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鹧鸪
作品:《铃儿响叮当》 轻轻的扣门声响起时,铃铛儿从迷糊中醒转来,才知道自己以为睡不着,终究还是没敌得过瞌睡虫的骚扰。看看窗外的日头,似乎中午已经过了,敲门的人说话声音压得低低的,可她听出来了,是那个叫她头疼的白云山。
低应了一声,连忙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开了门,白云山就关切地问:“宫姑娘可睡好了”
铃铛儿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无端就觉得有点不高兴。睡得好不好又没多大件事,用得着这么小心谨慎吗,这个人是不是对他大哥小心惯了,才对自己也这么紧张要说睡不好,不也是你们这奇怪的两兄弟害的害都害了,还来问我好不好不是多此一举
她没察觉到自己现在有点小别扭,也丝毫没往一个方向去想,白云山就不能是因为关心她才问么
白云山确实是担心她睡不好来着,所以大哥和嫂嫂中午收拾好的时候,他又难得地做了一回主,擅自决定不去打扰她,让她好生补眠,自己独自送了大哥和嫂嫂,为他们雇好了车子去朱仙阵乘船回南京。若是照着往常,他一定会把大哥嫂嫂一并送上船才会放心,可这回,他竟牵挂着客栈里还有个才认识了四日的宫姑娘,只是雇了车子就完事了。
在白云山心里,对自己这么做还有点不安呢,这样似乎怠慢了大哥和嫂嫂了,也不知道娇生惯养的二人,在路上没他的照应好不好,不知道他们到了朱仙镇找船方便不方便。还好大哥被宫姑娘揍了一拳,估计怕见了宫姑娘尴尬,也没提道别的事。怀着这样的不安回到客栈,他却又开始担心宫姑娘都睡到未初了,会不会饿了会不会已经醒来却见不到他们而惊慌
叫开了门见她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只问了这么一句睡得好不好,却看见面前的宫姑娘嘴巴微微撅着,象笑又不象,象是不高兴又说不好。想起昨晚自己发病的尴尬,又想起上午和大哥的争执,想起她那么大胆的一拳头,顿时觉得很不自在起来,宫姑娘自己恐怕有点应付不了。眼神也不敢直视面前这双明亮清澈的眸子,惶惶地瞅去别处,嘴里有点急的补了一句:
“宫姑娘,我大哥和张婉嫂嫂回南京去了,我刚才出去送了他们。我怕你夜里没睡多久不舒服就没来打扰你,回来见快下午了,怕你饿着,赶紧来叫你,你要是还倦着,不如先吃点再接着睡,免得饿、饿着了......”
最后的话音低了下去,眼帘也压了下来,自己这样说,不知道宫姑娘高兴不高兴呢
铃铛儿看他这副样子,好象很怕她生气,很怕她不理解不谅解的忐忑模样,觉得这个人堂堂七尺男子汉,难道自己是吃人的老虎不成,就叫他这么紧张吗看他手掌不自在地一张一收的,说到快下午的时候还往天上的日头指指,好象怕自己不会看时辰似的,又觉得很是好笑,索性就咯咯笑出声来,心里突然起了戏弄他的念头,带了点嘲笑的味道说:
“白二哥,我可不是你大哥,你用不着这么小心应付我,我看要是打架,我也是打不赢你的。”
然后笑眯眯地斜睨着白云山的脸,果不其然的红了起来,铃铛儿顿时哈哈大笑。
白云山开始以为她的嘲弄自己,觉得十分为难,自己一个大男人,对大哥那么小心,自己爱护大哥,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可看在别人眼里却会觉得他是窝囊极了的,她也这样看待自己,自己当然不会感到奇怪意外。结果见她倚在门边上哈哈大笑,笑颜狡猾地象小狐狸一样,才知道她是有意捉弄自己。
