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九十一章
作品:《劫道》 段华池记得出门前反锁了,插进钥匙一拧即开,职业的警觉性让他把手按到后腰的枪上。
入门即可见沙发,厅里没开灯,窗帘拉起,沙发上悬浮的一点猩红一明一灭。
啪地打上灯,段华池松了口气。游静芙翘着腿坐在那,朝他淡淡一瞥,“回来了”
“怎么不开灯”他又过去打开窗帘,连带推拉门也大敞着通风。
游静芙一根烟抽完,掐灭在烟灰缸里,里头已经积了好几根。她放下腿,全程笑也不笑,氛围凝滞。段华池怔忪了下,坐到她身边,“怎么了”
沙发微微凹陷,游静芙看着动了下,斜睨他一眼。
“任务结束了”
累赘的问题昭示对话不寻常的走向,段华池掩下疑惑,简单啊了声,“这不是回来了”
“跟你说个有意思的事。”她终于笑了下,却全然不像分享趣事时的悠闲,反而有点讽刺,“你出任务,我回十里村,说来也奇怪,游征和甘砂也一块消失了。”
话题的确拐向他最担心的方向,段华池仍作淡定状:“年轻人,谈恋爱嘛。”
“你们的电话都打不通――你,游征,甘砂――你说有不有趣对了,还有游征一个朋友的,当初游征假释碰壁,就是他暗示我找一个可靠的担保人。”
该来的还是逃不过,段华池从与游征作下协定那一刻,曝光的风险时刻相伴。但职业习惯让他不倾向主动坦白,不到最后一刻依旧装聋作哑。
手肘支膝盖上,段华池搓搓干燥粗糙的双手,无言看着她。
“虎父无犬子,甘砂也是警察吧。”游静芙挑明怀疑,“游征是在替你们‘做事’么”
段华池没有再隐瞒的余地,否认即是撒谎,他不想欺骗她,再让她失望。另一方面也要保护好甘砂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安全。游征知晓是个意外,他不能让意外再次爆发。
尚在犹豫间,那边认准了答案,倏然起身,无不嘲讽道:“好啊池哥,当年我给你做线人,现在我儿子给你女儿做线人,我们娘俩是欠了你的还是怎么着”
“阿芙,让你当线人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选择,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孩子们有自己的人生,也许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呢”
此话出口,难免心虚,即便他不开口,游征也大有可能帮甘砂忙,可背后推波助澜那个人毕竟是他。
“自己的选择”游静芙平时看着散漫,较真起来一身犀利毫不含糊,她居高临下眯了眯眼,“二十几年前,是你让我带他离开齐方玉,给他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让他别变成像他老子那样的人。现在,你又搭桥让他沾染跟他老子一样的‘事业’。池哥,你居心何在啊他跟你们不一样,只是一个普通小市民,身上有一半毒枭的血液,他清楚他老子干的是什么勾当!你不能奢望一条没经过任何训练、带着潜伏病毒的狼狗去做缉毒犬。”
哪怕最愤怒时,她也没连名带姓呵斥他。年轻时池哥池哥地叫,带着天然的风情与娇嗔,如今上了年纪,倒沉淀出了岁月的柔情。
此时此刻,那声“池哥”分外尖锐刺耳,她还是留了情面,没直接骂他虚伪。无地自容的沉重击伤他的自尊,拖缓他的脚步,待段华池追门时,已遥遥看见游静芙上了一辆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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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部手机保管在办公室,段华池早早去到开机,并不意外上面有章格的拨打提醒,时间刚好暧昧在他出任务之时。
数年以前,他也曾在宵夜时分接到章格的邀约电话,多是结束一天训练喝一盅解解闷。他们同年进入警校,意气风发的少年很快臭味相投。段华池也由此见到他苦追不到的小青梅甘平莹,不过甘平莹与他们不同校,平日只存在于章格的描述里,段华池仅是停留在认得的状态。至于后来乍然重逢,已是他工作之后的事。
