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一百零三章

作品:《劫道

    眼皮千斤重,最近一样东西灰蒙蒙的一大片,甘砂努力睁眼,稍微转了下脑袋,才知道那是天花板,她仰躺床上,枕边支起的细铁杆上注射液袋挂了一圈,导管走进她的手背。

    一张有点圆的脸挤进视野,烫卷的短发垂在脸侧,五官模糊难辨,嘴巴好像动了动,但甘砂听不清内容。

    说话人离开后,甘砂才反应过来是个陌生年轻女人。

    想挣扎起来,但浑身麻木,动弹不得。左右看了看,似乎是间单人病房,无人可求助。

    起来的想法没坚持多久,甘砂不得不放弃,几个医生和护士围过来,人墙后焦青山抬了下手,满脸欣慰,刚才那个脑袋隐约站他旁边。

    医生盯着她,嘴巴在动。

    甘砂说:“什么”

    中年医生背着手凑近,以相似的口型说:“你现在感觉怎样”

    刚想嫌对方扭捏低声,愣了瞬,反问道:“我听力怎么了”

    似乎被声波震开,医生稍微直了下腰,又俯低直指自己耳朵,“听觉受损,需要一定时间恢复。”

    甘砂撑着想坐起,护士会意帮升起床头。眼神在医生脸上踟蹰片刻,转而定在焦青山身上,“游征呢他怎么样了”

    焦青山目光反而向医生求助,甘砂打断他:“我要听实话,包括我的病情。”

    病床上的女人苍白却不羸弱,他目光里的犹豫化为敬意,作为家属代表般朝医生点点头。

    -

    甘砂重新坐上轮椅,上回被这么伺候已是数年前,白俊飞把她推到段华池面前,现在身后永远换了人,每驶出一段路总有落幕般的寂寥。

    病房走廊呈现u型布局,过了拐弯处的水房便是一长排男病房,房门前端坐一个眼生的警察,对方跟她后面女警打了招呼,拉开房门。

    病房区那人特意压低声,说了句什么甘砂没弄明白,还是女警比较熟悉内情,凑到她耳边说:“莫警官半小时后到,你认识的吧”

    甘砂点点头,可能托莫凯泽的福,两人客气把病房暂时让给她。

    躺在病床上的人熟悉又陌生,英气的容颜未曾遭受半分摧损,静静躺着却了无生机,连她来了也吝啬睁眼。

    检测仪上波浪线还在走,她觉得骗人的吧,真想凑上去听一听他的心跳。可游征身上的管子叫她无从下手,只能轻轻握住没插管的手。

    就连这只手,也留了几个针眼,肿胀未消,难以跟平日的柔韧有劲联系到一块。

    她已经躺了一周有余,不知道游征会睡上多久,连医生也难以下定论,交代病情时的语气像妥协又不得不等奇迹。

    爆炸时游征护住她,承受了大部分冲击波,没有立刻死亡已是奇迹。显然在小范围内期盼一个小概率事件不太符合数学逻辑,唯一不放弃大概只剩下家属。

    就连她自身情况也不容乐观,枪伤位置危险,以后她有可能很难怀上孩子。

    这是医生交代的隐忧,甘砂只是愣怔而过,事后毫无波澜,生死以外一切皆浮沉。

    她性格中有鲁莽和冲动的成分,一直以来都是遇佛杀佛的果决骁勇支撑她屹立不倒,没想到最后苟活下来竟然因一个劫匪的舍身相护。当然两人的对立早已成为过去,数年牢狱生活也洗清他的“罪愆”,游征已不再是初见时神秘的悍匪,而是一个叫她心动、愿意倾心相候、能够并肩作战的男人,是她甘砂、章甜甜、一个普通缉毒警察名副其实的爱人,可职业赋予她的使命感让她难以承受他的牺牲,原本应该她躺在这里才对……

