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雀儿
作品:《铃儿响叮当》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来得很邪乎。
那天朱北固抱着睡得沉沉的铃铛儿回到府里,就开始刮起了邪风,次日就降了雪。
这场大雪一下就是三天,铃铛儿闷坏了,可府里那些女人都高兴得很。
那个深夜郡王爷亲自抱着铃姑娘下的车,又亲自抱着铃姑娘回的迎润阁,这事不知道是怎么的就迅速地传了开去,在几个女人心里都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平静的郡王府里,起了阵阵涟漪。
下雪朱北固和铃铛儿不能出门,这些女人心里都安乐了些。但尽管是不能出门,郡王爷在府里和铃姑娘的亲近是众人都有目共睹的,左院的书斋里总能听到郡王爷难得一闻的大笑声,听说晚上还会煮了酒谈天,不知道他们怎么有那么多可谈的事。
从李氏王妃到几个妾室,都意识到这个铃姑娘在王爷的心里有着很不一般的地位,那件比甲闹出的事还没过去呢,王妃特地转了王爷的话,以后府里少穿些花花绿绿的,清红姨娘是再也不能穿红色衣裳了。这铃姑娘,怕是得罪不起的人物。
女人们各自盘算着这些小心思,总借着些由头到迎润阁来,一来就是结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婆子丫鬟的,铃铛儿烦不胜烦。
南宫家有一个正室的大夫人,还有五个姨娘,平日里热闹当然不少,可是那是自家人,打小对铃铛儿都是不错的,自家人没二话,再怎么烦也有可以说的。而且铃铛儿也有对付那些姨娘的法子,她的屋子就在大娘的后头,姨娘们要烦她还得先经过娘那一处呢,不乐意应付的时候就往娘屋里去就解决问题了。
可是朱北固这几个女人,现在却是主人家,得罪不得,赶不得撵不得的,还得小心地应对着,对李王妃要尊敬里带着亲近,对其他几个妾室也要一碗水端平了。在这种环境下长袖善舞是铃铛儿打小就练出来的本领,她是庶出的最小的孩子,还是个闺女,一出世就没了娘。大夫人是可怜她没了亲娘放在身边养着,疼爱不能说不是真心,但是铃铛儿明白得很,自己也要做足了被疼爱该有的本分和功夫。分辨各人的脸色喜好,对症下药,是她从小就做惯了的事。
所以同样的,对朱北固的这些女人,她真的很用心得应付着,也很成功地应付了过去。但又因为她应对得太好了,各个女人看她的眼神都带了更多的东西。一声一声亲热的“妹妹”左右唤着,也带了别的一些意味。清红倒是没来过,据说是身子不舒服,听其他几个女人的意思,是被裁衣那件事憋着了。那件比甲,似乎确实是无心之失。
雪下过后出了大太阳,有点回暖,朱北固回工部办点事,没人带铃铛儿出门。趁那些个女人也没上门来,铃铛儿自己溜出了院子,到后院溜达,两丫鬟死活要跟着,就只好随她们跟着吧。
后院空荡荡的,除了白杨早落得光秃秃的,还有树锦鸡儿也落得光秃秃的,只有一排铺地柏和几棵黄杨带了绿意,也被雪盖着大半。雪只下了三天,不太大,铺在院子土上不算厚,踩着只有轻微的嘎吱嘎吱声,松松的还不至于把脚都陷进去。
无意识深深浅浅地走着,太阳照得暖暖的,身子骨又觉得懒了,看了看周围除了两个丫鬟没别人,铃铛儿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两个丫鬟知道这个铃姑娘是个随意惯了的,王爷也嘱咐过了什么都由着她,便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候着。铃铛儿仰着头望了望天,想起也十一月下旬了,该找个机会和北固哥哥说回家的事。
