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八十九章

作品:《劫道

    可能坠落到了水里……模糊的念头刚冒出,甘砂整个人清醒过来,反射性猛吸一口气,喉管和肺部如灌进千万根针一样刺疼。

    胸口给什么堵着,甘砂原本以为只是液体,伸手去推才发现硬梆梆的,大概是直升机的零部件。适应过来后觉察到自己给弯腰吊着,她无法转身,摸索着解安全带,卡扣变形拔了好久,最后猛拽一把才得脱离。

    堵着的东西推不动,蹬不摇,她尝试吸腹挤出,肋骨像刀刮鱼鳞般火辣辣掉了一层,终于挤出来。

    不幸中的万幸坠机前舱门敞开着,今晚月亮还算可人,甘砂寻到一片蒙蒙光亮,便游了上去。一来得换气,二来得查看直升机落水姿势,好找到驾驶座的位置。

    甘砂每挣扎一下,骨头都像要散架,终于呼吸到空气时,少了水的压力,浑身感觉完全回来,右肩麻辣辣的,不像自己的肢体。她即知已脱臼,忍痛四顾,直升机坠落在浅滩上,呈侧躺式扎入水中,机尾翘出水面,尾桨已不知所踪。

    估算在空中的时间,应该还在清义湖的范围。

    情势刻不容缓,甘砂把自己胳膊接了回去,一声压抑的呻_吟惊扰了静如墓穴的月夜。

    甘砂蹬掉鞋子,深吸一口气,再度沉入水里。

    水中能见度为零,甘砂只能大致分辨驾驶座的方向。机身已然剧烈变形,原本短短的几步路,竟是荆棘遍布。障碍物能绕开即绕,不行就只有硬搬。

    可恨水里无法唤名,甘砂一口气快憋到头,终于摸到了一只手。她激动地拍打,对方却毫无反应,她登时心凉大半。

    以前读书时流行一句煽情的话,大意是:鱼对水说,你看不见我的眼泪,因为我在水里。甘砂不知道自己有没哭,即使热泪两行,怕也是给凉水冲走,徒留两眼麻木。

    无论怎样,她都得先把人给拉出来。

    顺着手臂甘砂抄起对方的胳肢窝,把人给夹出水面,托起脸一看,一张陌生的脸庞在月夜里透着僵冷的死气。

    她才稍稍松的一口气复又提紧,游征在水里多呆一秒,危险便多一分。顾不上好好安置这位原飞行员,甘砂把尸体撂在机身的浮岛上,立马又潜入水里。

    坠机前飞行员的尸体卡在两个座椅中间,按说旁边应该就是游征,甘砂凭着记忆往刚才的方向钻。

    一直打到坚硬的物件,摸索了好久,够出去的手好像被抓住,只是力量微弱,她险些无意挣开。心惊过后,甘砂也摸到对方,拼命抓住一只手也无法合拢的胳膊。她越是用劲,胳膊上变强的力度也越是回应着她。

    内心的欢喜爆成嘴边的水泡,咕嘟嘟冒了一串。

    她寻到游征的身躯,抱紧他,咬紧牙将他从废墟里薅出来。另一端拉力消失那一刻,甘砂的右肩重新传来巨痛,大概又脱臼了。

    甘砂拽着他出水上岸,终于得空咽下一口口水,嘴里净是铁锈般的咸腥味。

    银辉之下,血瀑布覆盖的脸庞竟也让她错愕片刻,以为又是一个陌生人。血迹刚抹去一道,另一道又缓缓流下,和其他的汇成粗大的一股,一起往他下巴淌去。

    “你别死……”甘砂没发现声音在抖,机械般想去擦干净那些血,“游征”

    游征枕在她腿上,给她半搂着。岸上水下两个世界,一道水潮分开人间和地狱,游征刚脱离黑暗,剧烈呛咳之后,一时茫然多于庆幸。一小部分知觉渐渐归位,他轻轻按住在他脸上轻抚的手,挤出几个音:“别擦了……”

    终于等来他的回应,甘砂不禁紧紧搂了他一把,也找到脑袋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太过狰狞的画面让让她后怕起来,怕游征此刻的清醒属于回光返照。

    她再次把胳膊复位,开始检查他下肢。裤子撸起来,无可见伤口和肿胀,她轻压一边膝盖,游征明显倒抽气。

    “游征”她轻轻唤他,游征无力回答,只眼神跟了过来。她就等着他这刻的分神,猛地将他膝盖两边推合。

    “啊――!”游征身体忽地微微拱起又复原,积蓄已久的呻|吟也戛然而止。

    有力气呻|吟总比气若游丝来得吉祥,轻轻摸了下他的脸,甘砂让他稍等,趟水回到直升机残骸边。

    那个飞行员如乌龟晒月,一动不动趴在机身上。甘砂双手合十微微佛了下,因为挂念游征伤势,心头那点悲悯意外的稀薄,她轻轻说了句“对不住了”,然后把他拨回水里。

    咕咚一声,飞行员伴着他最后的雄鹰长眠水里。也许几个小时后的白天,他就会重新上岸,脑袋上异常的枪伤会引发一个迷局,有人会给他破局鸣冤。

    甘砂回到游征身边,没去看他表情,边搀他起来边弯腰去背他。

    “我们回家……”

    游征本能抗拒,拼着最后一口气也不配合,奈何此刻气力根本不及甘砂的一半,硬是给她驮了起来。

    “你心疼我就给我留点力气,别跟我争……”

    她巡着北斗七星拾道而走,在荒僻小径上马不停蹄,此处无任何急救设备,她得尽快给游征找医生。

    为了防止他睡过去,甘砂时不时跟他讲话,要他的回答。她本就话少,短短的半晚说得比几年还多,搜肠刮肚掏空了所有库存。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后面也忘了,估计放在平时自己也觉尴尬。

