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官道。

    前面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把人都打蔫了。秋冬积了几个月的惨淡死相，被这场寒流带来的冷风刮了个干净。

    天气终于彻底好了起来，雪开始融水汇入溪流，菜花开始肆意地散发出醉人的芬芳，一片春意盎然。官道上往来行人车辆真正多了起来。

    路边茶店。说是茶店，就是个支起的大棚，除了靠近大路那面下了竹帘子挡尘，三面空空，要是吹点风可能把人吹个透。可是这并不妨碍茶店的好生意。

    烧水的老汉乐呵呵的，眼睛被皱纹和笑意挤成了缝儿，生意太好，忙碌了一个上午了，这会到了中午，打尖歇脚的客人更是将他这小小茶店挤了个满满的。

    这不，又有客人喊上茶上菜了，老汉的儿子狗儿里里外外忙成了个陀螺转。

    南面官道上传来整齐划一的马蹄奔腾踏地之声，有爱看希奇的茶客早已伸长了脖子望去。

    好一队鲜衣怒马！好一队张狂的人！马奔得这么飞快，幸好中午时分已是歇脚吃饭之时，否则难免冲撞到行人。可是马蹄卷起的沙尘一路翻滚，如果茶店路边一面不是放了竹帘子，恐怕里面的客人都没法吃饭，改吃尘土了。

    爱看希奇的人一看清楚，这队人七、八个，红色大氅，黑冠黑带，低呼：啊，是他们！就都将脖子缩了回去，噤声喝茶吃饭。

    这队人马就奔到了茶店前。整齐划一的动作，缰绳一拉，一阵马儿的嘶鸣声，马蹄被止，奔跑之势硬生生停了下来，又是整齐划一的动作，七、八个人闪身下马。

    其中一人说：“大哥，您先里面歇脚吧，我们先把马儿安置一下。”

    首领模样的大哥低应了一声，人就掀了一面竹帘往茶店里走去。

    这个首领模样的人行进了茶店，四面环顾，微微点头，对环境似乎很满意。环境真的不错，很安静，中午时分，安安静静喝口茶吃点馒头热食，享受一下温暖的太阳，是件很舒服的事。尤其是现下往来行人车辆都多，茶店临着官道之处居然还有两张空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的，还放了茶壶，看起来象是等着客人来喝的样子，很好，非常好。

    于是他也不把竹帘子放下，反而将几面竹帘子“啪”的一声全翻到了顶上，敞着让太阳照进来。这下就更满意地坐下。

    从刚才那一声“大哥，您先里面歇脚吧”落地，本来靠外而坐的那两桌人连刚上的热茶也没来得及喝，就立马起来往里面其他桌子挤去。茶店人很多，桌子都是满的，人也是满的，可是那些突然被人挤来搭桌子的人都没有生气的样子。

    因为来的这七、八个人，他们都惹不起，惹不起，就大家一起忍忍吧。安静喝茶，安静吃饭。

    既然客人不生气，老板也是不会有意见的，多两张空桌子，还能多招揽点生意多赚点银子呢，何乐而不为老汉乐呵呵地继续烧水备茶，狗儿已经在殷勤地招呼刚到的客人了，老汉看看那些挤得很的客人，心想，哎呦，我这店也是太小了，今年该多赚点钱，得多添几张大点桌子，免得客人坐着不舒服。

    真是实在。

    新来的七、八个客人将两张小桌子迅速并成了一桌，叫了馒头热食，就安静地吃着，大哥不说话，也没人说话。食不言寝不语，行如风坐如钟，这是规矩。他们不说话，其他客人就更安静了。

    安静的中午，店里客满，老汉也感到非常满足。

    因为安静，大家都听到了马蹄声从北而来。轻缓的马蹄，悠悠铃声，显示出来人的悠闲。悠闲的人和马是不会给别人带来困扰的，至少有一点很肯定，没有扬起的尘土。

    正在喝茶的那个首领大哥瞄了一眼，低沉有力的声音赞了一声：“好俊的马！”

    这声赞叹打破了场面上的安静。不但他身边那六人都抬头向靠近的一人一骑望去，茶店里其他人也都望过去，人都是有好奇心的，他们都想知道，被这个大哥夸赞的马，到底有多俊。这集体一看，原本安静的茶店突然热闹起来。连最胆小怕事的人都忍不住称赞出声。

    好俊的马！

    来的是一匹黑马，通体漆黑，象缎子一样油光放亮，可四个马蹄子处，却雪花花的白，看起来就似裹了四团棉花，又象是蘸了雪。马是线条最美的动物，眼前这匹走近的黑马，不但线条优美，而且背长腰短而平直，四条马腿，一眼就能叫人看出关节筋腱发育得极为壮实。即使是再不懂马的人，也看得出这真是一匹又俊又好的良马。

    唯一有点美中不足的是，这样的高头大马，搭着的竟是一副看起来过于柔软的软鞍，减了英气。更有点让人觉得好笑的是，马脖子挂着的是一串金色的铃铛，在太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夺目，有点奢侈之气，看起来有点浪费了，浪费了一匹好马。

    不过人们对马的注意力很快被马的主人夺了去。

    一人一骑没走到跟前时，人们只是远远见着这匹高大的黑马，马背上趴着个红衣人。因为人是趴在马背上的，所以看不清楚面目。马行到跟前时，马上的人终于坐直了身子。

    好俊的人！马上这个红衫红裤的小姑娘，梳着两根又黑又长的花辫子，小小的瓜子脸，红嫩嫩的嘴唇，颈上挂着一串和马脖子上一样的金铃，不止是颈上，手腕脚上都挂着，红红的小鞋子上，也嵌着一样的金铃，难怪铃声响得清脆。