心里又灵光一闪,瞬间聪明起来。宫姑娘会和我开玩笑捉弄我,那是不是说她并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那她还是把我当作好朋友来看待了想到了这一层,心里顿时被喜悦胀得满满的,眼前的姑娘,昨夜的温柔关切,是为了关心他,今日的直率卤莽是为了维护他,现在的调皮捉弄,也是为了他。这一切一切都是那样的好,好得就象天上派来照拂他的的仙女一样,叫他无比的喜爱和欢欣。
他的脸还是红的,眼光却不再避开,坦城地迎了上去,带着笑静静地望着她的笑脸,没了半点拘束和不安。
铃铛儿见他终于好了,才笑嘻嘻地说:“白二哥,我是真饿了,你既然是来看我的,有没有给我带吃的来”
白云山急忙说道:“你屋里等着,我已经让人做了小菜白粥,应该就要送来了。”又看了看她,补充道:“才起来,先吃点稀的,回头再吃实在的,免得胃口不好消化。”
铃铛儿有点感动,这个白云山对谁都这么体贴入微啊。笑眯眯地点了头回屋里坐下,见白云山有礼地站在门外,冲他招手唤道:
“白二哥也进来坐吧。”
白云山听她召唤,才大胆走进她屋里对面坐下。见她又大剌剌地看自己,手脚又有点拘束起来。铃铛儿见他又不安了,心里叹了口气,记得以前在南京的印象里白云山是进退有度的啊,怎么成这样了她丝毫没往男女有别的方向去想,现在她已经是一个明媚美好的少女了,而男子在自己仰慕的女子面前,不自然的拘束和小心又是多么寻常普遍的事。
她是最见不得扭捏的人,只好自己爽快地打破沉寂,问道:“白二哥有事要对我说”
白云山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客栈里的人送吃的来了,又挽救了他的拘泥不安。
清粥稀饭和小菜摆着,铃铛儿一边笑眯眯地吃着,时不时扫白云山一眼,原本满足地看她进食的白云山就会象偷看的孩子被大人发现,被蜜蜂蛰了似的飞快地收回看她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脸上的红还没褪去,又更红了一些。铃铛儿就象故意和他过不去似的,吃稀饭也吃得慢吞吞的,每次眼睛扫他的时间都拿捏得正好,脸上的笑也越来越戏谑狡黠,渐渐的白云山已经感觉出来她就是存心捉弄自己,却还是忍不住要看她吃得好不好,忍不住不去看她,一看就被抓住,一被抓住就得脸红一次,痛苦不已。
铃铛儿得意得不行,咽了一口粥,轻笑道:“哎呀白二哥,你说我这吃得是不是太慢啦,看你好象等得很为难的样子啊”
白云山明知道她是故意这么问,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正了正神色说:“宫姑娘才起,吃慢些是应该的。”
铃铛儿嫣然一笑说:“我当然也知道吃慢些是应该的,可我看你坐立不安的,好象我难看得难以忍受一般,我不吃快些,会不会有点厚脸皮呀可我又一点过意不去的感觉都没有,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白云山见她精灵古怪的样子,哪句都是在笑自己,忍不住笑道:“宫姑娘这么好看,谁会――”话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是在夸奖佳人,顿时有滞住。
铃铛儿心里笑翻了,也不说话,慢条斯理地又吃了几口,觉得肚子里舒服了,假咳了一声,瞄他一眼,见他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眼珠一转,脸上还是笑眯眯,突然就将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啪――”的一声,白云山又吓了一跳,眼睛抬起不安地望着她。
