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七十七章
作品:《太子妃洗白日常》 须臾之后, 原本闭紧双眼的老人又缓缓地睁开了眼, 面容竟恢复了些许生气。他双手紧紧地攒着锦被,偏头看向跪在地上的楚尧,轻声道:“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
楚尧低垂着头,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听了这话,只觉得双腿沉重如灌了铅水一般, 让他再也无法站起身来。
“阿尧……我说的话是为了你,自古王位相争都是两败俱伤的, 当年的荣亲王和王上便是最好的例子。”
一个死在乱箭之下, 一个扶起处于风雨飘摇下楚国而失去了此生挚爱, 他们二人真的分出了胜负吗
那流过下颌的血迹早已干涸,留芳侯微微偏过头对守在他身旁止不住掩袖痛哭的阿渚道:“阿渚……将那副画拿过来。”那浑浊无光的双目在瞥向地上的画时, 却罕见地露出了些许微光,整个人看上去都鲜活了不少。
阿渚抹了把脸上的泪, 忙起身拾起地上的画, 递与留芳侯。
留芳侯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副画, 像是对待一件极其珍重的珍宝一般。那画卷在他的手上慢慢展开, 女子秀美娇柔的面庞上勾着一抹淡淡的笑, 黑墨般的长发垂至腰际,一身淡荷色绣花长裙,手中执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牡丹,身姿窈窕纤细,身后是一丛开得正盛的蔷薇花丛。
他抬起手, 轻轻地抚摸着画上女子的脸庞,双眼已渐渐迷离,嘴角却微微弯起,笑得连脸上的褶子都皱在了一起,整个人看上去似是走火入魔了般痴迷。
“素筠……素筠,你且等等我,我来陪你了。”
人在濒死前,总会有些许早已消失的记忆再次涌入脑中。他看着这幅画,如今竟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他许久不曾记起过的一件往事。
秦元三十九年,那年父亲去世他蒙袭爵位,从侯府世子成为了新一任的留芳侯。那年他十七岁,少年老成,身负家族重责。
沈素筠是元光侯家嫡出的三小姐,亦是他姨母的继女,按着辈分说她该称呼他一句表哥。那年沈素筠年芳十五,是丹垣城有名的贵女,出身娇贵却最是混账,每日不是捉弄士族王孙便是偷溜出府去街市寻乐子。
旁人提起元光侯家的三小姐,说的最多的便是:“三小姐模样生得好,可惜脑子缺根经,未免也太不识礼数了。”而提起新上任的留芳侯则是:“哎,老侯爷英年早逝,若非小侯爷从书院赶回来,恐怕整个侯府便要就此没落了呢。”
他们俩似乎除了一层薄得不能再薄的亲戚关系,似乎就是处于不同世界的人。一个像只在山林间自由自在的小鹿儿,而另一个就如戏班子里被困在笼中的猛虎,只能按部就班地表演着,供给世人一场精彩的演出。
他对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表妹压根没有任何印象,甚至见也未见过,直到一个秋日的午后。
深秋的气息弥漫着整个丹垣城,连阳光都变得有些懒洋洋的,既不过分耀眼,也不热烈灼烧,而是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度,轻轻地洒在地面上。他的寝院位于侯府的西侧,院子虽大,可地方却偏僻了些,就连新入府的家仆都不一定寻得着。
院内的枫叶红艳似火,树下摆着一方小茶几,茶壶滚烫,正是院内仆从沏好了一壶新茶。他这些年来一直有个习惯,每次用过午膳后总会坐在茶几旁看一会儿书,偶尔困意来袭,许还会靠着枫树的粗大树干小憩一会儿。
这日自然也不例外,许是秋风太过爽朗,他才翻了几页手中的《丹青卷》便困倦不已,索性靠着树干闭眼睡起觉来。
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父母相继离世,府中一大堆事务要处理,每日都有批不完的公文和信件,府中也总会来许多宾客,那些人或是真心或是假意,有的是前来安慰他,有的则是来看看侯府如今的惨淡现状。他将那些人的举动一一看在眼里,起初只觉得世态炎凉,后来便早已麻木不仁,懒得再看他们的脸色。
他在回侯府前一直在云麓书院求学,师从丹青大师蒙未,此生惟愿游历三国,看尽天下美景,绘尽水墨丹青色。这其实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曾经身为留芳侯世子时,他便知晓自己将来会袭承父亲的爵位,哪里能看尽山川大海,遨游人世逍遥自在,如今袭承了爵位,这便是更不可能做到的事了。
师父曾说,身为一名画师,心境应是淡泊的,可他却注定沾染尘世纷扰,如何能做到心中平静如初。
睡得朦胧之际,他却总觉得脸上时不时地发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挠自己的脸。他下意识地掏出袖中短剑往前一横,随即猛得睁开眼,却见眼前蹲着一个看上去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长得矮矮瘦瘦的,微微发黄的头发扎成了两个小髻,头上插着一根银白色珠花,脸上还带着稚气,皮肤嫩得如春雨之后冒出的竹笋一般,面容清秀娇俏,淡粉色的嘴唇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清透光泽,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瞪大,像是蕴含着远山清雾一般朦胧迷人。
唔,看上去年纪也太小了些。
小姑娘缓缓偏过头看了眼抵在自己脖子上的短剑,伸出葱白的右手将那泛着冷光的短剑往旁边推了推,脸上倒是未显露半分惧色,只是看上去倒还是有些惊讶。</p>