    这个马主人竟然是趴在马背上睡觉一路过来的。显然是刚刚醒来。

    铃铛儿揉揉惺忪的睡眼，掩嘴打了个哈欠，象对周围的目光全然没有知觉似的，大大伸了个懒腰，不雅的动作由一个小女娃做出来，显得任性可爱。

    铃铛儿从睡梦中清醒，四处看了看才说：“哦，是个路边茶店啊！这么多人啊！中午了啊原来踢云大哥饿了那就在这吃饭吧。”正在观察这一人一马的人们闻言都不由笑出声，原来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是在和马说话，原来这马叫踢云，这个小姑娘居然把马唤做“大哥”。

    铃铛儿小手伸到马大哥的脖子上挠了挠，更希奇的事发生了。人们看见黑马前蹄居然曲了起来，矮了半截身子，小姑娘小小的身量从马背上滑了下来。敢情是小姑娘个子太小，下马不方便，马大哥就屈身让她好下来。

    人们知道她为什么把这马叫大哥了，这马还真象大哥一样照顾她呢。人们暗暗称奇。

    铃铛儿一滑下马背，就给了马大哥一个大大的笑，象太阳一样明媚耀眼，她扬声喊：“店老板，能不能给我的马大哥照料点吃的喝的”

    狗儿立即热情地过来牵马，铃铛儿才舒心地往茶店里走。走两步看见坐在最外面的那七个红衣人，又低头看看自己穿的，咯咯笑了起来。那个首领大哥一看明白了，这个小姑娘除了没黑色头冠黑带黑披风，倒是和他们颜色相近，也会心一笑。

    铃铛儿见他对自己笑，大眼忽闪忽闪，脆生生说了一句：“我说怎么这茶店生意那么好，连个空位子都没有呢，原来是锦衣卫大哥们来了，带了满堂红啊。”那几个锦衣卫一听她大胆道出自己的身份，都警觉地摸了摸腰间的武器。首领模样的人示意他们不要紧张，他们才又将手放了下来。

    其他客人暗暗乍舌，这个小姑娘俊是俊，可是胆子也大得有点不靠谱儿了，锦衣卫可惹不起啊。

    锦衣卫首领心想这个女娃嘴巴还真会说，她身形瘦小，看起来不过十岁孩童模样，自己看着怎么也有三、四十了，她一声“锦衣卫大哥”就把自己几人喊小了一辈，亲近了许多。于是笑笑说：“小姑娘要是怕没位子坐，不妨坐我们这儿来，我们这儿应该还能容得下一个观音座前的金童玉女。”

    铃铛儿见他夸自己，又看看他们那两张拼起来的桌子，少说可以坐十人的，现在只坐了七人，噗嗤一笑就走过去坐了下来，笑嘻嘻说：“观音菩萨的座前童子都吃的仙丹，我可饿啦，要吃饭。”

    狗儿在一旁抓抓脑勺说：“真是对不住，小店没米饭，只有热馒头。”

    铃铛儿不介意地说，就来俩热馒头和一盘热食，再来壶茶。吃的一摆上来，铃铛儿就笑眯眯地吃起来，锦衣卫首领也笑眯眯地看她吃，看她就着菜吃了个馒头喝茶休息，才说：“小姑娘的马真不错。”

    铃铛儿可爱地一笑应道：“锦衣卫大哥是说我的踢云吗它叫踢云乌骓，和楚霸王项羽的乌骓马一样样的，四个蹄子白得很漂亮吧。我的马大哥比我还大三岁呢，都十五岁啦。从小就和我一起玩，可是我爹不肯把它给我，我只好偷出来了。”

    锦衣卫首领一听有点惊讶，原来小女娃不是小女娃，已经十二岁了，该算小姑娘了，只是长得还太小，身量还没发育，不大看得出。原来小姑娘是牵了她爹的马偷跑出来的。这么容易就对陌生人道出来历，倒也是率性。

    铃铛儿笑嘻嘻地又咬了个馒头，乌黑的眼珠子骨碌骨碌灵动地转着，带了点狡黠，对面的人才突然发觉似的，呵呵低笑。

    又问：“小姑娘要往哪里去看起来是要往南边去”

    铃铛儿点点头，又拍拍肚子，似是吃得很满足，两个大馒头一盘热食已经下肚了。她个子本来就小，发育太慢，所以要多吃早点拔高啊。站起来对那个锦衣卫首领一笑，表示我要走啦。

    锦衣卫首领笑眯眯地点头。铃铛儿接过狗儿手里的缰绳。从怀里摸出个松子糖喂了踢云，再挠挠马脖子，马大哥又低了前身让她爬了上去。她才转头对几个锦衣卫挥手示意再见。

    象是提醒一般，锦衣卫首领说了一句：“顺着官道往南走，再二十里有个大的集镇叫小名镇，那里有家祥云客栈，歇脚不错。”

    知道对方是有意提醒。给她推荐个地方落脚，保证不是黑店，铃铛儿高兴地回了个感激的笑，一人一马才慢悠悠地往南边行去。

    其他几个锦衣卫见大哥似乎对这个小姑娘很有好感，又如此特别关照，不由有点意外。注意到茶店又有人陆续结帐离开，其中一个锦衣卫低声说：“这个小姑娘独自出门，骑了这么匹名驹，还这样天真烂漫对生人不设防，也不怕不安全。”

    谁知首领大哥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天下有三种人独自行走江湖，老人、女人、孩子，必定是有所倚仗。”

    几个手下一听，有点了然，想再问什么，大哥却摆手：“咱们得赶紧回京城，路上不得耽搁。”

    七人又整齐划一地上马往北京方向疾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