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木叶声声
作品:《铃儿响叮当》 一行人象急行军一样赶路,挡路的竹子不知道被砍掉了多少。
一边注意开路,一边提防再来点什么猴群虎豹,竟都走出一身大汗来。容格不时地给大家鼓劲说就快到了,就快到尽头了。众人只好不断地相互提醒振作。
这时竹海深处传来一阵清幽之声,似笛声似萧,如诉情衷,如歌如泣。众人脚步立即又停下聚拢在一起,纷纷抽出兵器来,四处警惕张望,分外紧张。容格脸色微变,金玉和银玉也闻声变色,其他人却不明所以。
那似笛似萧的音律缭绕不散,其他人又倾耳听了一会,仍是听不出什么内容,也不见有更进一步的动静。那清幽之声忽远忽近,忽高忽低,亦步亦趋。
容格和两个妹妹已经听出来,这是苗人吹木叶的声音。
苗人爱歌爱音律,无不学得一身吹木叶的技艺,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放在唇上就能抿嘴吹出一曲音调来,许多青年男女尤其爱以木叶吹歌传情。
容格眼疾手快,从砍下的竹枝上扯下一片竹叶,不顾竹叶粗糙割人,直接放在口中吹了起来。清幽的木叶之声在众人身边响起,竟似与远方传来的木叶吹奏遥相互应一般,渐渐从不同的调子,汇成同一种音律,悠扬得怪异。
容格越吹脸色越变幻得无限古怪,金玉和银玉也是越来越骇异。突然容格放下竹叶,高声喊出一句苗语:
“坎扎阿哥,是你吗!”
金玉和银玉闻言脸色剧变,也以苗语大声喊了起来。
其他几人听不懂苗语,莫名其妙,但席慕和铃铛儿反应都极快,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都听得出来,容格和金玉银玉的呼喊中都带着“坎扎”的发音,远方吹木叶的人,是他们的大哥坎扎!
似乎听到了她们的喊叫,远方的木叶声也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几丈外迷蒙处现出一抹模糊的人影。只是迷雾中分辨不出身形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子可等人已经戒备地紧了紧手中兵器,大声喝问:“什么人做怪!”说着就要冲出去。
席慕立即低声阻止。
那人影又往迷雾里隐了隐,似是消失看不见了。席慕立即凝神静气,依稀分辨出那人还没有离去。容格立即又大喊了一声,渐渐地人影又似靠近了一些,容格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金玉和银玉见阿姐不说话,失措地对望不知如何是好。
双方如此寂静地保持着距离,静默了许久,连呼吸声都似乎重了起来。正在这极度沉默的时候,来人突然低哑地说了句苗语。
容格神色更加激动,更加确定来人就是她的坎扎阿哥,阿哥正在问她,为什么带着两个妹妹和这么多汉人在一起。金玉和银玉立即欣喜地大声呼唤。
容格急切地话语象倒豆子一样扑扑而出,说了一大串才停下,她一边向阿哥解释为什么到这里来,一边说想看一看坎扎。来人沉默了一会,低声应了一句。容格连忙回头对众人说:“我去去就来,你们不要跟着。”目光却是落在席慕身上,似是在等他回应。
她这样说,竟是连金玉和银玉也不可以去了,两个少女激动地落下了伤感的泪水。大声叫喊争辩了几句,来人还是静静地不做回应,两个少女神色更是黯淡。
席慕想了想,他并不担心容格的安全,依照容格原来对坎扎的形容来看,坎扎应该不会伤害自己的亲妹妹。他犹豫的是要不要设法擒下坎扎。沉吟片刻终于下了决心,即使现在已经肯定对方是坎扎,敌暗我明,也不知前方是否还有什么机关设计,贸然扑过去未必能擒住他,不如让容格先去探一探坎扎的来意也好。
