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作品:《太子妃洗白日常

    整个屋子幽暗异常, 在那厚重的大门打开的一瞬, 总算有几缕阳光偷偷照入了屋子里。在那日辉的照耀下,甚至能清楚瞧见空气中的灰尘飞沫在半空中漂浮悬沉,闷苦的药味中又能嗅到一丝腐朽枯败的气息,像极了死亡的气息。

    楚尧一双桃花眼微沉, 瞥了瞥四周。整个屋子看上去十分普通寻常,就像是寻常百姓的寝卧一般, 与整个富丽堂皇的侯府似乎格格不入。

    这里和他十年前所见似乎没有分毫改变。

    内室与外间仅用一方横帘相隔开来,黑曜石帘在微风的拂动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透过帘子能隐隐约约看到里头的景象。楚尧微微偏头, 看向内室, 心中几经踟躇,愣是没挪动分毫。

    一旁随后赶来的管家却是心急如焚, 催促道:“世子还是快些进去吧,太医说侯爷也就是这几个时辰的事了。”

    楚尧捏了捏拳头, 只觉得喉间干涩不已, 连视线都开始模糊起来。他走进内室究竟会看到什么这个答案十年前就已经知晓了不是么可是为何只要一想起来还是会觉得难以忍受

    兀地, 从内室传来一道苍老浑浊的声音, 似乎是拼尽了全力才能发出声来, 仿若被亡灵扼住了喉咙一般:“阿渚,外面……是谁来了”

    那个名唤“阿渚”的男人声音有些哽咽,安慰道:“侯爷,您安心在这儿躺着,奴才出去看看。”

    随即发出一道细若游丝的声音, 轻轻地“嗯”了一声,终究趋于平静。

    楚尧静静地立在外头,听着内室两人的谈话。

    倏地,那原本微微晃动的帘子一把被人撩开,一个身穿灰蓝长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他的身形异常清癯,整个人犹如一具风干的躯体,脊背微弯,面庞凹黄布满了斑点,两鬓银丝渐显,双眼浑浊不堪,干涸地像是再也不会流出泪来,全身上下仿若只剩下皮包骨一般,实在瘦的可怜。

    楚尧见着那男子,面色顿时一白,嘴唇颤抖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眼中明显有诧异之色。

    这人是他父亲的贴身仆人阿渚,自他记事起,阿渚便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可如今十年未见,阿渚竟生得如此模样了,明明在他记忆中,这人高大威武,还曾教他踢过蹴鞠。

    阿渚见着楚尧,亦是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即一变再变,原本浑浊的双目竟有泪水在里头打滚,眼周渐渐泛起一圈淡红色,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道:“世……子”

    他的声音太轻,以至于只有在外间的人才能听清。内室的人显然为听见,那道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再次轻声问道:“阿渚,是……谁来了”

    阿渚深深地看了楚尧一眼,偏过头看向内室,语气不知是喜是悲,冲着里头大声道:“侯爷,是……是世子来了。”

    此话一出,楚尧死死地抿着唇,等待着里头的人再次说话,可他等了半天,内室却再也未传出任何说话声,只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阿渚见状,用袖子拭了拭眼眶中的泪水,抬起头对楚尧行了个礼,拱手道:“世子进来吧,侯爷在里面等您。”

    楚尧紧紧攒住袍角,总算是往前踏了一步。他方随着阿渚走进内室,便见床榻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而这老人,正是他的父亲留芳候楚原清。

    他看上去与十年前亦是相差甚远,原本一头黑丝竟已生满了白发,脸上满是皱纹,眉头聚拢似山峦,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只有不断起伏的胸脯以及粗粗的喘息声才能让人觉得他是个活人。

    楚尧不忍再看,下意识地别过脸,却见着了壁上挂着的一幅仕女图。他双目微瞪,紧紧地盯着那仕女图,竟是目眦欲裂一般,仿若画上的女子与他有着血海深仇一般。

    原本心中升腾起的愧疚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胸膛中似有滚滚怒火呼之欲出,他咽了咽喉咙,偏过头不再看向那仕女图,总算是勉强保持住了镇定。

    床上原本闭着眼的留芳侯却缓缓睁开了眼,偏过头看向楚尧,掩在薄被下的手微微动了动,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晃了晃,声音嘶哑,道:“你来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若平地惊雷,楚尧心中微颤,朝着自己的父亲拱手行了个礼,低声道:“儿臣见过父亲。”</p>

    留芳侯嘴角牵扯出一抹虚弱的笑,原本紧蹙的眉头却舒展了些,道:“十年未见,我儿果然如为父所想一般,生长得如此灼灼耀眼。”

    两父子之间相隔几尺之远,楚尧微微低头立在原地,就是不肯再走近半分,死死地捏着拳头看着自己虚弱不堪的父亲,只觉得如坐针毡。

    他的举止谈吐间满是疏离冷淡,留芳侯倒也并未在意,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资格在意。十年前他一意孤行地避居于此,将府中所有事务撂给楚尧,就该料到今日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如今楚尧愿意来见他,他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

