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一百零一章

作品:《劫道

    两人躲到一台机器后,游征伏到地板上,想窥清来者几人,显然起初的停电成了阻碍,他什么也看不清。或许雨夜冲淡了脚步声,或许对方没几个人,听不见明显的足音。

    危险压缩至最浓烈,闷得人几近窒息之际,灯盏次第亮起几盏,原本的阴影像揭开一层薄纱,恍如明月初升。

    甘砂按下游征,占尽先机越出掩体,朝余瑛隐藏的地方枪枪相逼。不必甘砂吩咐,游征巡着铁梯绕至余瑛后方,两翼齐攻迫得对方左支右绌。

    焦青山先前料理了蓝雪峰,去了余瑛一条胳膊,余下虾兵蟹狼奔豕突,气焰被齐烨的蛮兵压下大半。此刻余瑛鬓发散乱,不复早晨的精致,唯有那副金边镜框宝贝般架在鼻梁上,零星挽回主人的气势。

    余瑛熟悉地形,险象环生之下竟然东躲西藏,耗到双方弹尽粮绝。

    三人藏身之处构成一个品字,游征瞥见甘砂无恙,打了个包抄的手势,甘砂下颌轻点,两人不约而同往余瑛所在袭去。

    枪战又回归成原始的搏斗,若放以往,甘砂必然袖手旁观,让他们用最直接的方式清算过往。此刻游征腿伤未愈,她反而成了主力,他默契在旁助攻。沉淀了多年的汗水和厚茧,那些用来对付蓝雪峰和金莉而积攒的气力,今夜终于厚积薄发。

    余瑛也存了几分相似的心思,本是她与游征有过节,此刻一人横插而入,每每出手必往死里打,想要给游征报仇之心昭然若揭。当下怒火更炽,纤手一扬,一道银光腾空而起,那条特制的布条系至上层铁梯扶手,余瑛以此为轴,轻灵地在半空盘旋,出其不意以灵劲对战甘砂的铁拳。

    她的把式游征再熟悉不过,高墙孤寂的三年,他花了不少时间琢磨应对之策。

    那条布带相当于余瑛的根,唯有腾空居高临下压制,她才能掩盖身形矮小力量不足的短缺。布带以特殊材料制成,柔韧足可防弹,利刃不能轻易割断,唯有连接处的环扣存在突破的可能。但如何突破又是一难题,游征自忖没有狙击手的精确度,再者弹夹已空――

    游征只能徒手而上,余瑛显然发现他攻击重点,一拽一拉,环扣直升,卡在上方护栏底部。

    甘砂独自缠磨余瑛一时不落下风,他便打算从上层毁她武器。余瑛似有所觉,火力往他身上喷,且击中在他伤腿只上,害得甘砂不得不转攻为守,分心护他。

    余瑛不见得比金莉能耐,只是危急关头久攻不下难免气馁,游征当下斥道:“你别管我!”当下以身作饵,诱转余瑛注意力。

    甘砂与他并肩多次,又岂能不懂他用心良苦,眼看他屡屡败落,凌厉的一下下如鞭笞在她身上,却只能牙关一咬,急踏栏杆一跃而起,稳稳挂至上层护栏。

    余瑛顾此失彼:这边甘砂虽徒手攀爬,两手如铁爪焊在上头一般,长腿游刃有余反弹她的攻势,同时不断尝试接近环扣,像攀山采药的巧手;那边游征虽移动不便,拳劲刚猛不可小觑,且数次故意露短诈她近身,给甘砂争取偷袭机会。

    再近一点……

    余瑛刚才能瞬间接上环扣,理应存在某个方便的开关,环扣已经进手,甘砂摸了一圈,终于触及一粒卡扣似的凸起,当下使劲按下――

    余瑛的反应搅乱了该有的节奏,甘砂不知她先痛吟还是自己先启动开关,余瑛整个人失控坠落,撞上护栏死肉一般毫无反应,待摔落一层时,左胸赫然映出一个血口,不祥的暗色液体在嫩色的衣服上如花初绽。