于是对容格点了点头说:“有事大喊。”
容格感激地一笑,向来人跑去。众人依稀看到她走到来人的面前,两个人一起隐入不可见的迷雾里。
子可他们几个不知道来人是谁,低声问起,金玉和银玉低低地哭泣起来,呜咽着说:“那是我们已经失踪了一年多的阿哥坎扎。可是坎扎阿哥居然不愿意见我们。”
子可他们面面相觑,她们这个坎扎阿哥怎么如此神秘兮兮的
席慕凝神倾听,似乎听到隐约的交谈声,又似乎是幻觉,心里苦笑道,即使我能听到十丈内的声音,也听不懂苗语的,只好作罢。铃铛儿望向他,目光里带着询问,他只好回以苦笑摇头。也不知道自己错过这个擒住坎扎的机会是对是错。
来人确实是坎扎,可是容格却几乎认不出他来。
一年多前离开夜锦寨的坎扎,停留在容格记忆里的一直是那个目光诚恳,充满了朝气和活力还有智慧的大哥,但是眼前的人,和她记忆里坎扎阿哥的形容完全无法联系起来。
现在看到的坎扎,苍老和瘦削,头发散乱而干枯,目光里有着阴沉和不经意流露的愁苦,哪里是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难怪阿哥不肯见金玉银玉,大概也是怕吓坏两个小妹妹。容格心里难过地落下泪来,想问他到底一年多来发生了什么事,受了什么苦变成这个模样,喊了一声阿哥后,却泣不成声。
坎扎望着妹子的眼里带着苦楚又带着矛盾的淡漠,不管妹妹在哭泣,只是哑着声音低问:“你们怎么竟然和汉人走到一起,还差点被猴群杀死。要不是我即使赶来,你们现在估计都被猴子撕了!”
容格惊骇地望着他,一把抓住他的手呐呐地问道:“那些猴子真的是有人驱使来伤人的是什么人这么歹毒,为什么要伤人”
见坎扎并不答话,容格又追问:“那我之前进猴子沟,没有遇到猴子出来伤人,是阿哥在保护我吗难道猴群是阿哥驯出来的阿哥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完自己却猛地摇头否定起来:“不对,阿哥你是一年多年才离寨的,怎么可能是阿哥养的我三年里都没遇到这样的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哥!”
坎扎见她混乱凄楚的样子,对这个大妹子似乎有点心软,低声说:“确实不是我养的,以前你没遇到,是因为猴群还没养成性,不过这一年里,你每两个月都要进猴子沟一次,我是知道的,所以......”
他没有说下去,容格却已经明白,自己的坎扎阿哥,真的和这些攻击他们的猴子有关系。她心念一闪,问道:
“阿哥,难道你是和苗毒王在一起”
坎扎闻言沉默,没有否认,竟是默认了!
容格惊骇得无法言语。坎扎又冷声道:“你立即带金玉和银玉回寨子去,和这些汉人离得远远的。难道你忘记了,我们夜郎国就是被汉人灭的你忘记了,就是因为汉人把我们赶到这些苍凉之地,用厚厚的边墙拦着我们,让我们生活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我们的阿爹阿妈的病,才会得不到救治,丢下我们兄妹四个。”
容格骇异地盯着坎扎,从他的眼里读到了刻骨的憎恨和仇视,还有痛苦。立即追问道:“阿哥,那苗毒王呢苗毒王连我们苗人也害过,你和她在一起,到底要做什么你怎么能帮她一起害人那些猴子,是不是苗毒王养的”
坎扎冷哼了一声,声音压得更低道:“我和窝金只是合作关系,我要用她的土地种夜蔓花。”
容格更是震惊到无以复加,低喊出声:“夜蔓花!阿哥真的种出了夜蔓花!那阿哥是不是炼出了夜蔓花的毒是阿哥你害了那个汉人阿哥怨恨汉人,那德珠土司呢是不是也是阿哥害的!”
