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陨石的话, 就可以解释了。

    从天而降, 一头钻进土里，露出来的就一块普通石头, 圆鼓鼓, 黑不溜秋, 丑得没眼看。

    去年腊月，沙雕爹发现女儿“失忆”，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看大夫，是看神婆。

    被告知女儿“冲撞了山神”，丢了一魂, 想把魂找回来，就得把那块石头拖回家，烧香供奉，求山神老爷大发慈悲, 把魂还回来。

    沙雕爹信了，趁着半夜无人, 拉着板车，拎着铁锨, 去刨石头。

    越刨越深，越刨越大，刨到天都亮了，才刨出来一半，半个村的人都来围观吃瓜。

    民兵队的壮汉一起动手，忙了两三个钟头, 才把大石头从坑底拽出来。

    “杀年猪”的时候，沙雕爹特意把猪头留下，供给大石头，烧香恳求，祈祷女儿的“失魂症”早点治好。

    海龟大夫进村，丑石变陨石，神秘色彩笼罩。

    甘露性情大变这件事，到底是“移魂”了，还是这块石头本身有蹊跷，扯不清。

    甘露暂时也顾不上这件事，全力应付期中考试。

    开考之前，她越过方校长，自己去了高三一班，要参加人家的期中考。

    班主任是个中年大姐，去给赵秋玲做过家访的那个，认真负责，对甘露的越级跳级行为，理解不能，苦口婆心地劝说。

    大概意思就一句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学习要一步一个脚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揠苗助长要不得。

    等甘露的考试成绩出来，年级第五名，班级前三名，惊得班主任揉眼睛。

    红榜公示以后，甘露跳级既成事实，再没有人质疑，包括方校长。

    之后半个月，陆续又有低年级学生跳级。

    一班是尖子班，敢跳过来的学生寥寥，其它几个普通班，都突然多了好些人。

    甘露纳闷。

    “跳级”是高难度动作，挑人，挑天分，一个不小心，就得骚断腿，能顺利落地的，都是学霸中的学尖，这些人噗通噗通跳上来，图啥呀

    周末见到卢南樵，才弄懂关窍。

    这些人不为别的，就为推荐上大学。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推荐制”是秋后黄花菜，眼瞅着要凉了。

    这些急燎燎跳级的学生，家里都有背景，搁在从前，稳稳都是工农兵学员。

    立冬以后，“凭考入校”的风声越来越紧，铁锤悬在头顶上，随时可能落地，砸断他们的大好前程。

    都怕迟一步，错过最后的机会，干脆跳级，提前毕业，提前参加工作，提前进入推荐名单。

    这个骚操作，很多人一开始没get到，甘露带了头。

    凭成绩跳的级

    哄鬼呢！

    都认定她是从卢家得到内部消息，想赶在推荐制取消之前，挤上最后一班车。

    卢南樵为女友谋划的前途，也一个思路，还提醒她：

    “你跳了级，就好好呆在教室里，明年毕业了，先去11号院上班，那儿条件好，清闲，没什么年轻人，只要有推荐名额拨下来，就能轮到你。”

    “我凭本事……”

    “这世上有本事的人很多，不止你一个，你说推荐入校不公平，那你怎么能确定，凭考就不会有人徇私作弊有人的地方，就有关系，你能凭关系，何必凭本事”

    甘露被噎，忿忿反诘：

    “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凭本事’的人多了，‘凭推荐’的会被瞧不起”

    “能被推荐入校，也是本事，今天我们有本事被推荐，明天也有本事被瞧得起，工农兵学员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百多万，持续这么多年，大部分都成了各行各业的精英、骨干，难道能一夜之间，全都撵下来”

    甘露默然，一脸不服气。

    卢南樵牵着她的手，沿着青石砖铺成的小径往前走，一边看风景，一边耐心劝：

    “就算你是真学霸，能保证每一次都考得好没有失手没有意外韩小梅这次，就缺考了一门吧，如果这是高考，她怎么办”

    甘露真服了他，这么短时间，就抓住了“凭考入校”的软肋。

    韩小梅考化学那天，吃了一根小陀螺买给她的雪糕，胃痛得痉挛，没撑住，去了卫生院。

    换成高考当天，哪怕痛得满地打滚，她也不敢轻易退考。

    甘露跳了级，宿舍还是原来的那间，没有调换，还是跟韩小梅住一起，照顾了她好几天，人才活泛过来。

    战场没有常胜将军，考场也有飞来横祸。

    前途攸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一点上，凭考不如凭推荐稳妥。

    韩小梅对自己因病缺考，没多大感触，对同寝小姐妹能连跳两级，还考年级前五的稀罕事，震惊到惊悚。

    周围其它人的心情，也差不多。

    甘露再怎么搬出暑假买了全套高中教辅书、在市图努力一夏天的借口，也没啥说服力。

    就算她没撒谎，也等于是用一个暑假，再加半个学期的时间，自学完成了高中三年的绝大部分课程，成绩还碾压九成九的同窗。

    绝世天才啊！

    作弊骗人啊！

    为了推荐上大学，已经不要脸了不要脸了啊！

    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

    甘露无所畏惧，随便别人怎么猜疑，作弊就作弊，移魂就移魂，精怪就精怪，高举唯物主义大旗，前途最要紧。

    明年的高考，她势在必得。

    让她奇怪的事，卢南樵对此不置一词，从没问过她是怎么“自学”完高中课程，还学得这么出类拔萃的。</p>

    她心里发虚，学着渣渣樵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diss他：

    “小卢主任，你和你爸妈，怎么看我跳级的事呀想好去哪座庙里找高人没有那个海龟大夫不行，他满脑子科学浆糊，你们得放开思路，去找那种有符箓、有度牒的世外超人，拿宝葫芦收妖。”

