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夜郎

作品:《铃儿响叮当

    天开始发暗的时候,碳炉上还烤着齐心粑粑。

    夜锦寨里盛装的男女老少都围在寨前开始跳起了芦笙舞。年老的族人开始唱酒歌。席慕他们几个已经在容格的热情招待下,由寨里的族人纷纷敬了几大杯牛角酒。

    篝火先燃了起来,烤粑粑的碳炉边,还支着平底碳炉,南瓜,各种豆子,还有去年腌制得最好最大的酸鱼,都在碳炉上滋滋地烤着,不时有人来给翻一下面,整个寨前的空气里都飘着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的浓郁香气。

    金玉银玉两姐妹,领着铃铛儿和唐果儿从坡上跑下来的时候,就被这浓郁的香气迷住了,铃铛儿睁着大眼到处寻吃的,嘴里直抱怨包这个头太费时间了,很沉死人。

    夜猫儿一看果儿那身色彩斑斓的苗女打扮,就看呆了,连呼果儿你真好看。果儿的俏脸涨得通红,双胞胎兄弟哪会错过戏谑的时候,左一句右一句玩起了二人转取笑起来。

    夜猫儿是明朗爽快的少年,一路上果儿的泼辣,善感和善良,都让他喜欢。喜欢就是喜欢,不怕他们笑,果儿却受不了,眼睛都不敢抬了,猫儿见状,索性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走,我带你去取吃的,让他们俩自己闹去。”果儿脸上火辣辣地,心里的欢喜却满得要溢了出来,从猫儿第一次劝她不哭,第一次为她抱不平,为她说话,她心里有的不只是感激。一路上和猫儿共骑,感受到他无声的呵护,对他也生出了信赖,如今夜猫儿这么大方地握住她的手,那颗原本泼辣的少女的心,不禁柔软起来。

    子可和子蒙一见,怪叫道:“哎呀呀不得了了,这俩人笑都不怕笑了啊,那我们还能玩闹谁去”

    席慕一看到铃铛儿顶着那大包头,非但没有丁点的惊艳,还皱起眉来。

    那漂亮华丽的包头,是以五色的头帕缠绕而成的,上面缀满了亮晶晶的银片,细花,还有五彩的十结璎珞,配着铃铛儿身上满身的苗家盛装,真是花团锦簇,耀眼得很。不过那包头,怎么看都有她肩膀宽了,她的小脖子顶得住吗

    铃铛儿其实是顶不住的,而且还苦死了,好看是好看,但是付出的代价巨大呀。可是两个苗家姐姐都不同意她摘下来,说过节就得这样,她只能死撑着顶起着巨大沉重的包头走来走去,脖子真是累啊,她脑袋才那么点大,时不时还得用手扶一下,确定那大包头没有掉下来砸人的危险。

    所幸有别的东西吸引她,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铃铛儿看见那些烤得香香的齐心粑粑上面,都画了奇怪的红色符号,一问,原来那些不是符号,是苗家的文字,每个粑粑上都写的是夜锦寨里族人的名字。伸手沾了点红色的粘汁舔了舔,欢呼道:“啊,是甜的,甜蜜。”

    银玉嘻嘻笑道:“是加了花汁的甜蜜,所以颜色才红红的好看。我们寨里族人都是一家人,吃着写了名字的齐心粑粑,大家都会更加相亲相爱。这是容格阿姐说的。”

    铃铛儿一听这么好玩,不怕热地抓起一个齐心粑粑,用手指沾了蜜刷刷几下写了两个字:席慕。

    然后得意地看着哈哈大笑。心里坏坏地想,相亲相爱没有,我要啃死这块烂木头,嘿嘿。

    不过这会她肚子没地方装粑粑,得先吃那些烤得香气四溢的酸鱼,于是她把这写好字的粑粑放一边藏着,反正苗人看不懂就不会乱吃吧。藏好了就蹦蹦跳跳地去取酸鱼吃了。

    席慕一边担心地看着她顶着那个包头,一边注意到这个坏丫头又在那里鬼鬼祟祟地奸笑,肯定是干坏事了,趁她钻人群里吃喝玩闹,走到她刚才摸索的地方看了一下,发现个写了自己名字的粑粑,喊住金玉问清楚原委,也坏笑着找了蜜来,在自己名字中间描了个小小的铃字,以那丫头这会高兴得忘形的模样,不特别仔细端详是看不出来的。嘿嘿一笑,照原来的样子把粑粑藏了回去。吃就吃吧,不知道谁吃谁呢。