    思及此处只觉苦涩,也许换成游征坐在这里,他所思所想大概如出一辙吧。

    身后有人走来,甘砂起先并未发觉,后来淡淡的影子和空气微妙的挤压感让转头。

    人倒是熟人,不过身上同款病号服叫她诧异。

    即便吵不醒床上的人,莫凯泽还是默默把她推走廊上,才开口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晚我也在现场,只不过来得晚了些,也站得远了些,没你们伤得严重,不过也呆了好些天,明天就出院了,还有得忙活。”他忽然停顿片刻,像是一口气终于缓了回来,无奈扯了扯嘴角,“可能你听不出来,我现在说话挺大声的,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谈吧,省得遭人投诉。”

    如此巧妙避开值班的警察,莫凯泽把她推到楼下的小花园,今天天阴,树下偶有风过,不算炎热。

    “不如你来,我回答,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莫凯泽大概两手想抄进裤兜,一时忘了穿着病号服,难得的局促反倒多了分亲近。

    纠结他们几年的人和事俱已成灰,来龙去脉均可猜出八-九,她的抱负仿佛同那个老旧糖厂化作废墟,甘砂像个极度厌食的人,眼前尽是肥甘油腻,只有游征才是她的可口菜。

    “好吧,看来我还是得抛砖引玉。”莫凯泽投降道,将这几日像上头汇报的信息复述一遍,只不过稍微做了增减。这部分不宜喧嚷,他坐石凳上与她促膝而谈,必要部分用手机文字解释。

    甘砂听出来了,现场伤亡与损毁程度与所经历的差不多,独独“遗失”有关她父亲那部分。

    她垂眼良久,也说不清为了躲避莫凯泽的目光,还是沉思而已。

    “小孩……现在在哪”

    莫凯泽不知早料到这个问题,或是出于习惯,点了点头说:“出院后如果没什么意外,应该送往福利院。”

    甘砂诧然抬眼,对上莫凯泽探究的目光,得到一个确认的颔首。

    她又挪开视线,随便望着花坛的草木,梳理一会后才谨慎开口:“即使他跟余瑛不在一个户口本,也还是有法律上的双亲吧。”

    “有是有,只不过已不在人世,法律上没死亡而已。”

    甘砂大致明白,但理解得不太顺畅,总觉得莫凯泽话里有话。

    “余瑛把儿子的户口绑到一个潦倒的鳏夫身上,不久那人就‘意外’离世。”

    耳边如有聒噪蝉声,搅得她心烦意乱,哪怕知道下雨前不会有蝉声,她听觉也颇为迟钝,连带脑袋也滞涩了,久久之后,才像自讨难堪一般开口:“游征……是小孩的生父。”

    莫凯泽下颌略往前抬了下,似乎挺惊讶,突然的一笑有失形象,意味暧昧,“你确定”

    她读不透他的反应,只好定定盯着他。

    她身上惯有的冷漠镇住他,莫凯泽敛起笑,“对不起,我没有嘲笑的意思。但是,一个ab型的人人生得出o型血的孩子吗或许你比我更清楚。”刚道完歉的男人不经意又扯了嘴角。

    甘砂愣了一瞬,一阵促狭的庆幸掠过心头,又想说些话以证明自己并不卑劣,苦苦挣扎仍是放弃。

    莫凯泽体贴地给了她片刻缓冲,沉默看了会手机。

    “如果有人领养,你能……帮忙把一下关吗”

    莫凯泽将早已息屏的手机转了半圈,“放心吧,健康的男孩不用在福利院呆多久的。”

    可能甘砂的表现令他满意,他透露秘密般亲昵地说:“还有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没告诉你,你妈妈找到了,但她在谧宁医院。”

    -

    谧宁医院,市里唯一一所精神病医院。十多天出院后甘砂才来到这里,路过一直盯着空调外机风扇的男孩,六七岁模样,家长呼唤数遍也不见回应,只好动手拉拽。男孩恰好看到甘砂这边,眼睛便一直盯着轮椅的轮子,满脸欢欣愉悦。

    “自闭症。”莫凯泽适时凑她耳边说了句,甘砂便收回目光。

    一路所见要么安静如常,表面瞧不出症状,要么举止疯狂,家属恨不得将之五花大绑。等见到那张熟悉也苍老的容颜时,甘砂有些庆幸甘平莹属于前者,然而这份小心翼翼的侥幸没能持续多久,残酷的事实再度扇了她一巴掌。

