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到了晚上，唐老爷子亲自到了席慕房中。

    客人住的自然是客房，铃铛儿与席慕的房间正好是邻居，唐老爷子来时，铃铛儿正在席慕房中。

    席慕想明白的门道，铃铛儿也想明白了。他们都在等，等唐老爷子下定决心，是把他们当外人呢，还是当自己人。

    唐老爷子看到铃铛儿也在场，有点犹豫。

    四川唐门、南宫、上官、慕容并列为武林四大世家，世家之间也多有姻亲关系，但是世家家族庞大，人太多，嘴也太杂，即使是姻亲，也有许多事情是不可说的，有一个人知道，恐怕就都知道了。

    席慕淡淡地说：“我已知唐老爷子来意，也请老爷子不必担心她的保密功夫。这丫头是我的左膀右臂，经常能帮我出些鬼点子。”

    铃铛儿听他这么说，自然是很高兴的。对于秘密，她的好奇心当然很想知道，不过她也做好了不能知道的准备，席慕这样说，无疑就是要把她留下了，说明席慕对她的信任，和她对席慕的信任之间是平衡的。这让她感觉到被认可和被尊重。

    其实席慕并不是铃铛儿想的这样，他只是想，将两人之间的关系拉到亲密无间，没有一点间隙，这样才是并肩同行的人。对于妻子的定义，他所要求的并不只是一个心上爱人的角色，更是一个伴侣，一个伙伴，一个朋友。他也想通过这样做，在潜移默化中让铃铛儿感觉到，他们两人已经是不可分割，相互依赖的。

    也正是因为他一直这样做，铃铛儿在他面前，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心智、思想都要与他共进的同龄人。她可以撒娇，可以孩子气，但是他不允许她用孩子的身份和外壳去逃避任何可能发生的事。这样，不管将来两人如何，铃铛儿都不能以“当时我年纪小不懂事”而作为理由和借口。

    席慕这样认真算计，不可谓不用心良苦。而他这些心思，铃铛儿再精明也是想不到的，席慕比她想象的更了解她。

    唐老爷子面色这么沉重，到底想说什么迟疑这么久了，到底要不要说

    “你们知道唐门跻身于武林四大世家，几百年不倒，靠的是什么吗”

    铃铛儿微笑道：“当然是天下第一的毒和天下第一的暗器。”

    “那你们知不知道，怎么才能成为天下第一”

    巨大的努力所练就的过人本领，时机，运气，还有勇敢。

    唐老爷子似乎不需要他们的答案，目光深远，又说：“你们又知不知道，保持天下第一的地位，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机灵的铃铛儿沉默，她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说话，什么时候应该沉默。

    成为天下第一需要的因素很多，但是保持天下第一的地位，归结起来只有三个字，或者两个字：血、泪。血与泪。唐门几百年的历史背后，一定也是由无数血泪堆积起来的。铃铛儿想起他们南宫家，就沉默了。

    这个时候她非常理解，唐老爷子的犹豫、迟疑，和他决定说出一些话所需要的勇气和力量。

    但是席慕却没有沉默，他脸上是最平淡的表情，以最平淡的语气说：

    “要一直保持天下第一的位置不动摇，自然要付出的是巨大的血和泪的代价。”

    唐老爷子哈哈大笑道：“好，好！年轻人，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也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这句话，我的儿子也不敢！很好，你说得对！自然要付出的是巨大的血和泪的代价！曾经有一位武林前辈说过，你们都可以梦想成为天下第一，但是你们都要先做好成为天下第一的准备，以及成为天下第一后要付出的代价！”

    席慕微微一笑，他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在他幼年的时候就经常问他：慕儿，你想不想成为天下第一

    当他回答说想的时候，那个人就会问他：你做好成为天下第一的准备了吗你明白成为天下第一要付出的代价了吗你知道成为天下第一后你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看到他懵懂的表情，那个人会摸着他的头说，等你想清楚这三个问题，你再做我的徒弟。

    想到那个人，席慕又浮现出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仍是淡淡的说：“每个人都会梦想做天下第一，把它作为一生的追寻和动力。也有很多人能忍受成为天下第一之前的痛苦和压力，因为修成正果会带来巨大的荣耀。但是许多人不明白，成为天下第一并不难，难的是去承受成为天下第一后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得到一个好东西的时候，人往往想的是，怎么把它永远拽在手里，让它永远是自己的，他人不可染指。”

    唐老爷子叹道：“有的人是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想明白。有的人是花了一辈子都没想明白，给子孙后代留下无尽苦恼。你这么年轻已经想明白，实在是大福也。”

    席慕微微一笑，握着铃铛儿柔嫩的小手轻轻揉着，说：“所以我是小邪神，不是什么天下第一。”铃，你是否明白

    铃铛儿抬头，笑眯眯地看了看他。

    唐老爷子呢喃道：“不错，永远不要去争那天下第一。”

    前辈应该是鼓励后辈去努力的，但他却说，永远不要去争天下第一。可见天下第一已经让他感到多么不可忍受。

    “你们也许不知道，我大哥是三年前才故去的，但我却是十年前就当了家。”

    长子继承家业，这本是世家不成文的规矩，铃铛儿的父亲南宫晏也是因为大伯南宫衡离家从军，才取代兄长的继承权。同样的，唐老爷子的大哥，也出现了不能当家的缘由。

    “我大哥在床上昏睡了七年没有知觉。重庆的天气你们也感觉到了，雾多潮湿，夏天更是热得死人，到唐家堡来好了一些，因为我们种了许多奇珍。但七年里，大嫂每日都坚持给大哥翻身，擦拭，大哥的身子仍然免不了长褥疮，那东西一长就难好，我大嫂就跟着一起煎熬。三年前大哥突然醒过来，只有些微的意识，见到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我杀了他。”

