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五章

作品:《劫道

    离开高架桥后,甘砂足足开了一个小时,一路沿着国道往西走。等甘砂以为游征睡着时,后头沉哑的男声忽然冒出来:“前面一百米左拐进村门。”

    离开城区和县城已久,这一段国道没有路灯,路也不太好走,部分地方呈现开裂状,加上面包车防震效果差强人意,甘砂一路颠簸过来,像坛子里面过盐的盐津橄榄。

    甘砂终于忍不住嘀咕:“你家到底在哪,怎么越走越偏”

    游征歪在座椅上,脑袋随着车子微微晃动,患肢那条腿已经感觉不到热流了,疼痛已然让之麻木。

    他没有正面回答:“放心吧,不会拐了你的。”

    甘砂冷笑,方向盘左打,拐进高耸的三门四柱红色琉璃瓦顶的牌楼门,顶头牌匾写着三个大字:十里村。

    甘砂以前没来过这县城,这村庄更是闻所未闻。

    她警觉起来:“你主业是干什么的”

    游征头往后仰,困顿地说:“务农。”

    甘砂下意识往后视镜望去,光线昏暗,分辨不吃他表情是否真诚。然而即使在日光之下,也不见得能猜知游征的真情实意。

    但电光火石之间甘砂想到点不好的东西,游征对抢劫的金额和目的三缄其口,说不定其中还有更深的缘由。对方底细和目的甘砂一概不知,同意合作也不过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水到渠成。

    甘砂目视远方夜色里青山的轮廓,有种进了土匪寨的错觉。而这荒山野岭的,最适合种植秘密毒物了。

    进了村得靠游征指路。将近夜晚十点的村庄大部分已进入沉睡,加上夜里视物不便,无法准确判断村子的情况,只从水泥路两旁房屋新旧猜测是个发展得还可以的村子。

    大概得走到了不能再走的地方,出现一扇对开的红漆铁门,里面似乎是个院子。院子里忽然传来犬吠,不远处其他人家里的也对歌似的此起彼伏。

    门后有人走近,门缝人影依稀可见,犬吠声也停歇下来。

    铁门开锁的粗糙摩擦声后,吱呀一下门从里拉开。

    戴克把门推向两边,示意他们进来。

    “姐。”图图从旁边跑了出来,后面紧跟着aj和白俊飞。

    甘砂按戴克的指示,停到门边的停车棚里,那辆minicooper已经停在旁边,泡沫大部分被吹去,留下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灰痕。

    甘砂下车拉开后座门,游征那条缠着绑带的患肢先映入眼帘,她不自觉皱了皱眉头。

    血液已经渗出,暗红的一个圆足有鸡蛋大,不知是否光线原因,中心的红色似乎还湿润着。

    “找个地方换纱布。”甘砂干脆地说,伸手要去扶游征下来。

    游征第一次下车要被一个女人双手接着,觉得有点微妙,但甘砂堵在门口,也不好叫人起开。大概在她眼里,病患还是无性别的吧。

    甘砂双手扶住他伸来的右手肘,男人肌肉和骨骼硬邦邦的,只不过前者稍有温柔的弹性。白俊飞站到另一边,扶稳他左臂。

    游征边下来边嘀咕:“你们这大张旗鼓的,又不是半身不遂,是不是还得拿担架抬我”

    站到地上那一刻,他不着痕迹从甘砂那抽回手,挂在白俊飞身上一拐一瘸往屋里走。

    甘砂错愕地缩缩手指,回头钻车里拎出两只双肩包,大力把车门阖上,轨道摩擦声和门缝碰撞声似乎把停车棚旁芒果树上震得簌簌抖动,几颗饱满的大芒果摇摇欲坠。

    图图望着游征走过,挪到甘砂身旁,“姐,你没事吧”

    看到她又想起“百亩仓库”,甘砂一时五味陈杂,不晓得如何开口,索性先按下不提,扶了扶她的背:“也先进去吧。”