    突变来得如此诡异,甘砂和游征错愕地盯着对方,第一反应以为是对方开的枪。游征一言不发借各种器械跃至下层。甘砂愣住松手,回想起余瑛的站位和弹孔位置,再望去射击源头时已然空无一人,但仍二话不说拔足追去。

    余瑛还吊着最后一口气,金边镜框震落一旁,最后的精致褪去,余瑛像朵甲虫咬烂花瓣的玫瑰,萧条地摆在地上。

    她直直望着他,愤然的眼神失去气力的支撑,很快衰退下去,只余一种怅惘的眷恋,但她并非对他留恋,甚至可能不想看到他,仅是游征恰好出现在她眼前,她无法躲避。

    “帮我……照顾他……”她双唇颤抖,难得挤出一丝哀求之色。

    游征迟迟不能把余瑛和濒死联系到一块,第一次面对她“死亡”时的悲恸已经淡漠,后来她成为难以战胜的恶魔,一下子气息奄奄,陡然的逆转他一时无法消化。待到对生命逝世本有的悲悯泛起时,地下仓库里的所见所忧又销蚀了同情。

    他既不首肯,也不拒绝,轻喟一声:“你太不了解我,只要是我名下的孩子,我就会努力去当一个合格的父亲。”

    目光滞涩片刻,余瑛像突然死去一般,可她忽然笑起来,虽然没声音,五官却很用劲,身子一颤一颤,枪口仿佛溢出更多液体。

    “是……我知道得太迟了……”话虽这般,她面上全然无悔恨,苍白的笑意里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诡谲。

    一只手悄悄够到金边镜框,她像要找回最后的尊严,把镜框紧紧握进手里,像要捏碎似的。可所剩力气有限,镜框不但完好无损,还轻巧落进游征手中。

    他略略打量质地细腻的镜框,一时看不出异常,却没再还给她,“看来这个对你很重要,我替你保管了。”

    余瑛笑得更用力,暗色渗出嘴角,浸红了两排贝齿,一张俏脸再寻不到往日叱咤的自负,潦倒至极。

    “我恨你……”咬牙切齿成了她最后的表情,僵固在她血污尽染的脸庞。

    游征轻轻合上她的眼,揣着她的“遗物”跟往甘砂离去的方向。

    -

    余瑛最后的挂念从不远处的角落悄悄钻出,浑然不知妈妈离世之殇。

    余力可多日来不曾被虐待,相反,他得到空前的关怀――仅次于在大朋友叔叔那里得到的快乐――据说妈妈派了一个新阿姨照顾他,比起之前的中年阿姨,他更心水后面这位,年轻活泼又可爱,像他幼儿园的老师。

    不,比幼儿园的老师更亲切,从来不会甩他脸色。说起幼儿园,他倒真的想念那位大朋友叔叔了。

    妈妈成了一个遥远的符号,余力可习惯母亲缺席的童年,孩童天生的无忧无虑打败了零星的思念和环境的不适,他在一个相对太平无恙的环境里快活起来。

    直到今晚迷迷糊糊被拱醒,有个短头发的阿姨拧一把他的腿,余力可疼得第一次哇哇大哭起来,再瞧清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登时哭得更凶,闹着要一直照顾他的漂亮阿姨,要她带他坐直升机。

    凶阿姨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用胶布直接封住他的嘴,并威胁再哭连鼻子也塞住。

    孩童无法收放自如的情绪全从眼睛涌出,恐惧,惊慌,但也没能持续多久,余力可晕了过去。

    再醒来是有人撕开封嘴布,余力可通得张嘴就哭,但这次没人拧他了,反倒有人给他松开手脚。灯光微弱,他看不明对方的脸。周围似乎人很多,伴着阵阵打砸和呻|吟声,闹哄哄的。浑身知觉还没复位,眼前那人忽然倒下,露出身后一个举棍的身影,前者很快爬起,两人缠斗得难舍难分。

