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作品:《我和我自己锁了

    看见病床上那个侧身对着他的青年后, 里夏尔停下了脚步。

    他和艾涅斯特的距离只有短短的几米。

    这并不是他距离那个人最近的一刻。

    以往他们刀剑相接的时候,任何的一次都离得比如今要近。

    但在当下,再向前走过去几步的想法, 却比任何时候都令他感到踌躇。

    “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只是想表达一下对你的感谢。

    黑夜中的那道光, 和你有什么关系吧是你救了我们吧

    如果不是有你在的话,我都不敢想象这片街区,这座城市会变成什么样子。”

    吐出这短短的几句话的过程, 比里夏尔预想的还要艰难和苦涩。

    推开这扇门前,他告诉自己要摆出普通人的样子、寻常的态度,也设想了好几种台词。

    但事实上, 他的准备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

    “听说你受了重伤不要紧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想要摧毁整个王都的术士,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最后说出的, 是一些生硬到里夏尔自己都听不下去的话。

    艾涅斯特现在受了伤。米斯特汀也不在身边。

    如果里夏尔想动手的话,现在的这一点距离就和不存在一样。

    在这种形势下, 杀死他的成功率极高。

    但是里夏尔却没有那样做。

    不仅仅是因为这间医院被警卫部队包围了的关系。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生出这个念头。

    这是一间不大的病房,病床的旁边放置刚撤下点滴的输液架。艾涅斯特脸色苍白地倚靠在床头, 微微转动头部, 向他望了过来。

    在与一个里夏尔从未听闻的敌人的战斗中, 他被重创到离濒死只差一步的程度。

    “如果你只是为了打听这些事的话,就尽快离开吧。

    这不是现阶段能对平民透露的内容。”

    尽管负伤在身, 但艾涅斯特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语气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今天是不怎么太平的一天, 如果一直看不见你的话, 汉斯会担心的。”

    他随后说出的, 是里夏尔工作的地方的店主的名字。

    “你还记得我吗”

    “在坎特贝尔见过一次面,你是那里的员工,不是吗”

    花店“坎特贝尔”的员工里夏尔。

    从某种意义来说是虚假的, 但某种意义来说又是他最真实的身份。

    “是的。我也忘不掉那次见面。不过在实际见到你之前,我就听说过许多有关你的故事了。”

    因为你是艾涅斯特啊。

    在这一刹那,涌上里夏尔心头的,是百味杂陈的感情。

    握紧的拳头慢慢松了开来,僵硬的肩膀也不禁卸去了力量。

    在各种信息的冲刷中,里夏尔的心中满是无措和迷茫。

    如果把时间再倒退一段,到和格雷谈话之前,甚至是昨天之前,他都还未想到过自己会如此的迷惘。

    是因为产生了希冀,才会感到相对应的惶恐吗不再执着于唯一的目标,所以才能体会到到悲哀吗

    里夏尔已经没有余力探究正确的答案了。

    “你听说的,是什么样的故事”

    艾涅斯特突兀地问道。

    “诶”

    他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会对这个话题表示出兴趣。

    “你上一次看到我的时候,流露的敌意太明显了。

    这和你听到的故事有什么关联吗“

    “”

    在病房的外面,“维因”正静静地靠在墙上,留意着里面两个人的一举一动。

    在察觉到里夏尔到来的时候,格雷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是出现在“艾涅斯特”眼前的少年穿的是便装,这说明他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来拜访自己的。

    至少在这一次,他无意与自己搏杀。

    与之前相比,里夏尔的态度简直堪称友善,甚至还表达了对艾涅斯特的关心。他低垂着眉眼,看上去就是个与外表的年龄相称的少年。

    但他表现出来的平静并不稳定,更像是在努力地在克制着情绪。

    自从那次意外的相遇后,里夏尔一直在刻意地回避着“艾涅斯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来找自己

    难道是这次的事件刺激到他了

    格雷心道不妙。

    在原本的轨迹中,艾涅斯特可是一举摧毁了大半个王都。这次虽然不是他动的手,可是他却牵扯在了里面。

    这无疑是在里夏尔好不容易恢复平缓的心境中投入石子,再次掀起波澜。

    也许他之前一度被维因动摇,所以这次想通过再见艾涅斯特的方式,来确认自己的决心。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再怎么说意义也不大。