阴差阳错的春风一度后,他终究辜负了甘平莹的心意,也毁了他和章格之间的友情,虽然两人没有当面指责他,段华池一直心有歉疚。之后忽然听到两人婚讯,他尽自己所能送上最诚挚祝福,也渐渐主动疏远昔日好友。
报应来得太快。
那段时间也是段华池的人生低谷,事业毫无建树,捉拿不到他的头号目标,心爱的女孩反而为对方诞下一个孩子。
段华池和章格虽顶着相同的名号,事业轨迹却截然相反。当章格光明正大接受荣誉时,段华池的奖章被低调束之高阁,他潜伏多年,可以挂上任何职业名头,却唯独不能是警察。
之后诸多原因他退出前线,职位比章格低一截,好在日常工作不常碰到,尴尬不至于太多。
这种碰面点头、节日问候的关系,不死不活地持续到甘平莹失踪,那仿佛成了章格心里缺口,多年情绪星星点点往外泄,段华池成了不知是否幸运的接收者。
他俩的宵夜情缘也在那会断断续续恢复,工作上的事段华池不能说太多,能当闲谈的都是局里的老段子,聊及私事更难堪。
甘平莹和章甜甜是两人间的纽带,章格也从未主动提起母女俩,反而有次喝多了,说起被拐多年的小儿子。那是段华池万万不敢触及的部分,幸而章格也没聊太多,他自嘲养了就那么点时间,可供回忆的事非常稀少。但那份孤独的痛苦,仍是从脸上细密的皱纹里淌出来。
更多时候,是像现在这样,在人已走光的射击场一枪一枪地练习。
职业关系,两人对于未接电话不做过多发问和深入解释,默契约了今晚的活动。
最后算成绩时,段华池并不意外发现对方甩他一大截。默默交还枪-支和装备,两人并肩离开。
“今晚上哪”章格问。
段华池年轻时野路子多,深巷里的酒香他熟门熟路,章格倒不甚在意地点,只要酒好。严格说来,两人现在都属单身范畴,同样的借酒消愁,醇酿入喉却唤不回年轻时无牵无挂的恣意。
“带你上个好地方。”
段华池一径踩油门,过时的轿车越走越偏,离开平坦的水泥大道,驶上夯实的泥路,车头灯劈开两旁树木的阴影,最终停在一座人迹罕至的石桥上。
章格疑惑地步出轿车,放眼四顾,黑qq的一片无甚特别,半是揶揄道:“我以为你带我重返哪个犯罪现场。”
段华池朗声而笑,“你仔细听听。”
风过树冠的沙沙响,猫头鹰夜鸣,还有脚底下隐隐水声,最重要空气似乎低了几度,带着乡下独有的清爽。
一只冰镇过的易拉罐抛到他手中,章格低头一看,挺大众的牌子,是他们上学时候常喝的。
“凑合一下。”段华池拉开自己那罐,仰头咕嘟起来。
“有点意思。”章格不甚介意的样子也照做,两人碰了碰杯,“这里听不到汽车的声音,的确让人心静。”
段华池倚着桥栏回忆:“我的童年在乡下度过,说来也奇怪,每次只要心烦,呆在类似的环境中,这里总能得到缓解。”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童年可以治愈创伤。”
章格说:“照你这意思,我小时候在城里长大,一大把年纪想舒心岂不是要爬最高楼顶层”
“可别,”段华池故作严肃,“你要是爬上最顶层,大家都该紧张了。”
相视而笑默默喝了两口,章格说:“这让我想起读书时负重拉练,天没亮就往深山老林里钻,走多少公里来着”
“三十吧。”
“现在让我走十公里都够呛。”
“我看未必,你射击记录可无人能破。”
章格不动声色地笑:“没什么用,现在是年轻人的舞台,我们这一代快要退出了。”
段华池话锋一转,说:“她很出色,如果能回来,我就可以安心退休了。”
章格一手抄进裤兜,明明休闲的姿势放他身上只觉凛然,“每次你跟我提起她,我总想起中学时候,老师的家访电话。”
“老师的电话应该不会多吧”
章格嗯一声,“她一直是个不怎么让人操心的小孩。”
段华池一下把啤酒喝完,轻捏易拉罐半是感慨半是刺探道:“我以为你结婚以后,我俩再没一起喝酒的机会,果然这天隔了快三十年。”
“命吧。”章格把易拉罐搁在车尾,掏出烟盒刚想倒出一根,忽然想起什么又默默塞回去,重新握着酒,只是不再啜饮。
段华池已克制不显露掠夺的野蛮,但话题本身便带着侵略的敏感,也许他每探取多一分关于她的信息,章格会误以为他想夺走他的宝贝。寥寥几字,拒斥再明显不过。
