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旧案

作品:《铃儿响叮当

    早晨没等白云山举手扣门,门已经开了。

    看着他还举在半空中的手,神清气爽的铃铛儿笑意盈盈地扶着门,清脆地喊了一声:“云山早哇!”

    白云山见她又是一身红艳艳的衣裳,扬着一张大大的笑脸象太阳一样耀目,心情也更加愉悦起来,听她落落大方地叫了自己的名字,又抑制不住地有点脸红道:“宫――”

    铃铛儿笑眯眯地定定望着他,他顿时咽在那里。昨夜宫姑娘说,为了公平起见,她叫自己云山,自己也不能宫姑娘宫姑娘的喊,他想了一夜,叫姑娘家闺名总是不太好的,子铃这两个字在他心里默念了千百次,他也只敢放在心上,那叫什么好呢,叫她小名铃铛儿可是他的官话......

    张了张口憋出来:“铃铛――儿......”儿字憋得十分不顺,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上,恨不得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

    铃铛儿看他一脸尴尬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这个看起来硬朗的男子毕竟是南方人,舌头有点绕不过来,见他的脸红得都要逼出血来了,连忙收敛一些,嗤嗤得轻笑着摆摆手说:“没关系,多喊几次就好了,你要再接再厉啊。”

    白云山果然很实在地站在门口不断地再接再厉:铃铛――儿,铃铛――儿。

    抱着水盆来院子里收拾的小二哥大概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客人了,杀采花贼的,喜欢上房顶上晒太阳的姑娘,还有早晨练声的公子。铃铛儿瞥了一眼正迷糊着呆立的小二哥,笑嘻嘻地说:“要不你也来练练吧,多个人做伴儿。”

    小二哥见这个姑娘笑得不怀好意,又被鞭子抽了似地跑了,铃铛儿咯咯大笑,一看白云山又脸红尴尬了,连忙正色道:“云山,练得这么辛苦,你要么干脆点叫我子铃不就好了吗”

    白云山嚅嚅道:“那是你的闺名......”

    铃铛儿一愣,旋即笑道:“闺名又怎么啦,我又不是迂腐之人,你没见过有些人――”突然想起席慕来,那木头第一次就叫她单字“铃”,不是更无耻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白云山和木头根本是两个类型的人,怎么能比较呢

    还是笑眯眯地鼓励道:“没事儿,今儿个我准把你教会这个儿字怎么说出来,咱们出去吃早点然后找顾大哥去。”

    抬脚要走又见他小心翼翼地走在自己后面,心想我都觉得和他亲近了许多,怎么这个白云山还是那么拘泥小心呢索性一把拉住他,边走边念叨着:

    “白云山,咱俩现在是朋友吧做朋友呢就要抛开那些繁文缛节,爽快利落,直来直去的,你太小心我会不自在的呀!我的朋友虽然不多,可都是这样相处的呀,动不动就是动手打架你踹我我踹你的,有机会我一定介绍你们认识。不过啊,你这个性子再这样下去,估计他们不敢认你这个朋友,你记住啦你要是太拘谨会给我丢人的知不知道,你......”

    白云山只是笑呵呵地听着她念叨着,心里有满满的感动,她是想到我孤独惯了,不只要和我亲近,还要给我介绍她的朋友,从来没有一个姑娘这样关心过我,我实在是个幸运的人,她对我好,我自然要对她更好。

    铃铛儿一边吃早点一边偷偷观察白云山的神色,见他一脸愉悦,终于觉得有点满意起来。原先她还觉得自己是很孤独的,知道白云山的故事后,想到自己还有这么大一家子人,还有木头,夜猫儿、唐果儿这样知心朋友,自己比白云山不知道幸福了多少。白云山这样的人,命运多羁,他的敏感和自尊心和我是一样的,我怕别人对我好是因为同情我没了娘,他怕别人对他好是见他命苦可怜。我可怜的时候还有木头这样的知己总会哄我高兴,白云山好不容易被白家收养有了一个家,可他的义父突然又没了,他那个大哥又是一个不体贴的人,我为什么不对他好一些呢他不愿意做鹧鸪,我就帮他飞得高一些,让他欢快一些也好。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应该对白云山更坦诚一些,正了正颜色很认真地说:“白云山,我欺骗了你两件事,现在要说给你听,可你不能生我的气,你要是生气了,我就不说了。”