    想到这里,格雷的心态反而变得随意了。或者换句话说,破罐子破摔了。

    “”

    里夏尔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没想到自己当时的破绽,会在这个时候被对方直白地指出来。

    艾涅斯特察觉到什么了吗

    虽然那天因为格雷的干涉,他没有再追问下去,但是艾涅斯特的视线确实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

    里夏尔的心先是一紧,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

    艾涅斯特说的确实是事实。关于这件事,他不需要多做辩解。

    自己这次来,本来就是想把问题铺开来谈的,事到如今又在紧张什么呢

    既然对方已经指出了里夏尔的异常,那他也不需要再掩饰什么。

    里夏尔思考了一会后,在不涉及到重生的秘密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袒露了自己的想法。

    “我确实对你有敌意。这是因为我认识一个人,他和你非常相似。”

    “”

    “不,应该说是一模一样。”

    里夏尔晃了晃头,又修正了自己的说法。

    “你们的眼神是一样的。我在你们眼中看不到人性化的感情,只有一片死寂。但在这层表象下,你发自内心地痛恨着什么,甚至想要展开报复。

    我说错了吗”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艾涅斯特面前保持着如此的冷静。

    只是,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状况什么时候会被打破。

    “不,你很敏锐。”

    艾涅斯特垂下了眼帘,又再度睁开。他没有因为被指出本质而变色,眼睛里一片坦然。

    “那个人是你的仇人吗”

    “可以这么说。

    说实话,我不认为你会相信这个说法。怎么听都像是拙劣的借口。

    但是我还是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而不是撒一些更合理的谎言。”

    “那么,为什么你现在又要来找我在那之后,你不是一直在刻意避开我吗”

    里夏尔的手颤了一下。

    他本来以为对方不会关注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想了很久,纠结了很久,直到今天,才终于决定不再害怕了。”

    里夏尔所恐惧的并不是艾涅斯特本人,而是更抽象的一种可能性。

    他害怕好不容易升起的一点希望,会转化成更深的绝望。

    到了那个时候,他恐怕会真的崩溃。

    所以里夏尔一方面期盼着悲剧不再发生,一方面又不可抑制地滋生出了阴暗的情绪。

    他想扯碎艾涅斯特那副平静的伪装,揭露他残酷的本性。证明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不过是一时的假象,恢复成那个没有任何迷惘,心中只有杀意的里夏尔。

    即便现在站在这里,他也依然带有这种近乎于自暴自弃的成分。

    艾涅斯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的陈述。

    “那个人,在我和他相遇之时就已经是一个疯子了。他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厌恶人类,渴望世界的毁灭,为此甚至不择手段。”

    “所以,你以此类推,认为我也会变成像他那样的疯子吗”

    艾涅斯特的回应同样直指核心。

    伴随着这句话,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笼罩在了里夏尔的心头。

    这个问题不被允许回以虚假的答案。如果说谎的话,一定会被对方看穿。

    事已至此,里夏尔的内心反而变得释然了。

    他微微低下了头,用不似少年人的老成的语调说道。

    “没错。虽然我很想否定,但事实就是如此。

    在我看来,你们的本质是一样的。比如说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孤独、对存在意义的质疑和否定,以及想要毁灭什么的冲动。”

    但是,我不明白。”

    里夏尔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你会为了保护其他人,不惜伤到这种地步呢”

    这个质问是他的最后的挣扎。

    是自永无宁日的绝望和悲哀中回归的灵魂的恸哭。

    既然对人命毫不在意,把他们的价值等同于草芥,为什么事到如今又要摆出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他人的安危,他人的绝望与悲痛,在你的眼中应该并不重要吧。

    你对外界漠不关心,不愿意走出自己心里的围城。可是从结果而言,你却保护了那些素味平生的人们。为什么”