    甘平莹盘腿坐在床上,披头散发,扭过腰冲她一咧嘴,孩童般天真的笑容安在一个知天命的人身上,只显痴傻。有了这般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她抱枕头的姿势不言而喻。

    “妈……”

    “嘘――”甘平莹冲她嘘声,嗓门压得极低,但每一个字如同子弹破空有声,击溃甘砂的防线。“承允睡觉了,你们不要吵他。”说罢轻摇枕头,哄睡婴孩的手法熟练而谨慎,然后将枕头搁至床中央,自己侧卧另一侧,手掌富有节律地轻拍枕头,不一会竟然睡着了。

    空气无形竖起一道屏障,隔开了亲情和理智。

    莫凯泽不得不将甘砂推出门外,“她刚进来的时候还有攻击行为,后来慢慢变少,只是一直抱着枕头不放,不过相对好的地方是她没有自伤行为。”

    甘砂像一直没听见,脑袋耷拉着,她似乎一沾上轮椅就这副模样,全然没了往日的骄矜。

    “就没有……哪怕几分钟,清醒的时候吗”她茫然问。

    “清醒与否的界限在哪里呢”莫凯泽肩负重案压力,有些节点还一筹莫展,脸上也见不到光采,“从进来第一天开始,我们的同事就想在阿姨身上突破,但她口中除了你弟弟的名字,没吐出一个和现实相关的词眼。”

    “她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随时,只有家属做好接应的准备。”答案令甘砂惊诧,莫凯泽进一步道,“我相信你可以照顾好你妈妈。”

    甘砂重伤初愈,思考东西比以往吃力,但不代表听不懂莫凯泽时不时的话里有话。她一度心灰,身体的某个零件丢失了,也没了劲头去防备和应付他。

    -

    甘砂买了一只仿真娃娃,才把甘平莹哄回家,尽量把她当成提前老年痴呆的中年人。

    家里一切变了样,无处不透着}人的整齐。章格虽然是个极为自律和爱干净的人,某些不符合他习惯的东西还是告诉甘砂:有人进过他们家,不但如此,还将家里翻了底朝天,又重新整理回来。

    可以佐证的除了摆设,还有莫凯泽故意隐去章格在现场的事实,他仍是没死心,想从章格最亲密的孤儿寡母下手。

    他待她处处体贴入微,也不知几分念着旧情,几分由事业心驱使。当年分手那一刻便注定陌路,甘砂不期待从一个陌生人身上获取更多温情,一切的难堪与苦楚都是她咎由自取。若是解开枷锁早一刻如实相告,结局是否不会如此惨烈。

    甘平莹虽然娃娃不离手,也不愿意外出,好在可以自理,甘砂可以下地走动后,只需肩负每日采购和炊饮任务。几日下来,她已经摸清了周围盯梢的排班规律。对方按兵不动,甘砂没有出击欲望,跟着空耗下去。又过几天,盯梢的人班次少了,但仍顽强钉在不远处。

    除了日常需求交流――大多数是她自言自语――甘砂没少跟妈妈说话,这些天的睡前断断续续把自己这几年经历的人和事讲了一遍,也不介意她听懂多少,只是把她当一个树洞,把自己的刻骨铭心好生安放进去,就像小时候没完没了跟妈妈唠叨学校的事一样。

    第一次提到游征时,仍管控不住地心头一滞,慢慢的,这个人的形象随着她的回忆丰满立体起来,不再缠绵病榻一动不动,而是有血有肉,生性温柔,明天就开着红色mini到她家楼下,说要带她去吃好吃的云吞的人。

    故事由游征开始,也是由游征结束。

    说到最末,甘砂肩膀战栗起来,侧身面朝床沿横卧,如果甘平莹还能听懂,她可能不会多说一句。一想到妈妈这几年来可能的生活,缥缈无望的病情,心情雪上加霜。她觉得自己可能感冒了,吸了好几回鼻子。

    正想欠身抽纸巾,肩膀忽然压上一份不重不轻的力量。

    “想哭就哭出来吧。”