她哼了一声,故做严肃道:“白二哥,你犯得着这么小心怕我吗我又不会吃人。我宫子铃自问虽不是国色天香,但也不是丑八怪,你要看就大方看,我就不怕你能看出我塌鼻子小眼儿来――”见白云山摇头又摆手的意欲出言否认,又换了个笑眯眯的样子,凑过去大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笑道:
“要是白二哥是觉得我好看,愿意多看两眼的话,我也不会象张姐姐那样害羞怪你的,反正我好看就是要给人看的。不过――白二哥看就看了,不要不承认啊,再这样,我可要怀疑自己,到底是太丑还是太美,是该自信呢还是该自卑呢这样会严重影响我的心情――我心情一不好,免不得也要招呼招呼你的鼻子了――”
她美好的笑颜就凑在近前,说话的气息靠得很近,白云山看得直晃眼睛,却又被她一句轻一句重的说得一颗心上上下下,听到她最后说要招呼自己的鼻子,想到自己的大哥上午就是被她一拳头揍得眼泪鼻血一起流,要是她真的生气了对自己动手,自己又怎么会还手躲避呢,只盼着被她打一顿消气了就好。想到这里,只好无奈地笑出来,对这个宫姑娘,他这个大男人就认栽了吧。
鼓足了勇气道:“宫姑娘太好看了,任谁都盼着多看两眼,我不敢不承认,宫姑娘就不要再捉弄我了吧。”
铃铛儿将他细细端详了一番,看他终于正视自己的目光,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缓缓地问道:“那白二哥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吧。”
白云山缓缓地吐出一句话来:“我想请宫姑娘和我一道再去看看昨晚那地方。”
铃铛儿恍然明白过来,他是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吧。自己也同样好奇,就去看看好了,当即点头应了,白云山高兴地笑了。出门时专门向客栈里的掌柜打听,才知道昨晚那地方在梁园附近。那荒废的园子大概是以前的梁园,曾经还是个顶出名的园子,“梁园雪雾”还是汴京八景之一,春秋时那有个吹台,师旷还在那里吹过曲。
二人凭着记忆顺着昨晚的路到了昨晚打斗的林子,却发现遍地都有踩踏的痕迹,似是有不少人刚来过,再看看那些树木,昨夜打斗碰撞的痕迹全没了,两人相视交换了眼神,齐齐奔进那废弃的梁园,地上隐约有他们昨夜点火的痕迹,可也同样是遍地足印,细细搜寻一圈,再没有什么收获。
白云山一脸的遗憾,铃铛儿知道他准是想起魔炎掌线索在眼前断了,白大侠被害之事不知如何追查,说道:“估计顾大哥又想到什么,让锦衣卫又来探察过了,回头我去云来客栈见他,详细问问他再说。”
白云山点了点头,见她没说现在去,知道她有考量,也没有再问。
铃铛儿是想到了这些痕迹看起来很新,若是顾朝晖和人来探察过的话,回去估计也没多久,若有什么收获,想必也需要些时间分析整理,自己急着去,反而不好了。而且顾朝晖嘱咐自己先把朋友安置好,朋友无非就是说的白云山,但也没说白云山能不能一起去见他,那就不如明日再去。
铃铛儿见白云山又成了闷葫芦,眼睛低下来看见他腰间挂着根玉笛,两头包着金属象是铜片,想起南京就见过这东西,不由多看了两眼。白云山感觉到她的目光,顺着低头看去,才知道她是看什么。想了想,终于伸手取了下来,递给她看。
铃铛儿惊讶地抬头看他,他淡淡的语调有点压抑地说:“这笛子,是我祖传之物,我生父留下的......”