正盘算着,听见有人走过来的声音。
扭头望过去,是几个照顾牧儿和珠儿的奶妈婆子丫鬟,正抱着两个小娃娃出来晒太阳。
两个娃娃远远见了她,指着她“姑姑姑姑”地冲着一干的人大喊,几个婆子丫鬟赶紧抱着两个小主人走到铃铛儿面前来。铃铛儿坐在雪地里也不乐意动弹,仰着头冲两个娃娃挤眉弄眼地做鬼脸,把两个小娃娃逗得咯咯笑,直嚷嚷着要下地和姑姑玩儿。
的奶妈婆子都面有难色,铃铛儿只好起身看了看两个娃娃的衣裳,都裹着厚厚的袄子,圆滚滚的象两个大丸子,两个娃娃都伸着小胳膊要姑姑抱,想了想,嘱咐下人去取两张厚毯子来,叠了铺雪里上,才让两个娃娃下来和她坐到一块,还是有点不放心,就将他们两个大丸子拢进自己怀里。
两个娃娃很喜欢这个小姑姑,挤在一起奶声奶气地嘀嘀咕咕,玩着铃铛儿身上的金铃。雪不够厚,堆雪人儿有点不太合适,弄点什么给两个大丸子玩儿呢
牧儿突然指着远处的铺地柏嚷嚷:“雀――雀――”
铃铛儿顺着望去,小娃娃眼睛真尖,那柏树下停着几只麻雀之类的小鸟儿,尖尖的嘴正往雪地里啄着找吃的。
珠儿一看,奶声奶气地争辩着:“鸟儿――鸟儿――”
铃铛儿咯咯轻笑,她可没打算去给这两个小娃娃去讲那到底是雀还是鸟,只想着给他们找点玩的就好了,于是转头叫老妈子去找个簸箕、绳子和点谷物米粒来。
捕雀儿是小孩子都玩过的把戏,下人把她要的东西取了来,这个小姑姑就冲两个小娃娃神神秘秘地说:“看姑姑给你们弄只雀儿来,你们可别大声嚷嚷把雀儿惊走了啊!”
珠儿一边点头,一边不满地强调:“鸟儿――鸟儿――”
牧儿立即比着短短肉肉的手指头在嘴上“嘘――”了声。
铃铛儿笑呵呵地乐了一会,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就近寻了根木枝栓上绳子,离两个娃娃几尺左右,把簸箕支了起来,在附近撒开些谷子米粒,绳子浅浅地埋下去一点,准备诱骗雀儿来啄食,布置好了又回到毯子上,怕两个小娃娃看不清楚,索性自己半趴在毯子上,让两个娃娃也低低斜斜地倚着自己的身子。
院子里的树光的光秃的秃,没秃的又被雪覆着,雀儿要找食不容易,很快就发现了撒在雪面上的谷子米粒,纷纷跳着过去啄食,两个小娃娃根本不懂那是诱骗雀儿的诡计,只是见了那些啄食的雀儿远远地跳着,都把眼睛张得大大地看着,记得小姑姑说不能嚷嚷怕把雀儿惊走,兴奋地想喊又不敢喊,嘴巴张着口水都流出来了,铃铛儿看着觉得他们可爱得不行,捂着嘴闷笑。
雀儿发现有吃的,越聚越多,终于有三两只跳到了簸箕下面,铃铛儿见时机已到,眼疾手快地拉了绳子,簸箕立马罩了下来,其他雀儿惊得四散。两个小娃娃不干了,咿呀咿呀地抗议着,不是说不能嚷嚷吗,怎么却是小姑姑把雀儿吓跑了
这个小姑姑贼贼地冲他两笑笑,欢快地跑过去,蹲下身子轻轻将簸箕掀开一条缝儿把手伸进去一摸,哈哈,居然一逮就是两只,两个大丸子正好一人一只玩儿。机灵的丫鬟早准备了细绳在一边候着,看这一脸贼笑的铃姑娘,知道她是得逞了,连忙将细绳递上。
铃铛儿两只手一边摸出一只挣扎叫唤的雀儿,两个还在抗议的小娃娃一瞧见就不抗议了,在毯子上跳起来就要往过冲。铃铛儿和两个丫鬟七手八脚地把两只雀儿缚好,才给他俩一人分一只。
两个小娃娃小心翼翼地拽着细绳,捧着雀儿的手都不敢动,生怕捏着,铃铛儿好笑地连忙让老妈子们又盛了谷子来,放在毯子上让两个小娃娃坐着玩耍。两个滚滚的大丸子这下美了,盯着两只渐渐安静吃食的雀儿坐着,连刚给他们捕雀的小姑姑也抛到九霄云外。
铃铛儿哈哈大笑,雀儿受了惊又四处扑棱,两个小娃娃都瞪过来,她只好起身站远些,直叹道:“两个小势力眼啊,过河就拆桥了。”
“人哪有不势力眼的。”
突然有人接了话。