    卢南樵气笑，斜乜她：

    “小丫头，别太得意了，你要真有画皮，相信我，一定给你揭下来，看看你是什么模样的小妖精，能把我迷得神魂颠倒……”

    甘露正要diss回去，看见赵四从育民商店出来。

    脑袋上裹着一圈纱布，隐约还有血色，挺吓人的。

    甘露惊讶，以为他又跟什么人干架了，还挂了彩，关心地上前问他：

    “你脑门……怎么回事”

    “没事，自己不小心磕的。”

    嗑的甘露不信。

    这赵四虽然有点婴儿肥，灵活地像个皮猴子，他怎么磕，能把自己磕成这熊样

    赵四一口咬定就是磕的，旁边跟着的小陀螺也作证：

    “真是磕的……他自己磕的。”

    “说实话！撒谎的孩子长歪鼻子！”

    这小陀螺的额角，隐约也有一大块淤青，仔细看还蹭破一层皮，有碍观瞻。

    甘露一再追问，得到的答案让人发噱。

    小陀螺来实验中学以后，跟赵四一伙人臭味相投，很快混熟了，上周末，还带着他们一起回白云公社玩。

    不知道打哪儿传出来的谣言，说甘露从“学渣”变“学霸”，原因就是撞石头。

    说那石头是天外陨石，神秘莫测，有起死回生、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

    赵四信了，屁颠屁颠地跑到芦庄，一头撞上去，当场开瓢。

    小陀螺也本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思，小撞了一下，见血就收，图个“万一”。

    甘露：……！

    这都什么奇葩脑回路，撞陨石就能变聪明，撞月亮能原地飞升

    赵四被同伴揭了底，也不藏着掖着了，吧啦吧啦告诉甘露，那块大石头，现在已经被洗刷得油光瓦亮，“供”起来了，每天想duang一下的村民，成群结队，去晚了都排不上号。

    甘露气晕：“这是封建迷信！是愚弄群众，我爸是支书，他怎么不拦着”

    “他想拦，拦不住呀，那些人也不全是你们村的，他也管不着人家。”

    管得紧了，还被嘲“吃独食”。

    沙雕爹怕出事牵连自己，骑着车子去公社，汇报给领导。

    郭向阳桌子拍得山响，爆锤“封建迷信”，回头就让老婆领着念小学的儿子，暗戳戳去了芦庄。

    上行下效，甘家门庭若市，比唱大戏还热闹。

    海龟大夫“名医下乡”，一点正事不干，天天就给开瓢的熊孩子包扎伤口，登记在案，坐等“奇迹”出现。

    甘露槽多无口，提醒俩人好好养伤，哪儿不舒服，赶紧去卫生所看大夫，别真撞出毛病来。

    沙雕爹前几天来沪城买菜种，顺便来学校看看女儿。

    父女俩说了半天话，他提都没提这一茬，只说村里来了几个“社来社去”的大学生指标。

    甘露愣怔半响，才听懂“社来社去”的意思，就是从哪个公社考上的大学，毕业以后，再分配回哪个公社。

    这种指标，原则上都是内定给插队知青的。

    贫下中农再怎么根正苗红，只能蹲在村里种地，无权报考。

    沙雕爹的私心，是想扯着“照顾军属”的幌子，分给燕妮一个指标，让她去考一个“社来社去”的大学，又怕耽误她以后跟着田国梁从军。

    甘露喜出望外，让沙雕爹一定卡住一个名额，分配给表嫂。

    沙雕爹苦笑，说他原以为这名额是金疙瘩，结果狗不理。

    他在大喇叭里传达上级精神，号召知识青年积极响应，吼了好几遍，一个来报名的知青都没有。

    芦庄的知青点，经过一轮大清洗，一轮返城潮，人数暴降，从全盛时期的一百多人，到现在只剩三十多人。

    大部分都已经下乡两年以上，达到报名的基本条件。

    知青做梦都想返城，但“社来社去”的骚操作，太不吸引人。

    继续保持知青身份，他们还有返城的希望，考上这种悲催大学，想走都走不掉了，只能扎根穷山沟，蹉跎一辈子。

    沙雕爹再怎么吆喝，都没人捧场。

    村里那些念过中学的年轻人，眼巴巴想报考，政策又不面对农民开放。

    结果就是：稀罕这名额的人，吃不到嘴里，能吃到的，又不敢张嘴，僵在这儿了。

    甘露冷嗤，这人傻就是没救，知青也一样。

    说是“社来社去”，难道你去学造船，就回乡来造船去学开飞机，就回乡来开飞机

    芦庄也好，白云公社也好，有造船厂嘛有飞机场嘛

    都没有！

    你必须接受国家安排，去你该去的地方。

    沙雕爹茅塞顿开，喜孜孜地立刻就要回村，劝“外甥媳妇”报名。

    “社来社去”原则上不面对贫下中农开放，万一有例外呢

    燕妮也不是一般的贫下中农呀，她是南疆军属！

    一时半会的，田国梁当不上营级以上干部，不能带家属，燕妮自己凭本事考个大学，凭本事去跟丈夫团聚，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