    里夏尔的问题越来越尖锐,情绪也越来越外露。

    这些话都是一介花店员工不应该有的发言。如果让他们以外的任意一个人听到,都会勃然变色。

    这已经不仅是不礼貌的问题,而是可以看做是对艾涅斯特的攻击了。

    然而如今的里夏尔已经顾不上了那么多了。

    如果对方仅仅是救下格雷和泽洛斯的话,还处于他勉强可以理解的范围内。

    因为那两个人算是他在意的熟人。

    但是当迪斯卡兰全域遭遇危机时,艾涅斯特依然奋战到了最后一刻。

    他想要的不可能是赞誉。那种空泛的东西根本填不满他的心灵。

    至于那些可能会消逝的生命,对他来说更应该是无关痛痒。

    未知的状况,无处寻找的答案,让里夏尔的精神极为疲惫。

    他不知道对与错的界限,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上次和格雷谈过后,里夏尔陷入了长久的动摇和自我怀疑中。他不得不承认,格雷说的是有道理的。

    现在的艾涅斯特还不是未来的那个恶魔,他们之间并不能画上等号。

    但是里夏尔还是无法简单地放下仇恨。

    因为这样做难道不是背叛吗

    每次想要踏出新的一步的时候,这个词都不可阻遏地深深刺进了心中。

    如果他选择原谅的话,自己那些同伴的死到底算什么呢

    在背负了那么多条沉甸甸的人命后,他还要和仇人握手言欢吗

    仅仅是因为悲剧还没有发生,他就要忘记牺牲

    真的吗

    难道血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谁能保证不会在稍微错开视线的工夫,艾涅斯特就会再度成为记忆中的恶魔

    过去的噩梦一直如影随形地笼罩着里夏尔。在悲叹中惶惶度日的民众。倒在荒野中的尸体。被亲近的同伴的鲜血染红的自己的双手。

    那是一场无止境的悲剧。没有人会认可那样的未来。

    可能就连世界本身都看不下去了,才会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一次,一定要导向正确的结局。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创造出能让大家欢笑的,安心生活的未来。

    而这个未来,和艾涅斯特的存在是不相容的。

    所以,里夏尔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信念会面临这种形式的否定。

    在被漆黑的天幕所笼罩的王都中。

    那个只知道杀戮的,对遍地的哀鸣连一瞥都不屑投去的青年竟然会带来那样美丽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奇迹,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在里夏尔的记忆中,引发类似的灾难,在另一条时间线上导致大量人员死亡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艾涅斯特。

    他不可能忘记的。

    不论是血淋淋的伤亡数字、触目惊心的废墟,还是绝望的叫喊和哭声,都不可能从脑海里淡去。

    但是那些曾经的里夏尔再也看不到的面孔,这一次却浮现着希望之色。

    “我们得救了吗王都没事了吗”

    “喂,你们看到那道光了吗”

    “是谁救了我们”

    “有人说是艾涅斯特将军”

    最先意识到出手之人的身份的,是混杂在人群之中的术士。越是具备相关的知识,就越是清楚破解战略级魔法的难度。

    在当下的王都,有能力、有立场做到这一点的,唯有艾涅斯特。

    这个消息传开后,人们的神情顿时改变了。

    虽然他们的脸上还残留着不安和茫然,也在为损失和未知的状况而担忧,但是心底的支柱依然存在。

    虽然正式的官方通告还没有出来,但是“艾涅斯特”这个名字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样,拥有抚平人心的力量。

    里夏尔并没有应对超广域魔法的能力。或者说,他没有从广域魔法救下其他人的能力。

    现行的魔法体系里并没有破解这一魔法的方法。即使他有心研究,也没有相关的知识储备和对变量的控制能力。

    那是他从未接触的领域。

    然而,艾涅斯特却真的遏制住了那个超广域的魔法

    那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那个对人命漠不关心的艾涅斯特,在如此繁忙的时期,竟然从零开始,创造了一种崭新的魔法

    然后在千钧一发之际,成功地运用了出来

    结合里夏尔事后了解到的信息,这还是在他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分毫不差地完成的。

    没有位于术士顶点的实力和强烈的执念的话,是不可能完成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离事发地最近的医院里,里夏尔喃喃地念道。

