三人一眼,眼神不易察觉地闪动了一下。
黄袍人突然沉声一笑,嘶嘶的声音,说:“我劝你不要打其他主意。你们埋伏在周围的五十七人,包括刚才的掌柜和小二,现在都已经变成尸体了。”
简如等三人闻言脸色又是一阵剧变,铃铛儿心里更是觉得焦虑不安,席慕紧紧握住她的手,和白云山对望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意味。这个古禄镇,是个张大了口要吞下他们三人的巨网。
黄袍人又淡淡地说:“不过我只杀了其中三十四人,可街对面杂货店里的七人,隔壁左边面酱店的五人,右边院子里的五人,这客栈后面的六人,在我来到前,已经都被人解决了,全是一刀锁喉,我连人影都没看到,不知道是什么人盯上了你们。你们闻闻看,这微风中,是不是有血腥味”
果然突如其来一阵微风,在场之人都不由地觉得毛骨悚然,似乎真的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简如他们三人都无法再掩饰内心的震惊,他们早早布下天罗地网等待白云山,正因为有万分把握,他们才这么施施然地给了白云山他们时间用餐,然后才这么从容地现身。可现在突然杀出一个玉衡,而他说的人数及埋伏地点,更是与他们的布置分毫不差。
五十七人,都是好手,竟然死得无声无息!黄袍人说他杀了三十四人,那另外二十三人,又是被什么人杀的呢这二十三人,都是分别按照小队布置的,藏身空间有限,竟然死得如此安静!
简如原本平静淡然的脸,如今一直微微地耸动着,目光游移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袍人轻轻哼了一声,从他的嗓子里发出来的声音实在怪异:“我劝你不必权衡考虑了,这三个年轻人,对你们三人,或许不足够,但是加上我,你们是完全占不到便宜的。不知道暗中窥视你们的人,会不会出手。这三个年轻人要活命,我又不买你们的帐,他们与我联手,没有生路的必定是你们三人。”
王猛和张前不由自主地望想简如,他是他们三人中的老大。
简如两颊绷得紧紧的,看得出来,他在紧咬着牙关。
突然,他古怪地笑了起来,盯着黄袍人问道:“你说名单在你脑子里,还有没有别人知道”
黄袍人死灰的眼睛一动,摇了摇头。
简如又问道:“你真是玉衡本人”
黄袍人说:“玉衡......世上本就没有玉衡这个人。”
简如又再问道:“那么白鸿飞、许长江、方麻子、马飞、销魂刀,你都认得”
黄袍人眼睛不知道又飘去了哪里,似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又似是神游太虚,喃喃道:“或许认识,又或许不认识。”
白云山脸色一变,席慕和铃铛儿都知道,这些人,都是同样死在魔炎掌下!而眼前的黄袍人,居然都与这些人认识!
简如面色更加古怪,突然说道:“你一个人杀不了我们三个。”
黄袍人摸棱两可地应道:“或许。”
简如又望向白云山他们问道:“你们三人想不想与我们动手,置我们于死地”
白云山看了看席慕,朗声应道:“我义父说过,没有人是该死的,我也绝不会枉杀任何一人。”
黄袍人望着远处的眼睛闪了闪,又恢复了原样。却被席慕看在眼里,心中一动。
简如将手负在身后,淡淡地说:“好,你们走吧。”
黄袍人走了出去。白云山跟在席慕侧面,两人护着铃铛儿,也大步走了出去。似乎他们都知道,黄袍人一人对付不了简如、王猛、张前,而铃铛儿他们三人,也对付不了那三个高手。简如他们三个,只是忌惮他们四人联手而已,所以走在一起,是最安全的。
简如向王猛、张前使了个眼色,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四人后面。黄袍人一个杀不了他们三个,白云山他们未必会主动发难与他们动手,他们便这样跟着,等待援兵。
昏暗的长街上,前面四人,后面一丈处跟着三人,说不出的古怪,一直往北面走去。
白云山看着几步之前的黄袍人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问道:“前辈为何要助我们”
铃铛儿突然身子震了一震,席慕疑惑地望向她。只见她的脸色透着忧虑,以眼神询问,她咬了咬嘴唇,在他手心上慢慢地写着:这个人,我在开封见过,在武昌也见过。
席慕心里又是一动,眉毛挑了挑,突然微微一笑,回应写道:目前暂时没有恶意。
铃铛儿想了想,才点了点头,微微回他一笑。
白云山等了许久,黄袍人嘶嘶的声音才传来:“你义父是我的故人。”
白云山连忙说道:“前辈真的认识我的义父谢前辈襄助,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黄袍人再次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句:“黄裳。”
白云山有些激动地喊了一声:“晚辈见过黄前辈!”
黄袍人身上的袍衫被风微微吹动,依旧头也不回地走着。
铃铛儿心里一酸,好傻的白云山啊,一见到与他义父有交情的人就如此激动,激动到什么都忘了想了,黄裳,不就是黄色的衣裳么这分明是个化名啊。她望向席慕,眼里带着怜惜和无奈。席慕明白她心中所想,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铃铛儿在他面前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丫头,路上早就偷偷寻了机会将白云山的身世告诉了他,他知道铃铛儿对白云山十分的爱护,见到白云山如此,她心里自然难过。
一行人一直走着,一直走出了古禄镇。
简如等三人,也一直远远吊在后头。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只有小半圆的月亮。
黄裳突然问道:“他们还在后面跟着”
白云山回头看了一会,依稀看见三个人影,点了点头,才想起黄裳背对着他,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连忙低声说道:“是的,黄前辈。”
黄裳压低嗓子,嘶声更是难听:“这三个人的武功,我也没有领教过。”
三个年轻人都明白过来,黄裳的意思是说,他们四人对付那三人,也不清楚有几成把握,所以只好不与简如等人动手。
白云山已经将黄裳当做了亲人一般毕恭毕敬地低问:“那黄前辈的意思是”
黄裳低低说道:“惟今之计,我们或者奋力一击将他们杀死。又或者拼力离去,你心地仁厚,定不愿杀人吧。”
白云山呐呐地说道:“并非晚辈不想杀他们,而是义父教导,能不伤人时,尽量不伤人。我不知他们底细,但自问也与他们没有仇怨,他们要抓我,我应当反抗,但现在他们却还未与我们动手,晚辈......”
铃铛儿心里叹了口气,这个白云山,一碰到他义父这个坎,就是过不去,真是无奈的迂腐。
黄裳抬了抬手,声音更低地说道:“这些人,你们惹不起。从武昌到江西,甚至过去南直隶一段路上,都有他们的势力范围。你们要保命,就必须一直往北走,最好一直走到京师去,那里是他们最忌惮的地方,能保你们安全。”
席慕明白,事关朝廷,到了京师,天子脚下,多狂多有势力的人都得忌惮几分。更何况是亲王,一直都被皇帝盯着的人,自然不敢妄动。
白云山立即接道:“黄前辈的意思是要我们现在就北逃那前辈您......”
黄裳又抬了抬手说:“要走必须尽快,否则等他们支援到来,就走不得了。我们分两路走,降低危险。记住,一路往北。”
不待白云山说话,黄裳又叹了口气:“孩子,恐怕这回你们想走也走不去了。”
只见前面远处,闪烁着火光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