    想到他可能会生气,她的眉头拢了起来,这个人会不会觉得我欺骗他难过呢眼珠子一阵乱转,冷不防瞄见斜对面桌子那里坐了个古怪的人,一身惨黄惨黄的大袍子,脸色也蜡黄蜡黄的,她眉头更是纠结,觉得晦气极了。

    白云山诧异地放下筷子,见她一直笑眯眯的笑容没了,还一副愁苦的样子。可他又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好姑娘生气呢连忙严肃地保证道:“我发誓绝对不会生你的气。”

    铃铛儿端详了他一下,见他猛的点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嘻嘻地凑过去神神秘秘的小声说:“一个呢,是我的名字,我本来叫南宫子铃,可我老爹规定我们家的孩子出门不能打家里的招牌惹事,所以我骗了你,这是个大秘密哇!”

    白云山确实被这个大秘密吓了一跳,原来她竟是南宫世家的千金,那她的身份岂非珍贵得很,自己这个孤儿,与她之间真是有着云泥之别,不由感到有些黯然,笑容也有些勉强了。铃铛儿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又想到别处去了,责怪道:“信陵君尚且和七十岁的守门人侯赢相交,你这个白云山,就怕和我相交为难吗”

    白云山见她故意把嘴巴撅得高高的,全是为了体贴自己的心情,不由展颜说道:“你不嫌弃我,我又怎么会为难”

    铃铛儿有点心疼道:“我要是嫌弃你早就走了,还巴巴地怕你生气做什么,朋友相交哪有尊卑之分我还有个好朋友是叫花子呢,你活得这么积极,怎么就和我计较这个呢你若是如此,我才是真的要生气了。”说着真的板起脸来。

    白云山看她变了脸,实在是不知所措起来。虽然他的胸怀是乐观的,也想清楚了不该因为自己的身世而看低自己,但是在这个美好的姑娘面前,就不禁会觉得自己笨拙而卑微,能与她相识相交已经是奢侈的幸福,所以便不自觉地流露出忐忑和小心来,他也不想这般的啊。

    铃铛儿闷闷不乐地用筷子搅着碗里的稀粥,真是懊悔极了,明明是想让他知道自己是真心和他做朋友,才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啊,为什么会让他担忧起来了呢原本不觉得自己是南宫家的孩子就怎么的了,可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身份会这般叫人尴尬。我不是很机灵的吗看来我对付复杂的人有一套,对付笨蛋却是不行的,尤其是白云山这种笨蛋。不过这个白云山也真是笨死了,迂腐死了。

    不高兴地又使劲戳了几下面前的馒头,戳出一个一个洞来也不解气。

    面前突然推过来一碗热气腾腾满满的粥,又推过来一个完好的馒头,抬眼一看,白云山满脸认真地指指她那碗被搅和得稀烂的粥和布满了洞的馒头说:“我看这些不好吃了,重新给你盛一碗吧。”

    铃铛儿望着他那张硬朗的脸,被这个人的认真弄得十分挫败,又感到他虽然迂腐甚至有些木呐,却是极真诚的一个人,心里叹了口气,看来投机取巧撒娇卖乖对付这种人是不太凑效,算了,就当和一个粗人打交道好了吧。

    默默地将那不好看的粥移开,就着他推过来的那碗吃起来。

    见她闷闷的,白云山更是不安,想了半天才说:“我,那个......只是一时间不太适应,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生气......”

    铃铛儿哼了一声不理他,他顿时手忙脚乱起来:“真的真的,我一直对自己说不可以自卑,不可以觉得自己可怜,可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象你这样高贵的姑娘,我,我,我......”

    铃铛儿眉一挑骂道:“我什么我你结巴呢你还是老实练练怎么喊我吧,我那么多个我不觉得累呀”反正她是没办法了,索性就现了原形把脸色摆了出来。

    白云山被她噎了一把,愣了一会失笑道:“你要是生气还是骂我比较好,你闷着不说话我倒比较害怕。”

    铃铛儿忍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骂道:“白云山你这个人真是够笨的,和你计较得把人气死,我才不上当。”

    白云山呵呵地傻笑着,觉得高高悬着的心又落了下来,她总算笑了,自己笨就笨吧,只要她笑着就好。

    铃铛儿笑眯眯地吃好了,才又严肃地说:“还有,白云山,我以前在南京就去过你家,婚宴的时候,在朱仙镇我就认出了你们,我没说,怕说了让你和白大哥想起伤心事。”