下人们都纷纷喊“见过清姨娘”,铃铛儿望过去,正是几日没见着的“身子不爽利”的清红,披着素淡的斗篷廊里站着。
铃铛儿甜甜地笑着,亲亲热热地喊了声“清红嫂嫂”。
清红由两个丫鬟伴着,淡笑地走过来,铃铛儿又温言询问:“清红嫂嫂身子可好了”
清红斜斜地睨着,似笑非笑道:“不敢劳铃姑娘惦记着,我这身子骨没那么金贵,折腾两天自然就会好的。”
铃铛儿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说:“北固哥哥还特地嘱咐了,说清红嫂嫂要静养着,不让我去打扰呢。”
清红淡淡一笑:“王爷是怕劳烦了铃姑娘吧。”扫了眼这些丫鬟婆子,看见两个小娃娃正和雀儿玩得不亦乐乎,连她近了都没打招呼,清红又笑了笑说:“小公子小姐还不懂事,铃姑娘怎么给他们绑了两只鸟儿来玩闹”
铃铛儿机灵,可也不代表着她能把人的心窍都看得干净通透,不明所以,只好笑着说:“大冬天的出来晒太阳,见娃娃没什么可玩的,就使了些不入流的小法子诱了两只雀儿,权当给他们逗乐而已。”
清红微微笑道:“瞧铃姑娘说的,铃姑娘这么一副玲珑心肝,还懂得什么不入流法子只怕是什么精怪的法子吧”
铃铛儿心想,这是夸我还是讽我呢
立即抿嘴一笑道:“我一个山野丫头,使的法子无非就是山野丫头那一套,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小伎俩。”
扫了一眼周围那些丫鬟婆子,都是低着头无比谦恭的样子,估计却都是支着耳朵听呢,铃铛儿不由觉得好笑。
清红细细打量着铃铛儿今天的打扮,身上穿的正是谦祥益刚做的上好红花锦的襦裙,斗篷一看也是新做的,红底绣着金色大牡丹,梳的是少女髻,原本应该是十分俗艳的打扮到了她高挑的身形上却有点富贵逼人的意思,举手头足间十分率性,脸上总挂着娇憨的笑,哪有刚见时那一身长衣长裤大辫子的山野丫头模样
一句话就脱口而出:“王爷就是喜欢的这新鲜的调调呢。”
铃铛儿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面上还保持着酣酣的笑,装傻道:“清红嫂嫂这是嘲笑我呢。”
清红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才将眼光又放到两个玩耍的小娃娃身上,突然说了一句:“外面这么冷,你们还不把小公子和小姐抱进屋去,别凉着了。”眼光复又收回来落在铃铛儿身上。
一干丫鬟婆子赶紧抱着两个小主人撤退,铃铛儿一看这阵仗,是意尤未尽还有话说呢只作什么都没有察觉也就笑眯眯地站着。
见清红回头对那些跟着的丫鬟扫了眼,丫鬟们都识相地退得远一些,铃铛儿心里又再发笑。
果然清红又开口说话了,她指着那些又落在雪地上啄食残余谷子米粒的雀儿说:“你看这些雀儿,自由自在地活着多好,怎么忍心将它们捉了去把玩让它们失了自由铃姑娘这么率性自在的人,应该知道自由自在的好处。”
铃铛儿心里不高兴了,这是说我不善良心太狠么这正好戳中了她的痛处,面上也不想装憨,直白地说:“铃铛儿不懂事,让清红嫂嫂见笑了。在我眼里,雀儿就是雀儿,不够强悍,就由不得它们自己自在了。还是清红嫂嫂心慈些,我可想不了那许多,只图个乐字。”
清红转头看她一笑,轻轻说道:“不是我心慈,只是由这雀儿,想到自己而已。我们女人,就好比这脆弱的雀儿么,辛苦求个归宿,也就盼郎君多一些怜爱呵护而已,铃姑娘说是不是”
铃铛儿心里冷冷一笑,折腾来折腾去是想说这个么面上只维持着淡淡地笑意不答话。
清红见她不回应,又自顾自地说:“可是郎君的心深似海,苦苦争来那点爱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分了去......”