    她只记得最后说,“你在飞机上最后跟我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游征昏睡过去般静了会,哼了一声,“下次再说。”

    “下次什么时候”

    “等我再活下来。”

    “……”

    游征给她保存体力,让她别说下去了,换成自己隔一段叫她一声。起先“甘砂甘砂”地喊,后面叫了声“甜甜”。

    甘砂认为有必要澄清这部分,“我不一定是她,或许同名而已。”

    游征似笑了下,“在我心里,你就是。”

    拗不过他,甘砂不再言语。游征心里却流转别样的心思,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需要一个女人背着走长长的一段路,他不意成为她的负担,却还是避不过意外。那么等以后再还她好了,等结婚那天,无论她家在多少层,他都要一步步把她抱下来。

    不知道具体走了多远,他们身上的湿衣服已然半干,跟一把沾了血的臭咸菜没什么两样。

    出到属于人类社会的大马路上,两人落魄如流浪汉,好几辆过路车停也不停,怕是给当成碰瓷的了。终于碰上一对跑货运的中年夫妇,他们被搀扶上四座货车,一路赶往最近的医院。

    甘砂朝男人借了手机,要拨号时游征搭上她的手背,告诉她另一个号码。

    她没多问,拨出去后听到清梦被扰的粗犷男声,忽然反应过来深意。

    她还手机后还想跟好心人多聊几句,活络活络氛围,女人注意到她的疲惫,主动让她歇会,他们不是坏人,一会就给他们送到地方。

    回程的幸运像是对消了一晚的凶险,好心人夫妇一直等到他们朋友来才走。

    天将破晓,焦青山心急火燎赶到这所县城医院时,头发上睡出的发路还没恢复。

    “怎么搞的这是,啊,半条命都没了……”焦青山目瞪口呆从头到尾将甘砂打量个遍。

    甘砂伸出没吊在绑带里的左手,“现金带了吗我先还人家。”

    站一边的中年夫妇停止耳语,往这边掠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后悔捎了人,焦青山的凶神恶煞也许无意推波助澜,让他们浮现不好的假设。

    焦青山立马掏出一沓钞票,沾了口水一张张数着,够数后递过去,甘砂又问了一点,“总得谢谢人家。”

    焦青山没有异议,“应该的。”

    甘砂递给那对夫妇,让对方点点,男人手指跟他的脸一样憨实粗糙,倒还灵活地数完了。

    他诧异把多出的部分的还过来,甘砂退了一步没接,“耽误你们生意了,不好意思。”

    甘砂小憩过后,往日的冷漠恢复了几分,礼貌又疏离的态度叫人不容拒绝。

    男人反而双手合住那沓钱,朝她摆了下,“多谢了,祝你们以后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质朴的愿望却莫名勾走了她的魂,直到他们身影消失,也没回过神。

    “喂――”焦青山在她眼前晃晃手,“到底怎么搞的的”

    甘砂依旧避而不答,又问他要了点钱。

    焦青山在睡梦中被拔起来,打了个天价夜的来到这里,一头雾水被人“诈”走几千块,心有忿忿,按住自己的砝码道:“你不说我不给!”

    甘砂抬眼瞪他,奈何敌不过一个全头全尾的债主,当即语气软下来,几不可闻叹息一声,“他在里面输液,还要住院观察几天,等他醒了你自己问他吧。”摊开的手再度往前递了递,“给我点钱我买点吃的,一会他醒了要吃”

    焦青山哪见过这么颓败的她,怔忪了下,钱掏到半路又缩回去,“还是我去吧,你自己也够呛,坐着歇会吧。”

    “噢。”甘砂犹豫着缩回手。

    焦青山步履匆匆走出一段,又杀回来,一脸发现机关的亢奋和压抑,“这就是你们之前说要做的 ‘事业’!”

    甘砂敛净最后那点故意的楚楚可怜,冷声说:“不是事业,是命,懂吗逃不过,避不开,只能面对。”

    焦青山一阵愕然,想反驳,似乎又找不到反驳的基点,甘砂表情不像故弄玄虚,而是真真切切,清晰得让他瞧见所有的无奈。他手握拳头砸到另一手掌,咬着牙离开。

    甘砂转头回了急诊的留观室,游征换了病服静静躺在病床上,阖着眼,只有点滴在跑,有那么一瞬,甘砂以为他成了趴在直升机上的男人,没有他,或许那也是她的墓穴。心脏一揪,疾步过去。

    游征心有感应似的慢慢睁开眼。

    “吵醒你了……”甘砂有点过意不去。

    游征眼睛笑了下,大概说没有。

    甘砂有点无语,不知道这个男人笑容怎么那么多,从一开始被她绑架时候就是,现在躺病床上也是,不知该夸他天生乐观好,还是缺心眼。

    “椒哥真的来了,你安心睡下吧。”

    游征手指动了动,甘砂旋即伸手去握住他,也不知是自己体贴,还是同样渴望他的触抚。两人的手的都是一样凉,她还是着迷地用拇指抚摸他的虎口。

    “活过来就睡不着了……”游征费劲地拼完一句话。

    游征的手指骨节分明而修长,看上去充满智慧和灵气,至于真实如何,她不好下定义,总归是好看的,手和人都是。甘砂觉得自己没有以貌取人的意识,但碰上里里外外都赏心悦目的一个,就贪心得不想撒手。

    此时此刻,她只想简简单单握着他,什么任务、仇恨、疑团,统统抛诸脑后,包括游征只剩一口气时还惦记着的这一步,她也不想去琢磨焦青山是否会回心转意。

    她弯腰轻轻枕着他的手背,喃喃道:“那就继续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