    白云山想了想,点点头,这算是个善意的谎言吧。对上她清澈大眼里满满的坦诚,他立即明白过来,她对自己这样坦诚率直,是想让自己感到朋友间的信任,心里不禁百感交集,一句话脱口而出:“铃铛儿,你真是天上下来的仙女。”

    换作别人,一定会觉得仙女太直接又太俗气了太没水准了。可白云山本来话就不多,要他想出什么花言巧语来恭维一个姑娘家是十分困难的事,对他来说,仙女就是他能想到的极至的赞美了,铃铛儿自然明白这一点,嫣然一笑点头道:“不错,我就是天上下来提点你这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的,回头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好朋友,他虽然叫木头,可却是七窍八窍都通得很。”

    白云山呵呵地笑着,她又眨眨眼睛笑眯眯地说:“你刚才叫我铃铛儿还挺顺口的嘛,再叫一次看看,来来。”

    她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眼里却是布满了狡黠的笑意,白云山又磕磕巴巴地开口道:“铃铛――儿......”

    她轰然大笑起来,白云山一张脸又憋得红通通的,铃铛儿顿时觉得十分解气,刚才无可奈何的郁郁一扫而光,对付白云山这种人,就得这样时不时捉弄一下他,等他脸皮够厚了估计就灵活了,以后就这么办!

    不顾他尤自脸红,大笑着一把就拉起他往外跑,留下一路清脆的笑声和铃铛叮呤。

    云来客栈的方向昨日就打听好了,到了才发现云来客栈里里外外除了伙计和锦衣卫的身影,一个旁杂人都没有。

    铃铛儿对这个阵仗感到有点意外,锦衣卫行事张扬是惯了的,可这样严阵以待出动这么多人实在是比较奇怪。那些锦衣卫见到她的出现也没有表示惊讶,想是顾朝晖早已吩咐下来了,其中几个还是熟面孔。

    两个是那日在朱仙镇见过的老七和老九,还有几个是那晚见过的,其他人听说是这个姑娘和年轻人襄助了顾朝晖一把,都收敛了平时的嚣张气焰。铃铛儿笑眯眯地朝他们打着招呼,一边随着一个锦衣卫往后院走。

    走到后院一样是戒备森严,各个门都有人把守着,铃铛儿不着痕迹的扫了几眼,还不忘冲白云山使眼色叫他放松。

    顾朝晖正在房中,知道他们来了要出来迎,铃铛儿却欢欢喜喜的象只蝴蝶似地飞了过去,高兴得喊了声“顾大哥”,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似是恢复了元气,才说:“顾大哥气色好多了,没什么大碍了吧”

    见她笑吟吟的,顾朝晖也笑着点头,挥挥手把手下谴退下去,铃铛儿才和白云山坐下来。

    铃铛儿大眼骨碌一转,笑嘻嘻道:“顾大哥,我现在才知道你们锦衣卫出门都这么气派,客栈整个包下来了,还这么严谨。”

    顾朝晖淡淡一笑说:“小丫头还给我来这套。”

    铃铛儿嘿嘿一笑,套话被看破了啊。

    顾朝晖指指茶壶,示意他们自便,又看了白云山一眼。铃铛儿自个儿倒茶,瞧见他的眼神,又笑眯眯地介绍说:“他啊,他叫白云山,”顿了顿正了颜色又接着说道:“是南京白大侠的义子。”

    顾朝晖一听就明白了,原来是白鸿飞的义子,她的意思是说,白鸿飞也是死在魔炎掌下,和销魂刀一样,所以也算是有点关系,并不是无干的人,所以她就带着白云山一齐来了。

    顾朝晖心里叹了口气,偏偏就是这个白鸿飞的儿子才不方便来这里呢。

    铃铛儿见他脸色沉沉的,连忙笑眯眯说道:“顾大哥,锦衣卫有锦衣卫的规矩,我们今天来,就是看看你好些没,没别的打算。白云山他义父不幸死在魔炎掌下,他们家也追查了两年多,一直没什么收获,这回到开封来也是为这事儿来的。”