    院里都铺了水泥地,一栋五层高的农家小楼矗立在夜色里。

    甘砂和图图最后进了屋,游征被安置到客厅的实木沙发上,患肢搁到白俊飞搬来的脚蹬。

    甘砂略作打量,客厅布置虽简约,但每一件家具家电都颇有质感和讲究,看得出价格不菲。屋里一角还供奉着财神爷,神龛里亮着红色的led灯烛。如果这只是“狡兔三窟”的随便一洞,那游征这人的底细怕是深不可测。

    她把两个双肩包堆到茶几上,从聚落镇那个掏出诊所带回的消毒和包扎用品,一样一样摆到茶几上。

    “东西在这。”然后一副束手旁观的模样。

    游征两手撑在沙发上,下巴一挑,“难道还要我自己动手”

    当然不是。

    白俊飞刚要去拿那瓶苯扎氯铵,手到半路忽然僵住,在小凳上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兀自成了这对逃难鸳鸯的夹心馅。

    戴克轻轻踢他凳脚,朝站甘砂身边的aj和图图说:“我带你们上今晚要住的地方吧。”

    白俊飞抓住救命稻草,顺势站起来,说:“哎对,妹子忙活一晚也累了吧,带你上去休息。”

    甘砂垂下眼,轻声跟图图说:“你先去吧。”

    图图只能应下,一步三回头,跟在白俊飞后面上楼。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甘砂和游征。

    游征说:“愣着干什么,我疼啊。”

    甘砂坐到白俊飞坐过的小凳上,拿茶几上的湿巾擦了手,用酒精消毒,再去揭他腿上的纱布。她目光专注,模样认真,好似修复师虔诚地端详瓷器上的裂纹。

    伤口渗出的血模糊了紫色的粘合胶,如龟裂土地下涌出的暗流。甘砂蘸了消毒棉,小心翼翼开始清洗,一圈又一圈,微凉的液体刺进伤口,蛰疼得游征小腿颤了颤。

    甘砂眼疾手快用另一只手压住他的膝盖,游征反射性要顶开,膝盖骨磨在她的手心,甘砂用力压下上去了。

    甘砂抬头瞪了他一眼,眼角的红蝎尾妖冶如旧,“你规矩点!”

    “噢。”游征轻叹。

    “……”

    温柔而微妙的叹息吹得甘砂耳朵有点热,很轻很细,甚至如呻=吟似的。

    甘砂没再抬头。

    游征果然不再动了,垂眼盯着甘砂给那段结实的山药清洗、包扎。

    两人都没说话,楼上也毫无动静。安安静静的黑夜似乎只剩下虫鸣、蛙叫和他们的呼吸。

    不对,还有手指敲击木头的声音。

    甘砂略略抬头,游征两手垂在身侧,修长的十指正在沙发上欢快地弹钢琴。

    完工后甘砂直起腰,“好了。”

    游征左右看了几眼,像观察裤子上被缝好的破洞,赞许道:“手法还挺漂亮,谢了。”

    甘砂心情莫名好转,“不客气,我们是盟友。”

    游征拍拍自己身边,说:“过来,轮到你了。”对上她疑惑的眼神,游征指指自己的眉角。

    甘砂下意识去摸,快碰到眉角伤口时又反应过来,垂下手,“洗手间镜子在哪”

    手腕忽地被他捞过,带着她往沙发上跌,甘砂撞在靠垫上。

    “坐好,礼尚往来,我们是盟友。”

    他把患肢收好,踩在地上,欠身擦了手,取过两支棉签蘸了还未盖上的苯扎氯铵,另一手执着一片纱布。

    游征那立体的五官忽然侵略性地凑到眼前,剑眉星目,睫毛比她的还要长。她不自觉垂眼,目光扫过笔直的鼻梁,匆匆掠过一根一根粗短挺立的胡茬,跳过嘴唇往下滑,游征喉结明显滚了一下。

    甘砂喉咙有点痒。

    纱布盖住了她的眼睛。

    甘砂索性闭眼,摸到那块纱布,途中不小心擦碰到男人温暖的肌肤,自己按住,“我自己来。”

    游征松手,轻轻擦拭那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伤口,甘砂条件反射地后仰脑袋想躲开,游征就料着她会有这一招,左手赶忙托着她的后脑勺。

    “别动!”