“你就是留芳侯”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像极了山林间的百灵鸟。
他心中微动,低下头瞥了眼她微微发颤的左手,那粉嫩泛着红色的爪子里还紧紧攒着一根白绒绒的羽毛,顿时心中嗤笑不已。这小姑娘表面上镇静得很,结果还不是怕得要死。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他瞧着这丫头却是用泥和起来的,除了生得好看了些,压根没半点女子该有的模样,他就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如她这般大胆,居然敢独闯陌生男子的寝院。不过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又能要求她了解些什么呢
他将手中的短剑收回,瞥了眼那小姑娘,淡淡道:“你是谁”侯府戒备森严,就这么个黄毛丫头不可能独闯进来,八成又是哪个王侯带着孩子来侯府慰问了。
小姑娘却未回答他的问题,一双凤眸紧紧地盯着他,回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哭了。”
她说他哭了,这怎么可能呢可是当他抬起手往脸上一抹时,那粗粝的指腹却真的触及到了温湿的感觉,再看向左手时,已有晶莹泪水顺着指缝流落。
原来他真的哭了。
“你为什么要哭”小姑娘又问道。
他细细打量了一下蹲在自己跟前的小姑娘,唔,这丫头或许站起来还没到他胸口,他为什么要跟一个孩子说这么多话呢。想至此处,他索性站起身来,睥睨着蹲在地上的小姑娘,语气严肃了些,道:“你是哪家的孩子,还不快出去,是要我让人将你丢出去才成么”
小姑娘听了这话却是气急了,忙从地上起身,两弯柳叶眉紧蹙,双手插着腰抬起头冲着他喊道:“我可不是小孩,我今年就要及笄了。”
他瞅了瞅这站起来真不足自己胸膛高的小姑娘,抬起头比划了一下她的身高,看着她气堵的模样,竟觉得有些好笑,这些日子的低沉也消散了不少,憋着笑道:“看着姑娘这身量,还真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姑娘。”
小姑娘被他这话堵得哑口无言,双手不安分地揪着裙摆,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许是被气坏了,好半天才复而抬起头辩解道:“我母亲家的表姐妹们小时候都长得矮,可是长大之后便会长高的!我也会长高的,长得比你还高!”
他看着那圆溜溜的头顶,突然就起了玩心,用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头发果然如想象中一般柔软,再也憋不住笑了,道:“那我便等着你长高,看看你究竟能长多高。”
小姑娘骨子里带着股桀骜之气,抬起手狠狠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小,怒道:“哼!登徒子!我要和秦夫人说以后再也不跟她来这里啦!”
随即便转身提起裙子气冲冲地往院子里走去,嘴里还低声囔囔着:“什么狗屁表哥,居然还敢嘲笑我矮!我要诅咒他这辈子都娶不着老婆!”
他瞧着那小姑娘的背影,回忆着她方才说的话,原来这丫头便是他姨母的继女,元光侯府的三姑娘沈素筠。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倒和想象中不大一样呢,没外界说的那般傲慢调皮,倒是娇俏可爱得很。
一片红枫缓缓飘落,落在茶盘上,他低下头看了眼手中的书卷,突然又来了兴致想再读上一会儿,于是便蹲下身欲重新坐在软席上。
哪想在整个人全身放松坐下来时,却突然感觉双腚下方似有什么东西“噗”地一下炸开了花,甚至迸出了汁水来。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颤抖着身子缓缓站了起来,不忍直视地看了眼软席,果真见上面晕染着一大团墨花,里面还掺杂这几片碎冰片。
方才他还不相信,这姑娘倒真是爱捉弄人。他方才只顾着盯着她了,却没注意到她竟早已将一个裹满了墨汁的冰球扔在了软席上,就等着他坐下去了。所以方才她双手发抖,是因为藏着握在手里的冰球被冻着了
他撩起身后的袍子,转头看了眼自己屁股上映出的两团墨迹,顿时哭笑不得。果真是像个小孩子一般,也不知道将来哪家公子会这么倒霉娶了她。
留芳侯缓缓地闭上眼,脑子里却清清楚楚浮现出了沈素筠十五岁时的模样。在阳光的照耀下,那头黄发柔软得像是一团绒毛一般,他多想再摸一摸,可是注定再也不可能了。
也许……他们下辈子还会再见面吧。
楚尧跪在地上,听着留芳侯说出的话,缓缓地握紧了双拳。他的父亲到底是有多爱元后,才会在临死前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可是既然如此,那么他的母亲究竟又算是什么一个傀儡,一颗棋子
他缓缓抬起头,双眼却早已被泪水迷蒙,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瞧见那原本展开的画卷轰然落下,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床板上。
双膝在地上摩擦前行,他挣扎着,痛哭着,总算是碰上了床榻的边沿,却再也瞧不清任何事物了,只听到阿渚哀恸的声音响起:“侯爷,薨了。”
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耳边尽是嗡嗡鸣叫声。他抬起手摸索了半晌,总算是触碰到了父亲的手。那只手还带着温热,瘦骨嶙峋得几乎只剩下了皮包骨,指腹间满是疤痕老茧。
他好像失去了这世间最后一个真心待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