    伸出的手僵硬地收回,两人并肩而躺,熄了灯她看不清甘平莹的眉眼,声音虽苍老却透着她妈妈惯有的慈和。

    甘砂张开双臂紧紧搂住她,心里奔涌着无数个疑惑,此刻却只想借妈妈的怀抱逃避一会。

    “妈妈……你这是好了吗”甘砂仿佛变成了母亲怀里的终日不撒手的娃娃,话中幼稚的希冀连自己也不曾察觉。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这几年一会清醒一会糊涂,记忆跟断片一样,忘了许多事。”

    等甘砂歇足后,母女俩并排盘腿倚坐床头,膝盖相接。

    “你是……装的吗”先头无意开了坦白的阀门,甘砂已能从容直接道出疑惑。

    应妈妈的要求,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昏淡的灯光满足隐秘的需要。

    甘平莹也坦率点点头,动作虽迟缓,意志上却没踟蹰。

    “开始是的,发现人们对疯子总有一种嫌弃的怜悯,这正好可以当我的保护伞。后来装着装着就把自己绕进去了,好像出现了幻觉,自己真疯了。”甘平莹抚摸女儿的膝盖,声音冷静而疲缓,“这几年你一定很好奇你爸跟我的事,我现在把我所知道的部分如实告诉你。”

    “妈妈,你等一下,我出去倒一杯水。”甘砂突兀打断夜谈,长腿已经跨到床边。

    “水倒不用了,你是想拿这个东西吗”甘平莹拧过身拉开她那侧的边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支熟悉的黑色录音笔。她按动一个开关,试了两下音,“我,甘平莹,保证我以下所说句句属实,没有半分弄虚作假。”

    她笑了下,没有明显嘲讽的笑容巧妙地中和了甘砂的无地自容。

    也许这才是她妈妈,没有这份柔韧有度的心态,她可能“失联”的第一天就真真正正失联了。

    甘砂又坐了回去,接过妈妈递来的录音笔,与她正面相对。

    比起闲谈,母女俩更像正儿八经的打坐,场面怪异又严肃。

    “录音开了吗”

    “开着。”

    “那我开始了――”也许脱离糖厂的这些天一直在打腹稿,甘平莹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又恰到好处省略或修正甘砂坦白中已知部分,半夜下来,她自欺欺人的侥幸彻底落空,只剩下破局的怅然若失。

    外界传言没错,儿子失踪的重创后,甘平莹和章格貌合神离,投身进各自事业上。至于为什么不离婚,起初是为了给甘砂一个完整的家庭,等甘砂成人,两人也已不惑,面子维系了十几年,人惯有的惰性延缓了他们的决心。

    “金色太阳”就是偶然出自甘平莹之手,起初它还未有名字,只是一张理论上的分子结构图,若是她及早刹车,它根本就不配拥有名字。大概任何科研者都会为自己的创造陶醉,珍惜每一份良性的偶然,更何况甘平莹只是一介籍籍无名化学教师,她昏了头脑,津津自喜了一段日子。

    后来一天发现她的资料被人翻动过,她才觉曝光的心慌,于是立刻把关键资料焚毁,抱着对方看不懂的侥幸忧心了好一阵子。

    大概疑心的女人眼睛加了放大镜,一天早晨她在收揽彻夜不归丈夫的衣服时发现上面的一根细软的发丝。

    甘平莹起初以为只是普通的外遇,还曾稍稍松口气,以为终于找到名正言顺离婚的契机。后来发现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有一天提前下班回家,发现章格竟在翻看她的专业书。当初清理时难免有漏网,某些书籍上还存在她忘记做过的笔记。章格解释只是解闷,他还不如说治疗失眠来得靠谱。

    甘平莹留了一个心眼,不动声色观察一段时间,然而章格防范意识太强,加之马失前蹄,好一段日子没有异常。

    后来甘平莹“偶然”邂逅一位跟章格同系统的老友,刚好是这方面工作的,“无意”聊起新型毒/品的问题,对方头疼地反应确实有那么一种。

    话到此处甘砂不得不打断她,“是池叔吗”

    甘平莹脸上浮现无奈的尴尬,轻轻点了点头,“除了他没其他人,我那时又不方便联系你。”