    任何一个英雄都不能忍受成为一个废人、亲人的负累。

    席慕和铃铛儿都没有问，最后你杀了他吗

    唐老爷子也没有说。

    “你们知不知道，天下最奇异的毒，基本都是出在西南一带。四川、云、贵，这里是西戎聚居之地，各种奇异的民族都有。西南之地的环境，你们或许也有耳闻，奇珍异宝甚多，各种奇异的花草树木，对炼毒习医者而言，就是人间天堂所在。西南夷人与汉人不同，没有那么多恪守的礼法，也没有汉人这么复杂的思想，毒对他们而言，毒人和毒只小兽是没什么区别的，而他们更擅长去研制各种奇异的。”

    “毒不是个好东西。四川唐门虽有几百年历史，但一直少与外界接触，恪守不入世的家训，正是因为毒可祸害人间，甚至祸害天下。你们进唐家堡时经过各种奇阵和机关，不是因为我们怕人寻仇，而是怕人上门索毒。”

    索毒当然是为了害人。

    “你们是否觉得奇怪，既然我劝你们不做天下第一，为何唐门的毒始终是天下第一毒门之人，也有自己的世界，和自己的规矩。这个世界里，也有说一不二的王。我们唐门的家训第一条，若成为毒王，必约束毒门所有弟子不得将各种奇毒流出人间成为祸害。几百年来，唐门成为毒门中的第一，对西南各地用毒制毒之人的要求就是，要他们永居故地，永不将他们研制的各种奇毒流出。”

    铃铛儿没有问，为什么毒既害人，还要研制。人的思想是不可约束，也永远没有止境的。

    她也没有问，毒王的约束力是否有用。每个世界都有每个世界的规则，在长江上他们都见识过了。

    她更没有问，唐门是如何一直保持毒王的地位。

    刚才已经说了，付出的是血与泪的代价。

    她现在知道了，唐门为什么愿意付出血与泪的代价，也要继续成为这个“天下第一”。

    她对唐老爷子肃然起敬。纷乱的江湖，需要许多人付出许多代价去维持一个秩序。

    铃铛儿的眼里，盛满了崇敬和感激。席慕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只是淡淡地微笑。

    “每年都会有许多用毒之人找上唐门来比毒。在西南，唐门最大的对手，是苗毒里的毒王，我们唐门和她的誓约，是十年比毒一次。比毒的方法，是在比毒之日将毒下到对方之人身上。”

    铃铛儿不可抑制地“啊”了一声。将毒下到人身上！不能解去的话如何是好

    “十年前我大哥中了苗毒王的毒，昏睡七年，不过苗毒王的大弟子，也死我大哥所用之毒下。所以唐门险胜。按照以往的规矩，离比毒之日还有二个多月。文书是八月十七中的毒，七十天，正好是十一月初五。约定的比毒之日，就是十一月初五。”

    席慕和铃铛儿都大吃一惊，这么说，蔓毒是苗毒王为十年一度的比毒日准备的

    铃铛儿说：“唐老爷子刚才不是说，比毒之日才下毒到对方身上吗这次怎么提前了这么二个多月莫非――”她的眼中顿时充满了骇异。

    唐老爷子点头道：“苗毒王是要文书在比毒当日就死。”

    好狠！好绝！好毒！

    掐着时间要你死，可不可怕人最不怕的是死的时候知道自己要死了，两眼一合就是。怕的是明知道那天要死，却无能为力。

    唐文书若在比毒日当天就死了，唐门就等于败了，连比都不必再比。苗毒王正是算准了这一点。

    “可苗毒王和夜郎族人有什么关系如果是夜郎族人后裔，他早就有这个毒了，不用等到现在才拿出来用，会不会是猜想错了”

    铃铛儿看了席慕一眼，问出心底疑惑。

    唐老爷子摇头道：“时间上如此巧合，我不得不做这样的猜想。所以听到席小侠说，是夜郎国的毒，我们都感到意外。苗毒王那个老虔婆，怎么找到夜郎国的毒来我们唐门和夜郎族人，没有任何瓜葛，只能怀疑到她身上。”

    原来苗毒王是她，不是他。

    席慕问道：“唐老爷子要我如何相帮”

    唐老爷子绝不会无缘无故和他们说这么多话，还有这么多秘密。

    唐老爷子望着他，和善而诚恳地说：“我想请席小侠仔细回想一下令师的对蔓毒的评述，尤其是夜郎族人后裔在西南更具体的位置。”

    席慕抬眼，道：“唐老爷子是要去寻解毒之人”

    唐老爷子点头道：“正是，无论有多大机会，都要试一试，苗毒王能找到毒，我们也拼一下运气，找解毒之人。”

    铃铛儿不解问道：“为什么不直接去找苗毒王要解药老虔婆不肯给，抢未必就抢不到。”

    不知不觉间，她对苗毒王已经充满了厌恶，跟着唐老爷子一样叫起老虔婆来。

    唐老爷子摇头坚定地说：“老夫若下跪相求，老虔婆也许会有一念之仁给我儿一条活路，但唐门却输了。”

    唐门输了，天下第一毒王就不再属于四川唐门。铃铛儿和席慕都想到了后果的严重。

    席慕正色问道：“唐老爷子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

    唐老爷子点头说：“我们有办法让文书多活一日，挺过十一月初五。只要老虔婆的人死了，我们还是赢。她的人十一月初五必须死。”

    唐文书呢没有解药，也必死无疑。

    原来唐门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寻人是碰运气，碰不到运气，最后只能放弃。

    而唐文书死不死，比起必须维护的天下第一毒门至尊，实在太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