铃铛儿默默地接过,看着这管玉笛,看起来有些古老,却不见通透,大概只是一般并不是多么珍贵。可却是他的祖传,看他那样小心珍惜地看着在她手中的玉笛,她粗粗看过就连忙还给他,对他微微一笑。
白云山从她的微笑中又感受到温暖来,突然说:“宫姑娘,我们、我们走走吧。”
铃铛儿又抬眼看他嫣然一笑,爽快地应道:“好,咱们看看这梁园吧。”
客栈的掌柜看来也是个有墨水的人,据他所描述,梁园是汉年间文帝次子粱孝王所建,曾经是个无比奢华的园子。可惜因为战乱,又因为开封总遭受黄河水患,这园子已经长期荒落了许久。二人慢慢走着,只看到四处荒草丛生,连树木都是稀稀拉拉地,大虽大,却完全不复见当年奢华的影子。
在荒芜的园子里静默漫行着,越行地势越高,隐约阶梯被荒草杂叶覆盖着,能看出是条路来。拾级而上,渐渐登高,走到最高处象是个平坦的台子,离下面平地已经有几丈高低了,能俯瞰地面,也能远眺临近风景,站在高处,荒芜的园子显得小了,也不那么的苍凉,周围反倒显得绿意葱葱,叫人感受到春意来。
白云山才蓦然想起什么,轻叹道:“这里会不会就是掌柜说的吹台了”
铃铛儿转头看他,笑道:“是又如何”
白云山微笑着说:“掌柜不是说,传闻师旷曾在这里吹奏么”
铃铛儿自幼在家中成长,一大家子都是习武之人,要说风雅的,也就是大哥哥三哥哥和五哥哥,可他们也只是喜爱书画而已,家中唯一能算是通音律的不过就是生长在苏州的五姨娘而已。她只听过五姨娘唱些曲子,哪知师旷是谁
当即自嘲地笑言道:“我是粗人,不通音律,更不知师旷其人。”
白云山见她落落大方,淡笑道:“师旷是春秋时晋国一位乐师,传闻《阳春》、《白雪》就为他所作。”
铃铛儿惊讶道:“白二哥精通音律”
白云山却笑着摇头道:“怎么会呢,我自小就跟着义父学武,也是个粗人,只是......”顿了顿,摸了摸腰间的玉笛又说:“因为这个祖传的玉笛,就想去了解一些罢了,粗略懂得而已。”
铃铛儿想到这个人闷葫芦一个,疑心他只是谦虚,饶有兴趣地追问:“那白二哥会吹笛子了”
白云山难为情道:“只会一点点――”
铃铛儿立即兴奋地打断他,急急地说道:“那白二哥就吹一点给我听听吧!”
白云山见她一脸兴致盎然的模样,大眼里带着期盼,不忍心叫她失望,只好点了点头,取下笛子。铃铛儿期待地望着他,兴致勃勃,却见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指指一处日头不那么晒得到的地方说:“宫姑娘到那里去,不那么晒。”
铃铛儿才知道他是关照自己,嘻嘻一笑,也不避忌地拉住他的袖子,把他也一并带了过去。
白云山为她这个率性的动作感到窝心,任她拉着微笑着走过去,见她满不在乎地往地上盘腿而坐,自己也坐了下来,伸长了腿摆好,才将笛子扶起轻轻地吹了起来。
她静静地听着,虽不通音律,却渐渐发觉白云山果然不是谦虚隐瞒,每每到高昂之处,他就会略略停下来,歉疚地看她一眼,又再轻轻地继续吹下去,确实不是精通的人。
吹吹停停,好一会才吹完一曲,白云山不好意思地轻声道:“让你见笑了吧”
铃铛儿咯咯大笑道:“我终于知道你真是个实在得不能在实在的人,不精通就是不精通,不该怀疑你才对。”
白云山见她爽朗大笑,并没有嘲弄的意思,也呵呵低笑着,她又问:“这个曲子我没听过,叫什么难道是那个师旷做的”
白云山看了她好一会,才沉声说道:“这曲子叫鹧鸪......我也不知道是谁做的,小时候常听父亲吹起......”