    转身向人群走去,才发现这时是容格在跳舞。容格身材窈窕,穿着苗家盛装舞起来银饰闪耀,动作身肢也极其灵巧动人,确实很美丽。席慕看着,又眯起了眼,是时候找个机会和这位年轻的美人族长谈谈心了。

    其他苗家少女也加入进去和容格跳了起来,引起阵阵赞叹声。容格在火光中,一眼就看到席慕注视着自己,尽管她不是肤浅的女子,但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好看的汉人,接触过后觉得他有礼得体,对席慕是有几分好感的,见他认真地看自己起舞,心里充满了喜悦。

    跳完之后容格以苗语大声地向族人们说了许多鼓舞的话,众人开始更热烈的放歌。

    容格这才向席慕走来,微笑道:“刚才我们跳的舞叫锦舞,是锦鸡化来的。”

    席慕真心地赞扬说:“锦舞,好名字,和夜锦寨一样美,你们跳得也很美,在中原和其他地方,我们汉人看不到这么热情洋溢的舞蹈,你的族人生活得很美好,你是个好族长。”

    容格被他的夸赞说得粉脸微红,看他双目真诚,没有一点虚伪客套的意思,顿时觉得这个汉人也和他们苗人一样是直爽坦白的。于是绽放出更美的笑容。

    席慕也很坦白,道:“容格族长,我想,我需要和你好好谈一谈。”

    容格一楞,随即笑道:“是为了苗毒王的事情吗我也打算一会请你们到我家去聊一聊。”

    席慕轻轻摇头说:“是为了苗毒王,但也不全是,我想,在和他们聊之前,我们先单独谈一谈比较好,也许有些事情,你会不愿意让太多人知道,包括你的妹妹。”

    容格见他这么郑重其事,终于点了点头,招手叫来金玉吩咐了几句,待金玉离去,才转头对席慕说:“席先生,请。”

    席慕点点头,暗暗赞叹她的举止风度。

    庆祝还在继续,容格只是和席慕走出寨前,寻了个隐秘僻静之处,指着一个高高的干草垛前微笑道:“席先生请坐。”

    席慕微微一笑,也客气地说:“容格族长请坐。”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坐下。

    容格微微侧过脸来,秋月下的面容更显皎洁无暇,问道:“席先生有事不妨直说就是,我们苗人比较直接。”

    席慕轻轻一笑道:“我只是不知,该将容格族长看作是苗人,还是夜郎人。该称呼你为族长,还是以夜郎王族之礼相待”

    容格脸色淡定中带了点疑惑地问:“席先生在说什么容格不是很明白。”

    席慕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族长确实不象苗人,苗人都比较直接。”

    容格脸微微红了起来,在月下越见羞涩,这个汉人男子有点......

    席慕见她这样,端正了神态严肃道:“我看见了你家屋顶上画的图腾。”

    容格这才吃了一惊,很认真地问:“你看得懂我们的图腾”连以前的赤先生也看不懂啊。

    席慕却摇头道:“看不懂,我只是见过与图腾上类似的文字。”

    容格听他这么说,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略有失落,又问道:“你看不懂,又怎么知道我们是夜郎人”

    言下之意,就是承认夜郎的身份了。

    席慕心里暗自舒了口气,果然如此。就越发气定神闲起来,说话也带了半真半假。

    “我曾有缘目睹古书中记载的一些夜郎图腾和文字符号,那日金玉和银玉邀我们到你们家吃晚饭,我不经意间看到你家屋顶的画的图腾上有类似的文字符号,所以有了这番联想。不过真正确定你们的身份,是在见到你,容格族长之后。”

    容格疑惑道:“我”