    甘砂沉默地垂下头。

    风平浪静了好一段时间,直到有天甘平莹收到一份复印件,上面赫然是她曾经的草稿,对方约她在特点地点见面。觉出苗头不对,甘平莹仍怀着一腔孤勇毅然赴约。

    “一旦发现一丁点污点,这个人在我这就完全失去信任价值。我在这里犯了一个错误,没有先找你爸爸对峙,多年夫妻各自为政埋下的隐患终于引爆了一颗炸弹。”甘平莹怅然道。

    “妈妈,你不需要把所有责任都揽自己身上。如果一个人想回头,后方是悬崖他也不会迟疑。”甘砂也不知在宽慰她,还是自我纾解。

    后来囚徒生活乏善可陈,余瑛想胁迫她协助“金色太阳”的生产,甘平莹断然拒绝,就算被设计跟章格正面相对,甘平莹也不改变她的立场。她已经走错了两步,心里有事不过三的魔咒,再错一步将万劫不复。她虽抱臂旁观,但不妨碍余瑛用以要挟章格。

    甘平莹也时刻饱受矛盾的煎熬,一方面痛心章格与恶魔为伍,一方面又惊疑丈夫保下自己一条性命,却绝无解救她的考虑。也许她遭余瑛软禁多一天,“金色太阳”的秘密就迟一天曝光,余瑛此举达成互利共赢的良效。

    她成了余瑛驱使章格的最佳砝码,作为人质却受到金丝雀的待遇,唯一的庆幸不曾遭受肉体之苦,但那种孤岛般的寂寥堪比酷刑,她若不是还有一个苦苦寻她无果的女儿,也许早已了却此生。把某人的真面目告诉女儿,成了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

    天亮了,故事也走到尾声。甘平莹双目失神,像是一下掏空所有,精神劲都瘫了下去。

    甘砂关了录音笔,章格也许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警察,唯一没失责的地方,是他把甘砂视如己出,抚养成人,直到正面交锋仍处处留情。

    “承允是个怎样的人”回味故事中戛然而止的温情,甘平莹双眼燃起小小的火,如同老母亲紧张交握双手,不知该如何迎接归乡的游子。

    “热情,活泼,很讨人喜欢的一个男孩子。”

    甘平莹双眼充盈着贪恋,难以掩饰迫切一见的心愿,忽而眼中火光猝然熄灭。

    “你刚才说,他是怎么走的”

    甘砂垂眸,瞧着手中电池危急的录音笔,仿佛像多年前俯视那句年轻而破碎的躯体。

    “‘金色太阳’注射过量出现幻觉,想跳楼差点被游征拉起来,但是爸爸开了一枪……”

    这番重复令说者难堪,听者怅惘,许久无人言语,用一室的寂然祭奠逝者。

    “报应啊……”一个一个字像从甘平莹嘴里抖出来,徒然又寂寥。

    甘砂安抚妈妈入睡,洗漱后迅速出门采购,她从未这样心急如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甘平莹的突然清醒更像回光返照,那支录音笔和内容是她的“遗赠”和遗言,尤其最后问起aj的事……

    “鱼杀好了――哎,人呢美女!你的鱼――!”鱼摊老板递了一袋鱼出来,却迟迟没人接。

    甘砂逃命般从市场跑到家楼下,浑然不觉身后便衣也跟了上来,她下意识先往头上看。

    隐形防盗网不知何时豁开一道口,一团黑影正笨拙地往外钻。

    “妈妈――”

    身边几道潜伏的黑影不由分说往楼里钻,还有的可能去找救援工具。

    “我求求你不要……”无力感再度席卷而来,甘砂膝盖几乎软下去。

    黑影只是顿了一下,不给她挽回的机会,一如她曾经历过两次一般,极速下坠――

    甘砂跪在血泊旁,怕伤到地上的人似的,脑袋小心翼翼垫上妈妈的腹部,像小时候撒娇的时候。

    她闭上眼,稀释了眼角下的血迹。

    -

    “……很久以前有个人跟我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人的内心比身份更能约束人,也许你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你的生父。听你的描述,妈妈也觉得游征是个内心很温柔的男人,恰恰能包容你性格里的疏离。如果有一天他能醒来,如果你还在意他,希望你们不为流言所羁,勇敢去追逐自己的幸福。