铃铛儿嘻嘻一笑道:“清红嫂嫂莫非是怕北固哥哥不够怜惜么。不过北固哥哥这么年轻,不说出身地位,也是一表人才的,难怪清红嫂嫂这么喜欢,还忧心忐忑。北固哥哥身为郡王,妻妾自然少不了,这也是有规矩的,莫非清红嫂嫂进王府的时候没想清楚这个么。清红嫂嫂这么一个剔透的人,又何苦去钻牛角尖自寻烦恼依我看,还是放宽了心才好。”
清红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娇憨的铃姑娘居然会说出这么尖锐的话,才发现她也是绵里藏针的,微微一愣,半天才呐呐的低问:“王爷这般好,铃姑娘也有意么”
铃铛儿咯咯大笑道:“清红嫂嫂说笑了,铃铛儿虽对雀儿不善,又怎么能不心疼清红嫂嫂呢雀儿哪能跟人比铃铛儿怎么忍心让清红嫂嫂多些担忧!”
清红神色复杂地望着她,她又哈哈一笑说:“好啦,清红嫂嫂别多想了,这么冷的天儿,咱们也快点进屋去吧,别凉着了又不爽利,北固哥哥心疼了找我算帐,我可赔不了。”
说着扬起声音冲远处的使唤丫鬟招手道:“你们还不赶紧来把清姨娘扶去休息,凉着了可不好。”
清红的使唤丫鬟立即过来扶,待她们走远了,铃铛儿还直直地立在原地。
丫鬟一看铃姑娘怎么在发呆,轻轻唤了几声,她才似回过神来,一边往左院走,一边吩咐说:“我玩得有点累了,回屋去睡会,要是吃饭时还没起,你们也别喊我,王爷问起就说我这么说的。”
丫鬟只好应下。
回了屋里丫鬟给添了炉子下好帘子出去,铃铛儿才一屁股坐在床上呆呆的,刚解下的斗篷挂着,上面金灿灿的大牡丹无比刺眼,无声地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怎么会说出那样尖酸刻薄的话来这还是我吗
难受地把自己埋进被褥里,想起清红。原来清红是以为,我要进这郡王府和她们这些妻妾分宠么,那么她说的那些话,倒也不过分,一个担心失去宠爱的女人,本就够可怜的了,我既没那意思,为什么还对她这么残忍说那番话呢难道我真的是个残忍狠心的人么我只道自己是心机重而已,原来却不止如此,还是刻薄的。
铃铛儿想起自己在家里成长的那些年里,她自幼没了亲娘,为了多博得一些宠爱,她费尽心思尽量地乖巧,尽量地懂事可爱,让大娘喜欢她宠她如亲生,连带大娘亲生的两个儿子,大哥哥三哥哥,也是家中最疼她的人,老爹更是把她惯得无法无天。家中上下都把她当宝一样供着,这和她小小年纪就学会的察言观色,八面玲珑不无关系。
大家都把她当最可爱的孩子一般宠着惯着,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孩子。每每想到这些宠爱是怎么得来的,她都会怀疑自己,那些宠爱越多越真心实意,她的心里就越矛盾,觉得自己得到这些宠爱所用的手段是不光彩的。她一直强调自己是个孩子,只想拼命忘却自己的心机,想让自己象个普通孩子一样单纯。
可是今天,在清红的一句话就戳到了她的隐痛,她以前不是一个好孩子,现在也不是一个好姑娘,长大了,本质却没有改变,她还是那个心机极重不好不善良的铃铛儿。
罢了罢了,我本就是不好的,何必硬充善良呢不好就不好吧。既然她们这样怕我留在王府,我又何必留下去平白又添自己的不好,明天就和北固哥哥说,铃铛儿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