铃铛儿见他有些黯然,却也不去宽慰他,又问道:“鹧鸪”
白云山先是一愣,突然想起她是北方姑娘,才解释说:“鹧鸪是南方一种鸟,有叫石鸡。鹧鸪有很多种,有的不会飞,有的能飞很快很高,但是飞不长久。”
铃铛儿了然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听着白二哥的曲子,觉得不太快活,原来是因为鹧鸪飞不好。鸟儿要是飞不好,那自然是不快活了。”
这句一本正经的断言叫白云山有些吃惊,她的话说的确实是这么一回事,这原本就是一支不快活的曲子,还记得小时候看父亲吹的时候,也总是不快活的,那时候,父亲总是抑郁到看着他娘亲,他那疯了的娘亲。
“白二哥,你很想你的父亲吧。”
思绪被她打断,转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那样清澈,仿佛能瞧进人的心里去。不知道怎么的,看见她这双清澈明媚的眼睛,他突然明白,她问的是他的生身父亲,而不是义父。心中一动,顿时觉得不需要隐瞒她任何事情,决定对她说出自己的故事,从来没有人听过的故事。
“恩,我很想我父亲,也很想我娘,不过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死了,可惜我对他们知道的不多,现在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了。我只知道,我祖上也是习武之人,这管玉笛就是我祖上用过的武器。可到了我父亲,却不爱武。我父亲,也有点才学,中过秀才,他应该是精通音律的,他吹《鹧鸪》不象我这样磕磕巴巴的,吹得很好听,可惜我的记忆里就只听过他吹过这么一个曲子。我的娘,是个命苦的人,我记事的时候,我娘她,我娘她已经疯了。”
说着看了惊讶的铃铛儿一眼,又调转头目视远方,开了头,他就不准备再退缩打住。
“小时候,村里的大小的孩子都笑我是野孩子,大人们只是背地里说说。那时我娘早已疯了,我也不敢去问父亲什么是野孩子,后来我渐渐懂得野孩子的意思。我娘,原先是别处村子里的姑娘,我娘家穷,我父亲仗着家里有祖上的一点薄产,又是秀才,才娶了我娘。我娘嫁到我家的时候,我父亲才知道我娘原先已有了意中人,村里的人都知道。我父亲他......”
咬了咬牙才继续说下去:“我父亲他就不太欢喜,对我娘就不太好。我娘怀我的时候,父亲他,因为伤心,疑心娘怀的不是他的孩子,对我娘是更不好,我娘只是一口咬定她是清白的,而我的命也硬,父亲怎么打骂我娘,我都好好的,直到我娘将我生下来,我父亲却不肯认我,也不肯看我娘,我娘终于疯了。”
铃铛儿难过地看着他双目欲裂,双圈紧捏的样子,知道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一定是用尽了他的力气。她不知道该不该阻止他说下去。她又想,这样的苦楚,他大概没有向谁倾诉过,不知道憋在他心里有多久,想起自己前不久也因为没有人可以倾诉而痛哭过,便觉得不该阻止他,让他统统说出来,或许他就能轻松些。
“村里的人说,我父亲那时,总对着娘骂我是野种,后来我娘疯了,父亲平日就关着她,可我又觉得我娘没疯,因为父亲打我的时候,我一哭喊,娘就会扑过来挡着,发了狂一般的......我娘越是阻拦,我爹就打得更凶,所以村里的人说我是我爹不认的野孩子。我记得每次我爹停了手,我那疯疯癫癫的娘就号啕大哭跑得远远的,父亲他......父亲他也会低声痛哭,然后就孤零零地坐在屋门后,吹这首《鹧鸪》,他一吹,我就不会哭了,父亲吹得十分好听......后来,我得了癫症,那时我约莫四岁多,发作后我又好了,没死成,我娘却死了。因为我的癫症发作,我娘发了狂,父亲说我娘狂得想杀人,我父亲,我父亲亲手......”
