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讲机断断续续的电流声里，对方讲话的声音一直不太清晰。

    柯炎只好下车去寻找信号。

    阿山，全名江永山，三十岁，从柯炎十岁起就担任他的贴身保镖。柯炎醒来后回家收拾东西那天他已经不知去向，这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已经病变，二是他醒来先一步离开了。

    这时听见阿山的声音，柯炎却丝毫没有因为阿山没有病变而放下心来，因为这对讲机……不该由他拿着的。

    柯家身份特殊，虽然从柯炎大哥这辈就开始从商，但父亲那辈还是和核心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从小他们的教育里就不乏安全训练、机密意识，这对讲机是其中一项措施。

    树林里静悄悄的，柯炎脚步踩在积雪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环顾四周，这里空无一人，口中呼出一口雾气：“阿山，出什么事了”

    “嘶……首都沦陷了，到处都是变异人，大宅里……”

    柯炎已知道情况不好，心里还是发紧，不好的预感强烈极了。

    “大宅里怎么样”

    “部长大人、柯先生都不见踪影，大宅里发生过激战，到处都是血。”

    柯炎一颗心渐渐沉了。

    树林里的阳光透过树梢，反射着积雪，光线炫目，他有点看不真切。

    原来五天前阿山醒来后第一时间就开始寻找柯炎，遍寻无果后自己赶去了首都。他经过高速路时病变的人类还很少，凭他一身本事仅用一天半就赶到了。首都在北方，越往那边走气温越低，变异的情况就越多，到了后来竟是连普通的一条街也无法轻易通过。狂热人们洗劫所有商店，食物被消耗一空，如果一旦有普通人醒来，迎接他们的将是灭顶之灾，阿山曾亲眼见过活人被撕扯着吃光。他回到大宅去，仆人被冻死了一大半，还有少数醒来的不知去向，柯炎的父亲和大哥都不见了，房间里有浓重血迹。

    “部长大人留了密信……嘶嘶……少爷，上面写着你的名字……”

    “念。”柯炎道，“我允许你直接打开，念。”

    尹川坐在车里，看柯炎站在树林深处，离得太远他看不清柯炎的表情。

    大约过了一刻钟，柯炎才大步走回来，打开驾驶室的车门后，他靠在椅背上良久。

    这一刻，饶是尹川也明白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怎么了柯炎为什么你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那个叫阿山的，他是不是你家里的人”

    对讲机已经关掉了，柯炎将它放回口袋里。

    “尹川，和我说点话，随便什么都好。”柯炎背对着他，“我不会骂你。”

    “说什么”尹川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说说你怎么认识我的吧。”柯炎道，他听起来并没有很想知道，就是想扯开话题。

    尹川危机感顿时来了：该不会是对讲机那头的人说了什么，比如要柯炎注意安全，扔掉受伤的拖油瓶或者排查身边潜在的坏蛋！

    他必须不能胡说八道，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尹川记得那是很小的时候，他还住在油桐埠外公家的祖宅里，父母刚离婚，于是尹川整天和一群野孩子撒泼打滚。有一天来了一排车队，大人们蜂拥而至，说是上面有人来拆迁赔房款了。他站在淅淅沥沥的雨里，脚上也没穿鞋，就那么看着这群人据理力争，有人在狂喜，有人在哭泣。

    巷口静静地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即使驶入泥里，那锃亮的漆面也与前面那排车队天壤之别。那后座才车窗摇下来了，露出一张和他同样稚嫩的脸，小小的少年如同高贵的天神，清淡开口：“伞给你。”

    那少年隔着窗户递给尹川一把伞。

    “因为一把伞”柯炎很意外。

    他没想到尹川竟然那时就记得他了，而他对那件事完全没有印象。

    就因为这个，就足够尹川到家里来偷走他

    “对啊！”尹川老实点头，“不过后来没多久我也渐渐忘了这件事，然后有一次和朋友去宴会，又看到你了。”

    尹川家因为拆迁暴富，成了有名的暴发户。

    他长到十七岁，已经是圈子里有名的小混蛋了。

    那天参加完宴会后大家约好要让他开-苞，谁料就是那晚宴会结束时看见了柯炎。

    远远地，他看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从宴会厅走出来，那人面容俊美，气质尊贵，比周围的人都高上一头，被保镖尊敬地护送着上了一辆车。