    余力可凭着仅有的理智悄悄溜开,他身形矮小,在这个混乱漆黑的环境里如魅影一般,混战中的人们极难注意到他。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迷宫,有数不清的梯子和巨大的锅炉,他只是凭着本能趋光而走。

    恐惧像影子,牢牢黏着他。害怕的并非枪声和呼号,他不确切晓得那是什么,仅是觉得吵闹烦人,――孩童天生对陌生的东西无知无畏――余力可单纯害怕黑暗。混沌的黑色如同一只大口袋,里面装着无数睡前故事里的妖魔鬼怪,此刻袋口大开,它们尽数朝他奔来。

    -

    甘砂这次反应快,没跟丢那人,仅是在越过一具尸体或者伤者时,停顿捞起一支枪,人就没了。

    暗杀者来得突兀而蹊跷,她不由想起相似的遭遇――aj出事那晚周围也潜伏着一个人,同样枪法高明,来去无踪,后来这人的身份渐渐指向最不可思议的人――甘砂直觉两人系同一人,心头疑云更浓。

    已追至三层靠墙一处较光亮和开阔的平台,从那人最后出现的方向判断,除非跳窗而逃,否则绝无遁形的可能。

    平台护栏距窗户还有一定距离,窗户紧闭,无有效落足点;护栏下方悬空,无法直达下层,一失足即使不粉身碎骨,也难免落下全身瘫痪。

    最可疑之处在旁边的发酵罐,那人极有可能躲藏其后。

    甘砂也藏在另一鼎发酵罐后,举枪试图逼近,身旁传来异动,枪口掉头,却指着一张熟悉的面孔。游征没她幸运,一路过来捡不着武器,手中只多了一副没用的金边镜框,像要永存留念似的。甘砂眉心轻拧,让他躲着别出来。

    余瑛和齐烨的兵卒可能已两败俱伤,打斗声越来越飘渺,似乎只剩下夜雨的沙沙。

    她轻手轻脚逼近,全神贯注在射界内,足下突然一声金属的丁丁响,她可能绊倒了螺丝刀之类工具。全部神经都被这声响提紧,僵立的一瞬,一颗子弹的热力割过耳畔,凝固的空气似要裂开一道深缝。甘砂不得不躲回原处。

    “看来被困住了,出不来,逃不走。”游征尽量保持乐观道。

    甘砂再探出半个脑袋,子弹险些夺走她的眼珠,当下不敢妄动。

    “彼此彼此。”甘砂缓口气应道。

    僵持片刻,游征原本紧贴着发酵罐,忽然探到甘砂眼前,双目瞠圆,不可置信望着一个迥然的方向――那处恰是个楼梯口,他们和暗杀者分列两边,三处构成一个三角形,只要那人突破甘砂的防御抵达楼梯口,便可逃之夭夭――而此刻楼梯口出现一个极其矮小的身影,小到让人怀疑是错觉,或者是只误入工厂的流浪狗。

    那个小小人也发现了几乎走出掩体的游征,定了一定,忽然甩开双臂朝他撒腿本来――

    “叔叔――”

    “回去!”

    砰――

    甘砂从未听过这般怒意滔天的吼叫,耳膜几乎被撕破,身边人飞扑过去――

    然而距离过远,还是晚了一步。

    小小人倒下来,重重砸在钢板上,连同他身上覆压着的大人。

    枪响的前一刻,楼梯口闪过一道身影,先游征一步扑倒了余力可。

    游征认出了那人的衣着,失声痛喊:“小白……”

    白俊飞只觉得脖颈一片灼热黏稠,开始剧烈喘息,又苦苦透不过气。同伴的声音敲打耳膜,自己却如何也回应不了,甚至不知道嘴巴是否张开。视野越来越沉暗,念头纷杂,曾经印象深刻的画面无序闪回,也不清楚自己还有多少不舍,唯一响亮的声音始终回荡,从一切纷乱中跳出来:我不想当警察。