铃铛儿蓦然想起那日白宁舜说的白云山的父母之仇,原来竟然是这个。她只觉得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眼泪就要奔涌而出,可一想到自己若哭出来,白云山要有多难过呢于是只能拼命咽着唾沫,不敢哭出来,竭力地平静着。可一双手也握成了拳,紧紧捏着,原来听别人倾诉痛楚,也是需要很大的力气。
“那夜父亲来我房里,我记得他几次将手握住我的脖子,最终都松开了,我那时不知道害怕,长大后才明白,父亲当时恐怕也想杀我的,可他终究没有下手。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鹧鸪不会飞。第二天,父亲就自己吊死在屋里。后来,义父遇到我,就把我带去了白家。”
白云山终于一气说完,彻底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铃铛儿,见她极力地想对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却没有成功,反而笑了出来,说道:“是不是吓坏你了我的身世很可怕是不是”
见他居然笑了起来,铃铛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什么也说不出。
白云山一见她满脸的泪,顿时后悔极了,心也跟着疼了起来,急忙掏出帕子扶起她的脸手忙脚乱地为她擦拭,口里忙不迭地说道:“宫姑娘,宫姑娘你别哭啊,如果知道你会这样伤心地落泪,我怎么也不该对你说这些,你快别哭啊,我只是,只是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吹了《鹧鸪》,才突然想告诉你,你快别哭啊,你这样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小心翼翼地抹了一遍又一遍,可她还是那样泪眼婆娑的模样,他不敢用力擦,也不敢对她大声说话,只能低低地劝着,一面深深地叹气,不知道怎么止住她的泪才好,只好沉声叹道:“你这样哭,倒显得你才是我了,怎么比我还伤心呢我早已不伤心了啊,你却哭得这样厉害......”
越哭越伤心的铃铛儿听了一愣,怔了一会才问:“你不伤心了”
白云山苦笑着摇头,帕子突然被她一把抢了去,看她胡乱地一阵乱抹,嘴里嘟囔着:“你都不伤心了我这么伤心做什么”
白云山顿时哑然,原来劝她不哭的法子,就只需要告诉她,自己已经不伤心了
铃铛儿乱抹乱擦完毕,才露出一张可怜又好笑的脸来。眼睛红红的,鼻头更是擦得红红的,白云山不禁有点担心,她刚才擦得那样用力,会不会擦破皮了可她的嘴巴却是撅得高高的,低声向他抱怨道:“怎么不早点说你自己不会伤心了害我浪费这许多眼泪。”
白云山哑然失笑,我又怎么知道你会突然就哭了出来,还哭得这么伤心我不是不伤心了,只是看你这样伤心,我又怎么敢说我还伤心呢
想了想才说:“这些过去已经沉在我心里,许久不曾提起了,我也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就连义父和大哥,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昨夜宫姑娘救了我,我便把宫姑娘当作亲人一样,才想说给你听。我从来不对别人说,不是怕触动伤心事,就是怕别人听了只会觉得我可怜来同情我。宫姑娘知道我的病症,却不对我嫌弃,我想宫姑娘也不会觉得我可怜,我才――”
说着停在那里,迟疑忐忑地望着她。她嫣然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刚才的伤心难过全然不见,灿烂地对他笑道:“白二哥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可怜,我又怎么会可怜你”
白云山欣然道:“宫姑娘这么说,我是太高兴了。我就怕你可怜我,以后不能和我,不能和我象平常一样相处。”说着脸又红了起来。铃铛儿终于明白到,他是怕人家同情可怜他,更怕别人误会他以不幸的身世博取同情,从而不能以寻常心和寻常的眼光看他待他,原来一个男子的心,也会这么敏感的。立即对他微笑摇头。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熟悉的感觉无声蔓延,都觉得亲近了许多。铃铛儿想起白宁舜的话,也不想掩饰,忍不住问道:“那白二哥你,现在怨恨他们吗”
白云山叹了口气,轻轻说道:“做儿女的,怎么能怨恨自己的生身父母如果我的命注定了我的出身是轻贱不幸的,那也是老天的安排,怎么能怪我他们呢何况懂事以后,我也渐渐明白,他们的心里,也是有许多苦楚的,他们也不能改变。想起父亲每次打了我和娘以后,都会吹《鹧鸪》,我就明白了。我会记事的时候,娘就已经是疯癫的样子,从来没有对我好好说过一句话,反倒是父亲,我还有一丝印象。许多年这样过去,父亲的样子在我记忆里也模糊了,可我总记得他吹《鹧鸪》的时候,脸上是那么平静。还有父亲最后留下的话,他说,鹧鸪不会飞。原来《鹧鸪》这个曲子,说的就是父亲自己。你刚才说,鸟飞得不好,鸟会多么愁苦。父亲的心里,就是象鹧鸪一样愁苦吧。他没有办法改变他和娘的故事,他对娘不好,其实心里真正怨恨的是他自己吧。就象鹧鸪一样,想飞,飞不起来,飞不好,自己却无能为力......”