    有朋友在说那个就是柯家那位众星捧月的小公子云云，有朋友在说是运气好才在这种场合碰见他，否则他们连衣角也别想见到。

    尹川只知道那张倨傲冷漠的脸和车里那个小少年重叠到了一起。

    也就是那时候，他情窦初开，搞清楚了自己的性取向。

    当天夜里他萎了，开始了用钱塑造自己“真男人”的生活，每个和他一起过夜的妹子都学会了斗地主。

    这个秘密直到后来尹川家里破产，他参加了乐队也没人知道。

    拿钱办事的妹子都很上道，他新京市万人斩的人设妥妥的不能崩。

    这么丢脸的事，尹川当然不会对柯炎讲的。

    他忽略了最后一个补丁，还以为讲完这些，柯炎会特别感动，原来他们是这么有缘分，一定要带他去新京！

    可柯炎听完，依旧看着前面的树林想着什么。

    柯炎问：“所以，是因为我姓柯”

    语气里竟然充满了自我厌弃。

    尹川不由得毛骨悚然――难道他的回答不争气他的背景不合格不配去新京！

    他大惊失色，可怜兮兮道：“柯炎，我讲完了，保证没有任何隐瞒！你还要问得更仔细吗是不是你们家检查得非常严格，带人回去要盘查底细不然不让进门……”

    要交待得更仔细的话就只有春梦了，他在春梦里重新认识了柯炎很多很多次！

    他得想想怎么讲那些春梦才不会很龌龊，不然很有可能被柯家的老爷子吊起来打。

    柯炎从长久的思考中回过神来，从后视镜冷睨他一眼：“你以为是见家长”

    “嗯”尹川愣住，“不是吗！”

    虽然这么说好像哪里不对，但是也差不多了吧！

    他不明白柯炎为什么这么问，还想多说点什么好防止柯炎产生不想带他走的想法，柯炎却结束了这个话题。

    柯炎：“你的伤口还疼不疼”

    尹川更加疑惑了，这话题怎么转这么快：“嗯！”

    柯炎已经完全收拾好情绪，恢复成以前的模样：“疼就忍着，我们不去首都了，改去淮远，去那里找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阿山会在那里和我们会和。”

    临时要改道，柯炎也没说为什么，那个突如其来的无线电通话就这样改变了他们的行程。

    好在淮远距离首都并不是是反方向，他们辛辛苦苦走了这么远不算完全白搭。不过突然放弃了目的地转而去找什么教授，尹川猜想柯炎家的情况一定是很不好了。

    尹川并不关心到底去哪里，只要和柯炎在一起就是好的。

    其实他听说不去首都，反而松了一口气，那代表柯炎不会那么快和家人会面，他就不会被柯炎扔下。这么想的话挺坏的，可是尹川也不是完全的傻，他连柯炎的朋友都算不上，柯炎的家人又有什么理由接纳他留下呢

    现在他们要去淮远了，代表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前提是自己不要病变。

    车子转向后行驶在大路上，尹川的伤口疼得厉害，颠簸一下就要泪眼汪汪，又偏偏要做出强撑的样子一声不吭，整个人在后座默默无闻安静如鸡，其实心里小九九盘算不停。

    途中柯炎停了车独自出去了一趟，尹川透过车窗玻璃看见那是一家药店。

    柯炎去干什么

    答案很快揭晓，柯炎带回来一些止疼消炎药和新的绷带。距离割掉腐肉已经又过了好几个小时，他们得查看伤口。

    “吃完药就不疼了。”刚才叫他疼就忍着的柯炎这么说。

    尹川乖乖吞了药片，看柯炎打开他小腿上的绷带，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如果伤口继续恶化，他肯定好不了了，到时候也会变成怪物，他一点也不想变成那样，想好好活着的愿望从来没这么强烈过。

    好在绷带被柯炎一层一层揭开，鲜红色的伤口露了出来，血已经止住了，也没有新的腐肉产生。

    “我还会死吗”尹川赶紧确认。

    “不会。”柯炎说，“你不会死的。”

    尹川估计自己也不会死了，放松了下来。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泛上莫名的愁绪。他有点不想自己康复得太快了，生怕这伤口一夜之间又像下巴上那个一样迅速消失掉，那么柯炎就不会这么靠近他。