坎扎又是一声冷哼,不做回答。容格恍然大悟,流着泪说:
“我还一直相信,阿哥是真正的夜郎人,是最善良的人,我不敢相信阿哥居然会用我们夜郎最古老的毒去害人。我明白了,那时阿哥离家,是不是已经研出了夜蔓花毒阿爹阿妈去找你,还那么生气,是不是就是知道了阿哥做的事真的是阿哥毒害了德珠土司,可是他也是我们夜郎人啊!虽然不是同支,却也是我们夜郎国的后人,阿哥你――”
坎扎冷笑起来:“他怎么配做我们夜郎后人身为我们夜郎子孙,却向汉人低头,还受汉人册封,他根本就忘记了我们夜郎人血液里的荣耀和尊严。金氏一族,是我们夜郎人的耻辱。不过也要感谢他,让我试出了夜蔓花毒真的成功了。等我的夜蔓花都长成,我会让金氏一族知道,带着我们夜郎后人向汉人俯首称臣,应该受到夜郎王什么样的惩罚。还有那些欺凌我们的汉人,也要付出代价!我要让我们夜郎人,重新回到光辉的土地上,不做受汉人压制的臣民。”
容格被他这一连串的豪言骇得不知说什么好。坎扎又说:“你要想你那些汉人朋友还能活着离开,就劝他们立即走出猴子沟。窝金已经知道有生人进沟,知道他们是汉人更不会放过。刚才若不是我发现得早,及时制止猴群,你和金玉银玉妹子也要赔上性命。无论如何,你们一定要和这些汉人分开。汉人愚蠢要继续前进,就随便他们,你知道前面还有高山,他们不会再有好运气。”
又补了一句道:“你们在寨里等我,夜蔓花长成,我就回去看你们。”说着就转身要走。
容格连忙拉住他说:“我们只是来帮那个汉人找解药,阿哥把解药给我,我就叫他们回去。”
坎扎看了她苦苦哀求的眼神很久,才沉沉说:“那个汉人的命是窝金要的,这是我和她合作的代价。”迟疑了一会又说:“你让他们死心吧,夜蔓花之毒没有解药。你立即带妹子离开,回寨子等我。我必须走了,窝金要知道我不仅阻止了猴群还提醒你,一定又和我没完没了。”
说着不管容格如何拽住他,狠心挣开她的手拂袖而去。
容格看着坎扎阿哥的身影在迷雾里完全消失,豆大的泪水又滚了下来。
其他八人一直在原地守侯,远远看见容格垂头丧气地独自回来,金玉银玉立即跑了过去,唧唧咕咕地一番询问,容格只是不断摇头,偶尔答上一两句。
其他几人都明白,坎扎走了。
对上众人询问的眼神,容格知道他们有许多疑问,自己却不知道如何解释。想起坎扎阿哥的警告,她也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才好,犹豫了许久才说:
“阿哥说苗毒王已经知道有生人进山,前面可能还有许多危险......”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致看向席慕。
经过这番变故,这竹海耗费了他们大半天的时间,估计一下时辰,已经是下午过去大半了。
席慕摆手道:“容格姑娘刚才说前面就能走出这片竹海和迷雾,不管有什么凶险,也比在这里呆下去好,这迷雾不散去,天黑之后我们就完全不能走动了,不如先走出去,找地方歇脚再从长计议吧。”
容格看看大家,众人一致点头,立即动身继续向前奔走,好象身后有豺狼虎豹追赶一样,恨不得都插上双翼飞起来。
终于走出竹海密林,眼前拨开迷雾,虽然不是一马平川的开阔地,但是对着前面的大山,总比那迷雾笼罩又有疯狂猴子的竹海感觉好多了。众人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随便找一处坐下,喘过气之后,众人又安静下来,众多话语,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就连颓丧失望的金玉和银玉,也只是一脸愁苦地坐着闷头不吭声。
铃铛儿偷偷扯了一下席慕的衣衫,席慕低头见她朝容格那边努了努嘴。
他轻扯嘴角,转头向容格望去。
容格感觉到他的视线,望过来对上他淡定的眼神,平时见他总是似笑非笑,既不太亲近又不太疏远的有礼的样子,现在却因为他这样淡定地望着自己不言不语而不由地感觉到一股难言的压力。
认真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容格开口说:
“刚才,来的是我们的阿哥坎扎。你们也知道我们的阿哥之前离家已经有一年多了。是坎扎阿哥阻止了猴群继续攻击我们。猴群是苗毒王窝金驯养的。”看见大家惊讶的样子,她立即又补充说:
“也是苗毒王放猴群出来攻击我们的,不是坎扎阿哥......阿哥说,苗毒王知道有生人进了沟,如果我们继续往前闯,会有更多的危险。阿哥要我们立即离开猴子沟回到寨子里去。”
唐果儿立即跳起来大叫:“开什么玩笑!我们千心万苦地来到这里,才和疯猴子打了一架,怎么能说回去就回去,不给我爹找到解药,我死也不回去,凭什么他说危险我们就走!被想三言两语说危险就打发我!”