“我从来不相信命运,现况都是过往一步步选择造就的结果。”
章格忽问:“有后悔过”
段华池一愣,坦然而笑:“太多了,你”
“活到这个岁数,说没有是不是讲大话。”
段华池若有所思点头。
猫头鹰似乎移动了位置,咕咕声近在耳边,又恰好落在两人沉默的间隙,显得分外}人。
小时候段华池听过一种说法,猫头鹰叫预示死亡,村里老人深信不疑,每逢噩耗传来,总有人嘀咕:难怪前几晚听到报丧鸟叫。
不着边际扯了些闲话,章格提出回去,想来今夜聚首不甚满意。段华池没有勉强,带上空罐子返回车里。
启动引擎散热,段华池系着安全带,忽闻驾驶座上的人问:“她有意向回来了么,也快三十的人了,女孩子总在外面跑也不好。”
段华池没急着发车,逮住他主动发问的机会,字斟句酌道:“顺利的话,应该快了,我会尊重她的选择,不过目前似乎没有。”
那边也咔嗒扣上安全带,冷哂一声,“就怕甘砂当久了,忘了自己原本是谁。”
搭上油门和离合的双脚又重新落地,段华池握着操纵杆的手摩挲一圈,没有挂挡。
副驾座上同僚的眼神虽定在前方,面部肌肉却一点点绷紧,表情凝固。
“我记得从未跟你提过她另一个名字――”
下一瞬,两把手|枪同时出夹,段华池抵住他侧腰,自己太阳穴也给硬梆梆地顶上。
与章格的沉着相反,他的笑容算得上狰狞,仿佛他才是露马脚的那个人,脸上失望有之,无法掩饰的激动也有之。
段华池将中断的话说完:“但你可以有很多种渠道知晓,偏偏你――”
冷风仍没完全驱散闷热的空气,额角汗水沁入了枪口,脑袋轻轻顶了下,暗示也是挑衅对方。他赌章格先入为主的记忆,源头应该在其他可疑的地方,远在甘砂觉察到他的存在之前,他已经知道甘砂的名号。段华池先顶上他侧腰,留了余地放了空包弹。
第一反应不会骗人,章格应激之下果真入了套。
章格似乎早料到这天,不知算是镇定还是麻木,脊背僵直。
段华池问:“平莹失踪,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那是我的老婆,与你无关。”
隐藏多年的秘密几欲冲破伪装的平静,遮羞布已经给岁月磨得单薄,只消再多一个字眼,脆弱不堪的表象即被撞破。
段华池再要开口,章格一改沉稳风格,截断话头:“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帮你做事”一直紧绷的肌肉舒放,笑意前所未有的讽刺,“因为她是我的女儿。”
段华池没有被他激将,幽幽道:“她跟你不一样,她是个非常出色的侦察员,像她爸爸一样――”
刹那间枪声彻底撕破夜晚伪装的静谧,惊走了潜伏的猫头鹰,震懵了躲在灌木丛里的男人。声响过于巨大和突然,以致初时分辨不出是单独一声,还是两声重叠,更别提混杂其中痛苦的呻2吟。
不顾段华池的叮嘱,游征从灌木丛里冒险扒开较大的裂缝。所藏方位本就适合侦察,游征清晰看见副驾座一男人捂着腰钻出,举枪瞄准油箱――
“住手――!”
青筋暴突的嘶吼拉不住疯狂的男人,砰砰两声,一团灿然巨火轰然爆发,黑烟冲天,不过眨眼,火焰卷着车里的人,和这辆过时的皇冠消失在这个时代。
游征扒开荆棘条蹿了出去,开枪的男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晃动的草叶,不知是风的杰作,还是人的大意。
他也无心去追,第一反应是把人救出来。沙土、衣衫,用手边东西徒然扑救,火势不见衰弱,火苗反而燎到他身上,舔舐胸口一片狰狞的纹身。
他想起了aj,那个心思单纯、误入歧路的少年,也是在同样一个黑夜,从他手中消失。
眼前这个男人,他暗暗记恨了十几年,恨他阻断他的抱负,也恨他跟他母亲不清不楚的关系,最可恨是一声不吭就走了。他还想让他等着瞧,让他后悔多年前的决断,隐隐期盼他说上一句,“纵使你有个毒枭的父亲,你还是个当警察的好料子”,让他从此将十八岁摔的跟头永远掀过去。
浑身被水浸泡,连眼角也不例外。无力感从脚底上蹿,吸食干净他一身坚韧,游征如被抽走骨架,瘫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