    “可是还好痛。”他半真半假的说，“真的好痛啊。”

    柯炎冷着脸：“不要动。”

    柯炎弯腰，轻轻地给伤口吹气。

    过了几分钟，柯炎的冷漠人设都崩完了，又给尹川换了药和绷带，抬头就看见尹川盯着他眼都不眨。

    “又怎么了”柯炎总觉得怪怪的。

    “柯炎你真好。”尹川真心实意的说，好得他都想亲一口了，可惜不敢。

    他感觉柯炎似乎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他了，这让他有点得意忘形。

    “我……想尿尿。”尹川红着脸说，“这次是真想尿尿，不是骗人，你可不可以扶我下去”

    柯炎：“……”

    所以莫名其妙的夸赞背后一定有奇葩的原因。

    他刚才下去过一趟已经确认过安全，于是把尹川从车上扶了下来。

    对方吊着一条腿，重心不稳全放在他身上了，肩上一阵刺痛让他瑟缩。

    尹川发觉他的异样：“你肩膀怎么了”

    面对着一棵树，柯炎别开脸：“就在这里尿，快点。”

    尹川：“哦。”

    尹川嘴上答应着，动作却慢吞吞的，因为他想起来了，柯炎的肩膀好像是自己咬的呢。

    那时候因为割腐肉太疼了，他就狠狠咬着柯炎，柯炎却一声不吭，他心里又冒起了粉色泡泡。

    柯炎忍不住看了眼他到底在干嘛，一眼就瞥到了小尹川，粉粉嫩嫩的，和他静止时见过无数次一模一样。他耳根发热，心里烦躁不堪，语气不太好：“好了没”

    尹川握着鸟，竟然有点娇羞：“你在我旁边我尿不出来啊……好久没在外面撒过尿了，上次撒野尿还是和他们露营，我喝醉了他们还摸我呢。”

    他语气可委屈了。

    “他们还摸你”柯炎额角抽搐。

    “嗯，就是我以前的朋友了，我也摸他们了，敢和我比大小……”尹川说。

    男孩子之间就是爱开这些恶心的小玩笑。

    柯炎突然把他往树上一推：“你自己扶着吧。”

    尹川猝不及防扶稳站好，男神换成了干巴巴的老树皮，不明白哪里又惹到他了。

    算了，下次还是自己来尿吧。

    去淮远这一路遇见了好几次狂热人，车体坚-挺的钢板和钢钉帮了他们不少忙。经过杭乐那件事，途中他们也没再停车，累了就将车门反锁好，在车里休息之后再继续前进。

    天黑时他们终于穿过小路过了省道，在大路旁看见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被人用红色油漆喷上了几个刺目的大字：勿入！淮远已死！！

    这里距离淮远已经不到百公里，难道说那里的情况比新京还要差

    深夜开始下雪了，尹川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他看见前方车灯迷离刺眼，好像是有另一辆车和他们会和了。

    柯炎停了车，对他说：“先下车。”

    尹川黏糊糊道：“我腿还疼呢，你能不能扶我……”

    要是能抱就更好了。

    柯炎被他使唤了一下午，除了没怎么说话，基本算得上是有求必应。

    尹川仗着腿上伤口疼，上下车都要柯炎帮忙。

    柯炎亲手下的刀，也不疑有它，不太温柔却算得上小心的把他从车上扶了下来。

    有人尊敬道：“对不起少爷，我来晚了。”

    柯炎没有少爷架子，只对那人点点头，又对尹川介绍：“这是阿山。”

    阿山

    尹川虚虚地靠在柯炎身上转过头，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堵墙。

    怎么……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缓缓抬头，心里迟钝又不可置信的想：是、他、啊

    空气里安静一两秒。

    那堵墙身高近两米，比柯炎还高半头，当真是一尊煞神。

    他俯视尹川，忽然脸色一变：“你就是那个拿切割机的小子！！”

    说着大手一挥，看起来马上就要提溜尹川的衣领。

    说时迟那时快，尹川几乎是在阿山伸手的同时跳上了车顶，如同一只轻盈的猫。

    妈呀，原来静止的人真的什么都知道！！要是被他逮住会被揍死的吧！

    但没等他后怕，就听柯炎语气平和地问了一句话：“尹川，你不是腿还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