    顾朝晖哪会不知道这丫头的意思,无非是说,看在白家也挺难的份上,你能说多少就说多少吧,不能说的就不说。

    淡笑道:“鬼丫头!你也看见了,这回我到河南来,带了不少人,就是为了捉关外销魂刀。销魂刀这个人多年没在中原出现,我们找他很久了,捉他是为了一桩永乐十五年间的旧案子。那桩案子拖了好些年了也没有什么起色,我带这么多人来寻他,本是想活捉他带回京城去的。销魂刀行踪飘忽,我是元月里收到的消息,知道他在河南出没,到了河南后又继续追寻他的踪迹,一直来回奔走,才在开封撞上他。为了撒大网,我那些手下分派在开封附近,那晚我突然碰上他也纯属意料之外。正巧我旧患未愈,又连日奔走没有停歇过,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多亏你们相助,否则那晚是不是我的大劫还真说不定呢。”

    又轻轻叹了口气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竟然让他死在魔炎掌下。魔炎掌失传了几十年又重现,第一次就是在南京。”他看了白云山一眼,没有再说话。

    铃铛儿心念一动,眨巴着大眼睛笑眯眯地问道:“那魔炎掌和顾大哥你要查的旧案没有关系咯”

    顾朝晖淡笑着斜了她一眼,缓缓说道:“有没有关系我也不好说。”

    不好说就是没确定有没有咯

    铃铛儿嘻嘻一笑说:“顾大哥,我在武昌也见过你。”

    顾朝晖哈哈大笑,点头道:“是,见过。”

    白云山不知道这两个人打什么哑谜,可是说话那两个人对对方的话可明白得通通透透的。顾朝晖说永乐十五年的旧案拖了好些年,他出来就是为了追寻销魂刀的,销魂刀死在魔炎掌下,那魔炎掌和那旧案子有没有关系呢白大侠也是死在魔炎掌下的,和这个旧案子有没有关系呢白云山在场,铃铛儿自然不能这么问,问了顾朝晖也不会说。她只好拐着弯问,顾朝晖说不好说,要么就是有关系不方便说,要么就是还不能确定。可铃铛儿猜想,应该是有点关系的,否则厂卫怎么会同时出现在南京的白家呢

    铃铛儿又想到在武昌见过顾朝晖,那时东厂的王公公也在,许长江也同样是死在魔炎掌下,那许长江是不是也和顾朝晖要查的旧案子有关系呢当时顾朝晖还提醒他们速速离开武昌,想必是告戒他们不要介入朝廷的事。想到这一层,她就提起在武昌和顾朝晖见过的事,旁敲侧击其间的关系,顾朝晖也听出来了,而且他的回答是肯定的。

    铃铛儿狡黠地笑了,想了想又说:“销魂刀死了,顾大哥这回不就是无功而返了么”

    顾朝晖淡笑道:“你这个鬼丫头啊。这案子也拖了好些年了,不急在这一天两天的,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销魂刀的尸首我明日就会带回京师去,我以粗略看了一下,销魂刀的死也有点奇怪,并不能完全说是死于魔炎掌下。”

    铃铛儿和白云山都大吃一惊,铃铛儿问道:“那晚我们看到的掌印不是”

    顾朝晖点头道:“我们看到的是,可他的心窝上还留有一拳的印记。”

    铃铛儿明白了,顾朝晖的意思是说,销魂刀似乎不是一掌毙命的,应该是一掌加一拳。

    她又望着顾朝晖笑眯眯地说:“顾大哥,那晚我记得销魂刀喊了一句话。”

    顾朝晖笑着点了点头。

    铃铛儿也点了点头,站起来说:“那我们这就走了,不耽搁顾大哥的时间咯。”

    顾朝晖呵呵一笑,骂道:“好个过桥抽板的鬼丫头。”

    铃铛儿哈哈大笑说:“我胆子小嘛,怕和官差打交道,嘿嘿。”

    顾朝晖不置可否,要说她这叫胆子小,那就没人敢说自己胆子大了。也不留他们,只是淡淡嘱咐了一句注意小心。

    铃铛儿做了个鬼脸,连连道了保重,才拉着白云山离去。

    快步走了老远她才笑嘻嘻地停下来,冲白云山问道:“白云山,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

    白云山想了想说:“我想再去次武昌。”

    铃铛儿嘿嘿一笑道:“你也不笨嘛。”

    白云山叹气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说的具体意思,总能猜出一些苗头来的。”

    铃铛儿咯咯笑着望他,眨眨大眼笑眯眯地说:“那我和你一起去吧,看你孤身上路,我这个做朋友的怎么忍心呢”

    白云山已经渐渐地捕捉到她的狡猾,看她的神情分明就是兴致勃勃想去玩去凑热闹的神情,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