    “……”

    甘砂讪讪定住脑袋,游征的尾指触到她的脖颈,肌肤直接相触比隔着头发暖一些。他试探性松开手,待她不再反应过激,才收回来。

    溶液混着血水渗入纱布边缘,染出一线淡红。吊扇的风吹起她的一绺鬓发,碍事地缠上棉签。游征极其自然拿小手指勾到耳朵后边。

    甘砂只当头发被风吹动,并无特别感觉。又听游征口吻戏谑道:“破相咯。”

    “又不是第一次破。”甘砂平日虽不拘小节,但若在脸上留疤,心里还是难免有小疙瘩,特别是被一个男人指出来时。

    游征好奇:“第一次是在哪,咋没看见”

    甘砂依旧闭着眼,可总感觉游征仔仔细细大胆地将她端详一遍,每个毛孔都不放过,试图找出那块疤。

    她岔开话题,“行了没”

    游征话题跳跃比她更大,“你头……没事吧”

    察觉伤口开始干燥,甘砂取下纱布,睁眼道:“你脑袋才有问题。”

    游征反常没有抬杠,摸摸自己后脑勺示意,“刚才那一棍……”

    她替他挡去的那一棍,甘砂后脑似乎又火辣辣起来。

    “傻不了。”

    游征挺真诚地盯着她,黑眸晶亮,“谢谢。”

    她把又掉下来的一绺头发往后捋,“你就当我……为了那一百万。”

    “是吗。”游征若有所思,“那可能你还得多挨几棍”

    甘砂追问:“几棍”

    游征笑而不答。

    话题又不了了之。

    就在这时,一声尴尬的“咕――”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甘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把纱布丢垃圾桶挪开眼。

    游征嘴角微扬,手指又重新弹起钢琴,打趣道:“就我们这种三天两夜吃喝拉撒睡在一块的交情你还不好意思了”

    甘砂板起脸,生硬地问:“有什么、吃的”

    游征让她自个去厨房冰箱找。

    厨房很大,厨台呈现n型靠墙而建,收拾得一尘不染但依旧看得出经常使用。冰箱在门边,甘砂把保鲜层和冷冻层找了一遍,骨头汤、生菜、生的云吞面和云吞等等不一而足,就是没一样即食的。

    “算了……”甘砂自言自语,失望地关上双门冰箱。门背后忽然出现一声男人的躯体,靠在冰箱上盯着她,甘砂吓一跳。“你怎么跟鬼一样无声无息的!”

    游征问:“没想吃的”

    甘砂说:“有泡面吗”

    “没有。”

    “那算了。”

    她要往回走,经过游征时听闻他幽幽的戏谑:“你该不会是……连面条也不会下吧”

    “……”

    话说到这份上,甘砂也不再掩饰,同时也因为听出异样的希望,“我们那不好做饭……都是在外头吃,要不就叫外卖……”

    游征拿她没办法地轻叹一声,拄着不知从哪捞来的长柄雨伞,“鲜虾云吞面吃吧”

    甘砂笑:“吃!”

    她利索地把东西搬到灶台,等游征下锅。

    “我明天给你挑根好拐杖。”

    游征冷笑,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自己也要吃。”

    甘砂把头发捋到耳朵后,说:“应该的。”

    他们相识的时间不长,交流的时间更短,一路打打杀杀,很少能有平静坐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清楚彼此拳脚的厉害,应敌时配合默契,像相识多年的老友,相对而坐却不晓得对方喜欢吃什么。

    此时游征看着等在身旁的甘砂,莫名想起小时候等妈妈开饭的自己,心中一软,如被一双细腻的手温柔抚摸。

    甘砂在愣神的他眼前晃了下手,问:“还缺啥”

    游征回过神,眼神示意餐桌:“你到那边坐着吧。”

    她没走,说得挺像那么一回事:“我学习观摩一下,以后做给我妈吃……”

    后半句莫名低落,淹没打燃气的声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