    那年楚尧多少岁哦,他那时应该才十三岁。虽然王室子女启蒙极早,十几岁已懂得许多,可是将整个侯府都交给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未免太残忍了些。

    留芳候细细想了想,他活了五十三年,从青葱少年到如今的半百老人,此生爱过恨过,为楚国立下过汗马功劳,也曾受尽万人唾弃跌下神坛,到头来最对不起的人居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二十三岁的青年生得一副清贵的好相貌,穿戴妥帖整齐,身姿修长挺拔,他只需瞧上一眼便能知晓楚尧在整个丹垣城会多招姑娘们的喜欢。可惜的是,他注定会错过楚尧人生中的许多大事,譬如替他去心仪的姑娘家提亲,喝上一口他大婚时的茶。

    楚尧见着留芳侯变而又变的表情,心中一紧,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淡淡问道:“父亲可还有什么想交代的”他知道父亲快死了,那苍老的眉眼间俱时浓浓死气,看上去是熬不了几个时辰了。

    留芳侯面容祥和,微微地摇了摇头,轻声喃喃道:“我此生心愿已满,并无什么后事需要交代,只有一点,希望你能答应。”

    说完撇过头看着楚尧,目光微闪,道:“尧儿,我知道这么多年你都在怪我,我不求你原谅,但求你能放下心中仇恨,不要再伤人伤己了。”这些年他虽足不出户,缠绵病榻,但是对外界的消息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楚尧听了他的话,眉头微蹙,脸色冷淡了几分,道:“父亲何出此言,儿臣心中何曾有恨”

    留芳候闻言,倒也并未激动。他轻轻喘了口气,声音却显得急促了几分,道:“你与太子之事,我都晓得的。”

    楚尧目露惊色,可一想到自己父亲年轻时的手段,便觉得他知晓这些倒也不足为奇了,于是也不再掩饰,直截了当道:“我和楚湛,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说完便抬起头不再看着留芳侯,目光坚韧若刀。

    留芳侯喉头一哽,很想撑起身子做起来,可身体却挪动不了分毫,手脚酸软无力,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般。

    他在内心挣扎了半刻,终归只能缓缓闭上眼,淡淡说了句;“当年之事,全是我的错,与他并不相干。”

    楚尧冷哼一声,转身迈向左侧,大步流星地走至墙壁前,大手一揽便将那幅原本挂在壁上的仕女图取了下来,然后重新走回榻前。

    一旁的阿渚见状,刚欲拦下他,哪想那楚尧手中的画却已展卷而出,那光滑的锦帛上,静如婵娟的妙龄女子跃然于其上,像是要从画中走出来了一般。

    留芳侯见着他将那副画捏在手里,心中顿时一急,汗水簌簌地往下冒,脸色更显苍白不堪,满是焦急之色,拼尽全力挣扎着从榻上坐起,伸出手欲将那副画抢回来,嘴中不停地道:“还给我,还给我。”

    那薄薄的锦被因为他剧烈的动作已滑落在地上,阿渚见状,忙上前搀扶住他,眼中满是泪水,恸哭道:“侯爷,您别再动了,别再动了。”

    楚尧见着他那虚弱不堪的模样,心中倏地一痛,说出嘴的话却异常残忍:“怎么与他不相干了”说完便指着那画上女子,整个脸都涨得通红,大声吼道:“是他的母亲夺走了你的心,才让我母亲郁郁寡欢至死,怎么与他不相干了”

    留芳候闻言,双目睁大,死死地看着那画上女子,却没说出半句话来,只是整个身子却止不住地颤抖,像是忍耐到了极致。

    楚尧见他默不作声,随即仰天大笑,往后踉跄了几步,握在手中的绢帛便随之晃动,薄的如蝉翼一般,似乎轻轻一撕便会断裂。

    “哈哈!世上有几人会知晓,留芳侯心中居然对元后沈氏念念不忘,还在屋中挂着元后的画像,这若是叫人传出去了,可是灭门的大罪。”

    “你当年痴迷于元后时,有没有想过我的母亲会郁郁寡欢至死有没有想过我如今会与楚湛站在对立面,势如水火”

    留芳侯听了他的话,心中一堵,一口气没喘过来,竟吐出一大口血来。那血液飞溅,喷洒在纯白的画卷绢面上,盛放出一朵朵大大的红梅,整个屋子一时陷入死一般地寂静。

    那卧在榻上的老人缓缓闭上了眼,嘴角的鲜血缓缓流下,染红了白须与衣襟。

    楚尧见着眼前这一幕,指尖一颤,那握在手上的画卷砸在地上,一下子跪倒在榻前,眼中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嘴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