    席慕点头道:“夜锦寨,和其他苗寨――呵呵,很有些不同。你的族人,生活得很美,是我的那几个同伴一致称赞的。我们去过不少苗寨,那里的苗人生活得虽然也很愉快,但是感觉上――感觉上没有你们这么细致。你的族人,对我们这些外来客,表现得也很从容。今日我又见到了你――”

    说着微微侧过头去看了看容格,眼神里带着一股容格看不懂的神色,说道:“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美丽大方,最重要的是――你身上有一种高贵。”

    容格听他说自己“美丽大方,高贵”,脸又红了起来,自己的族人和其他遇到的苗人都无数次这样称赞过她,但是汉人不同苗人,要是按照汉人的礼仪,一个男子这样直接夸赞一个只结识了一天的年轻女子,就有点唐突了,这是赤先生的教导。所以对席慕这样的赞扬,她一颗少女的心充满了激动和愉悦。

    容格又哪里知道,席慕这个人的性子,哪是那种条条框框的礼法约束得住的何况还是在和一个苗女说话,他才不管那些虚礼,只要达到目的就行。

    席慕又说了一句:“你的气质风度是一般苗家女子所没有的,所以我才想到,你的出身一定不平凡。”

    容格脸红红的,却也大方承认说:“席先生如此坦白直接,容格也不必再隐瞒。但希望席先生能看在我们一百多个族人生命的份上,守口如瓶。我们的族人,确实是夜郎后人,我的祖先,曾经是夜郎王族。”

    看了看席慕认真倾听的样子,她急切地说:“我需要你的保证,请你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

    席慕严肃地点点头。他没有说任何保证的誓言,可容格却下意识地认为可以相信他。

    于是容格又说:“其实即使席先生不说,我也会尽量帮你们去找苗毒王――”

    席慕抬手打断她的话道:“容格族长恐怕是误会了,我说出你们的身份,并不是为了要挟你襄助,去找苗毒王。而是......果儿有没有对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去找苗毒王沃金你们称她窝金。”

    容格疑惑道:“果儿妹子说她的阿爹中了毒,需要找到窝金的下落,才能救她阿爹。”

    席慕轻叹了口气说:“果儿父亲所中的毒,不但和苗毒王有关,也许,和你们夜郎人也有关系。”

    容格神色惊异,席慕看了看,心想她果然是不知情。便道:“那种毒,我们叫它做蔓毒,不过我们并不清楚它真实的名字。不知道容格族长是否能给我答案。”

    然后仔细形容了一下蔓毒的症状形态。容格听完已经是惊骇到无以复加,眼睛里布满了恐惧。席慕一看就知道她对蔓毒有所了解。却不再言语相询,只是安静认真地看着她。

    容格颤抖着声音说:“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夜蔓花根本就种不出来,怎么可能制成毒去害人席先生一定是搞错了,绝对是搞错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席慕见她渐渐从惊骇中镇定下来,反而变得无比肯定的样子,不由问道:“不是你们夜郎的毒”

    容格心中的肯定已经将她刚才的惊慌赶得一干二净,轻松地笑道:“不瞒席先生说,我们夜郎神医一系古时确实有过类似的毒物。但是这种毒必须用夜蔓花才能制出,而夜蔓花的花种,早就断绝几百年了,不仅是没有了花种,现在已经找不到适合的环境种养,所以这种毒也已经消失了几百年,席先生已经是搞错了,只是相似的毒症而已。”

    说完脸上又是无比肯定的微笑。

    席慕见她言之凿凿,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但是,自己没确实见过,以师父的博学,也不可能搞错啊

    他又想起八年前德珠的死,立即问道:“容格族长是夜郎后人,可知道德珠土司”

    容格一听,微笑说:“怎么会不知,他是金竹系的后人。”

    席慕微微一笑道:“那族长是否知道,德珠土司,八年前,就是永乐十一年病故,也是因为这样的毒拖了一年而死”

    容格有点迷茫,德珠土司永乐十一年病故这件事她是听说过的,但是病因......

    喃喃道:“八年前,八年前......怎么可能!”

    人已经激动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