    游征徒然替他捂着枪口,指缝仍不断渗出液体。白俊飞一直望着他,可眼神逐渐空洞,不知他最后有过什么心愿。

    甘砂神经似已麻木,一时体会不到白俊飞躺下的意义,又似冷酷无情,只管扒出他倾身相互的小孩,同样的一动不动,血液模糊俏丽的小脸,灵动的小孩变成了一具了无生机的浴血玩偶。

    甘砂探过他颈动脉,怔忪一瞬,所有感知觉统统复位,她强压浑身震颤,舍命般冲到那人隐藏的角落,一张半藏在黑暗中的脸印证了可怖的怀疑。

    信念全线崩塌,枪口却坚定冲着那张平淡无波的脸。

    质疑先于称谓出口,连自己也不曾发觉双目湿润,“你连一个小孩也杀!”

    她曾经崇拜的男人抬起脸,像是早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平静看着她,像以往寻常日子里那般。手/枪却一直垂在身侧。

    “开枪啊!”怒不可遏扭曲了嗓音,每一个音节都像沾上血,生生从她喉咙咳出来。

    章格似乎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枪,但仍迟迟没有再举起。

    “你为什么要开枪……”她的声嘶力竭像砸到一具毫无感情的雕像上,枪管跟着喃喃颤抖,却不曾离开他的脑袋。这份包含失措和失望的苦楚锉灭了她最后一点飒爽,甘砂成了一个被夺走灵魂的疯子,“爸爸……你为什么要开枪……那是弟弟啊……”

    面部肌肉第一次松动,章格似乎说了两个字,目光明显掠向那边的血泊。

    “aj是弟弟啊!”甘砂从领口抽出一颗吊坠,有着怀表形状的坠子中间缺了个窟窿,像给人掏掉了心脏,“四年前,华泰工业园,你开枪射中妈妈的怀表……他本来可以被拉上来的……他本来可以……爸爸”

    从镇静到迷惘、惶恐,章格遽然色变只在一刹那,“你在说什么……”

    “是你害死了弟弟……aj是承允啊!”他不做抗辩,从容的冷血让她心寒。也许信条已易,这个地下世界的通行法则才更为他习惯和钟爱,章格放任她猜疑。

    “你告诉我,不是你……池叔也跟你没关……我误会你了……”最后的侥幸酝酿出可怜的笑话,亲情蒙蔽理智,甘砂为自己虚弱的挣扎感到羞耻。

    “对不起……”

    章格一如既往的少言,只挤下这三个有意义又无意义的字,留下一份复杂的歉疚,抬起自己的右手对准太阳穴――

    镌刻进幼时记忆的手势再熟悉不过,那曾是她追寻的朝阳。多年过去,幼苗浴阳成树,她无需再仰视他的光芒。章格动作依旧利索、庄严,不显半分老态,仿佛那是熔进骨髓的反应,每一次都标准得无懈可击,以致甘砂浑然忘记他手上还端着手1枪……

    也许这一枪早已注定在劫难逃,从他把枪对准战友那一刻起,从他决意与魔鬼为伍那天起,甚至从他偶然勘破“金色太阳”的提炼方法起……

    枪声割裂这份晦涩的父女关系,章格从护栏上仰倒坠地,一如四年前那道飘然的影子。

    甘砂失控呼号,也许她想叫爸爸,喉咙如被人紧扼,只憋出了单调的音节。她冲到护栏边,期盼他在耍心机,悄悄爬起溜走,但他没有。章格姿势怪异,一动不动,暗色液体鬼魅般从他的头部慢慢往外淌开。

    理智再三劝诫她如今并非悲伤之时,甘砂仍是控制不住抓着护栏跪地上。

    “图图”游征把小孩抱到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返回时发现索道中段的身影,失踪几日的人突兀出现,一个人安安静静站在那,乍一看恍若游魂,细看才发现她如遭极寒,浑身战栗不已。

    她所站之处为一间小房间门外,房间四面围窗,不利躲藏,但居高临下,可俯瞰整个厂房,是颗心脏般的存在。

    果然一人步出门外,齐烨把大半个自己藏在肉盾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