怒气冲冲的样子有点不相信容格的意思了,话也说得极不客气。
铃铛儿一听就皱眉,看她意尤未尽还想继续的样子,立即喝止她:“唐果儿!”
她小小年纪,突然摆出这样一副教训人的样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奇怪的是唐果儿也立即禁了声。席慕心中暗笑。
容格见唐果儿激动,知道她是关切自己的父亲,也理解她的冲动了愤怒,更加犹豫的样子,嚅嚅地说:
“我阿哥说.....没解药......”
席慕和铃铛儿一听,脑里立即转了几个弯明白过来,坎扎果然就是给唐文书下毒的人!
其他几人一下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反应慢了许多,只关系没解药这件事了,唐果儿又跳起来说:
“什么没解药你阿哥怎么会知道没解药他一下叫我们离开,一下又说没解药,凭什么要我们相信他!毒又不是他下的!他说没解药就没解药!”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气也不待喘一下的,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整个人完全呆住了。然后越想越明白,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可置信,不光嘴唇在抖,身子也抖了起来。
其他几个人也呆呆的,唐果儿一句“毒又不是他下的”有如春季响雷没头没脑地砸了下来,把众人都砸得头脑发晕,一时无法消化这个重大的消息:
坎扎怎么知道没解药只有制毒下毒的人才知道有没有解药。容格和金玉银玉的亲阿哥,就是毒害唐果儿她爹唐文书的人!让这些还纯真烂漫的少年男女一时无法置信,一路相伴同甘共苦、刚才还并肩战斗的同伴,瞬间变成了罪魁祸首的亲人。
金玉和银玉和唐果儿三人更不知道如何相对,这几日相处下来,她们就如同亲姐妹一样,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的关系。唐果儿心里虽然对害自己父亲的人有无比的仇恨,却不知道该如何将这种仇恨延伸到仇人的亲妹妹身上。她们三人都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彼此,只好相互逃避,连对方的眼神都不敢接触,巨大的沉寂之后,三个少女都嘤嘤的哭泣起来。
她们一哭,三个少年也手足无措,在立场上,他们是唐果儿的亲人,自然应该站在她这一边。可金玉银玉呢,从在夜锦寨的热情款待,到牵情蛊的设计,再到这一路来的朝夕相伴,种种情谊已经悄然滋生,他们同样不知道怎么去改变这个关系。
容格只有在一旁叹气静默。席慕望着铃铛儿,一瞬不瞬的样子。铃铛儿回瞪他一眼,望我做什么呀,又要我去想办法么
席慕见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铃铛儿眼睛瞪得更大了,开玩笑吧我还是小孩子啊,说好了有事大人顶着,还有高个子呢!
席慕似乎知道她的眼睛在说什么,又微微一笑。
铃铛儿心里一阵哀号,搞什么东西,我还是十二岁的孩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