看见铃铛儿脸上又带了忧愁,他微微一笑道:“可我不愿做鹧鸪,也不相信我是鹧鸪。你看,我本来有个家的,然后又没了。可是我又遇到了义父,不但多了个爹,还多了一个大哥,我的命不就改变了吗有第一次改变,就会有许多次。义父对我说过,就算命是上天注定好的,自己不满意,也要和天争上一争,哪怕争得只是分毫,也必须试上一试,有没有结果,不试过就不会知道。我的命虽然轻贱,可我却不觉得我很不幸,谁活在这世上会没有一星半点的不幸呢象我大哥,我以前以为他是天之娇子,可他喜欢读书,义父却逼着他习武,可见命贵也好,轻贱也好,没有谁是不一样的。所以我还是要和这个天争下去看看到底如何。”
铃铛儿顿时明白过来,他的宽容,他的忍让,是因为在他眼里,众人都是一样,没有最幸福的人,也没有人完全不幸,所以他能宽容白宁舜所有不好的一切,又无比珍惜和维护他美好的一切,甚至愿意牺牲自己去维护他。因为亲人对他来说,就是他的幸运,他要靠着这样的幸运,坚持自己和命运抗争的信念。
理解了这些,铃铛儿顿时觉得,眼前的白云山变得透明起来,他不合常理的闷葫芦样子,他的小心翼翼,他的低声下气,都不再古怪,反而象是金子一样闪耀,让她既感动又佩服。一个年幼就经历了那样不幸的人,一个身患不治之症的人,还能这样看待人生和命运的人,又有谁会不感动佩服呢这样的人存在着,是多么珍贵难得,任何人遇到了他,知道了他,懂得了他,恐怕都会加倍珍惜自己手中拥有的幸福的。
于是她快活地笑了起来,大声地说道:“白二哥一定会赢的!”
赢了老天,还是赢了命运,她不敢说,可他的人生快活了,不就是赢了吗
白云山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又觉得暖暖的阳光包围着自己,眼眸深深地望着她,轻轻说道:“宫姑娘,你能象昨晚那样叫我的名字吗从来没有人那样叫过我的名字,我是说,我娘她――”
“云山!”铃铛儿大声地叫了出来,看见他开怀地笑了,又对他眨眨眼大声喊了许多许多遍:“云山!白云山!云山!云山!”
白云山看她眉开眼笑地大声唤着自己的名字,从来没有象这样感觉到自己的名字如此动听,等她一声一声喊过停下来,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原本姓吴,我父亲没有给我起名字,所以村里的人都叫我吴名,无名。”
铃铛儿一愣,脸色立即变了几变,她喊了那么多次白云山啊!
一个拳头就打了出去――
白云山看她脸色一变就知道不好了,拳头未至,人就跃起跳了开去。
铃铛儿见没打着人,站起来叉着腰站着,怒气冲冲的样子。
白云山站在远处一面防着她再冲过来,一面连连摆手解释道:“但是那个名字我的亲人从来没有叫过,我现在只有白云山这个名字了,过去对我而言就是过去,我很敬爱义父,很喜欢他给我取的这个名字,我希望所有人都这样叫我,我很喜欢姓白,我也很希望你叫我云山,你不要过来了――”
铃铛儿已飞扑到他面前,一脚踹出去,他怕她还继续生气,不敢躲避,硬生生挨了一脚,却发现不疼。
铃铛儿一击得手出了气,才满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白云山呵呵低笑着,总算,总算都说出来了啊。
“白云山,你再吹一次鹧鸪,不许吹那么伤心的,也不许停!”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