    甜甜,妈妈想走了,但愿你不要怪我自私,我欠你弟弟太多,无颜再活在这个世上。请你原谅我,妈妈想带承允去看真正的金色太阳。”

    录音笔播完最后新增的内容,整个房间陷入长久的沉寂,连记录员也不禁同情地望了眼一直垂头的女人。

    莫凯泽放下一直抱着胳膊的手,走到桌对面甘砂旁边,按了按她的肩膀。一句公式化但又正切主题的“谢谢你的配合”挤到嘴边,又生生咽下,换成手上的力度。

    “你应该也搜过游征的家,如果发现一把放在掏空的《刑侦大词典》里面的枪,那是事先从我家取出来的,上面的编号可以查一查。”一旦敞开心扉,甘砂像呕吐般把所有尽数掏出,似乎出了口就能离这些秽物远一些。

    莫凯泽毫不意外点头,“历史数据复原了,是池叔枪没错。”他示意记录员离开,询问已经结束,他有其他事要与甘砂商量。

    甘砂也挪开椅子站起来,“如果没事,我要走了。”

    “多亏你们护住了炸弹的遥控,糖厂的地下仓库安然无恙,这趟收获很大。但余瑛已经将部分产线转移至海外,如果你能继续――”

    甘砂止步横了他一眼,眼前的女人孑然一身,如无根浮萍,一颗心却始终热忱正直,是最合适不过的冲锋人选,此刻冷酷的眼刀叫他一凛,突然明白“刀姐”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

    莫凯泽及时止损讨好,“或者你有什么感兴趣的职位,在能力范围内我会尽全力帮你协调。”

    “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从今天起我开始休长假。”

    上司对于能力出众的下属总是有着宠溺般的宽容,莫凯泽也不例外,“随时恭候回归。”

    甘砂扶着门的手一顿,“有没人跟你说过,比起警察,你更适合做一个商人。”

    莫凯泽混不在意笑了下,像玲珑的商人为了利益曲意逢迎,反应过来后笑容戛然而止,被人一针见血的嘲讽的确不太好受。

    他半是无奈半时调侃道:“既然你认为这是交易,那我不回礼有点对不起你的评价了。”

    莫凯泽从裤兜里掏出个什么,“接着。”半空一道弧线朝甘砂划去。

    她抓过摊手一瞧,是一粒u盘。

    对方女人疑惑的神情,莫凯泽那点促狭的揶揄更浓了,“看了就懂。”

    飒爽的身影消失后,莫凯泽眼神仍收不回来,自言自语,“本来不想给你的。”

    -

    游征坐在沙发上,上身前倾,手肘搭在分开的膝盖上。

    “甘砂,如果你看到这段录像,说明我出了什么意外。如果没有,说明我俩都好好活着,或者一起完蛋。

    “我要说的只有三点。

    “小孩,余力可,需要一个纯粹的成长环境,他妈妈给不了,我也给不了。如果可以,希望你帮把下关,找个靠谱的家庭,不需要大富大贵,但希望养父母善良勤恳,真心实意喜欢他。他是个非常可爱的小男孩,跟他妈妈的作恶无关。

    “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处决权在你。”

    录像里的人忽然想起什么笑了下,那种惯有的笑意一如午后从百叶帘缝隙漫进的阳光。

    “毕竟那只值一辆mini,这是你说的。废话那么多,我好像挺有镜头感的,是不是最后――

    他低头搓了搓手掌,再抬起时眼里氤氲有光。

    “我爱你,甘砂,小光头……”

    他咧嘴而笑,走近关了摄像头,想起什么忽然又坐回去,敛起笑,眼里雾气加重了他的控诉力。

    “这么矫情的玩意我还是不希望你看到,如果有可能,我更希望亲口对你说。爱你……很……”

    甘砂抚摸着镜头里的俊颜,好像游征跟她开了个恶劣的玩笑,他就藏在笔记本后面,这只是他精心设计的镜框,拿开就能看到那张立体而生动的脸。

    “我也爱你……”她梦呓般呢喃,“跳下去之前我跟你说了的,你没听到吗”

    积蓄已久的泪洪忽然撞开闸门,甘砂抱着膝盖恸哭起来,为游征的遭遇,为自己卑劣的内心,更为了失去的同伴和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