    一位和里夏尔一同帮忙运送伤者的男性闻言,不禁露出了不明所以的表情。

    “我是说艾涅斯特。

    我以为在他看来,我们的性命并没有多大的价值。”

    里夏尔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嘲。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艾涅斯特将军肯定是重视我们的。”

    “这个问题应该是由我来问吧你为什么能这么肯定呢你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他也没有在人前露过几次面。”

    “你说的倒也没错。这么想来,我对艾涅斯特将军也并不怎么了解。

    但是他救了这个国家,如今又救了我们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最起码,我是这么相信的。”

    性情宽厚的男人没有斥责他的意思,但他的视线却笔直地贯穿了里夏尔。

    里夏尔不禁咬紧了下嘴唇。

    就在刚刚,他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泽洛斯。他正在看护因不明原因陷入昏迷的梅特里希。

    两个人都满身是血。

    但泽洛斯说,那是艾涅斯特留下的血迹。

    到了这个时候,里夏尔才在惊惧中知道,格雷和泽洛斯一度是这次事件的犯人的袭击目标。

    他发过誓会不惜代价保护他们。

    但差一点,他就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永远地失去了他们。

    挽回这一点的,却是里夏尔一直以来想要杀死的对象。

    他只想着救梅特里希,但他自己的伤重到连医生都变了脸色。

    巧合的是,据泽洛斯所说,这里的一个医生也曾经和艾涅斯特有一面之缘。他曾经在通缉犯的手下救下了医生和她的弟弟。

    时至今日,她仍然深深地感激着艾涅斯特。

    接二连三的消息,不断冲击着里夏尔原先所固有的观念。

    艾涅斯特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做这些事的动力是什么

    里夏尔突然很渴望见那个人一面。

    在逃避了这么久之后,在踏出新的一步之前,他想知道这背后的缘由。

    在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后,里夏尔的质问依然没有得到回答。

    他的心慢慢沉下去。

    是他想当然了。

    艾涅斯特不会对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人谈到核心的内容,更不用说他还问得如此尖锐了。

    沉默或是被激怒,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不正常的,是幻想着从敌人口中得到答案的他自己。

    因为冲动而来到这里,又因为冲动而质问艾涅斯特,莫名地期待问题的答案,又自顾自地消沉,只能用一时脑热来形容

    “你错了。那对我来说很重要。”

    “诶”

    里夏尔愕然地看向了艾涅斯特。在双方都心平气和的情况下,这样的对视还是第一次。

    目光对上的那一刻

    他感到自己的某种坚持似乎破碎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里夏尔从未见过的青年。

    没有压抑到极致的疯狂,也没有对世界的深沉的恶意,眼中蕴含着的是像湖面一般平静的光。

    他的相貌确实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人,但是神情却又无比的陌生。

    “为什么”

    “谈一件稍微离题一点的事吧。

    我前段时间,曾经到某个地方出行过。那个时候留下最深的印象的,是一处开满花的山坡。”

    青年的视线穿过里夏尔,一直看到了所不知道的远方。

    “我不是没有见过客观来看比较美丽的事物。但是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它们与我会有什么联系。

    有人对我说,那片花海因为我而存在的。因为我的努力,当年的战火没有燃烧到那里,所以它们得以保留了下来。

    所以,那些花就是证明我存在过的痕迹。

    一旦认同这个说法后,我就不想再轻易地放手了。下一年,再往后一年即使我不在了。也希望它们能一直绽放下去。

    这不是难以理解的事吧

    不光是那片花海。如果我的所作所为,确实改变了什么,拯救了什么的话,对我而言就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光是能意识到这点,我就也得到拯救了。”

    “就是这样就仅仅是这样”

    里夏尔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已经不记清自己上次像这样大脑空白是因为什么样的状况了。

    从喉咙里无意识发出的声音,象征着他最真实的想法。

    他没有再接上其他的话。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应该说些什么。

    或者说,他已经彻底搞不明白所有的情况了。

    那个青年的心底确实蓄积着足以波及全世界的憎恨,想把能触及的一切全部拖入深渊。

    他已经疯狂到无药可救的程度了。

    但是在他说出这段话的时候,里夏尔却感受不到一点负面的情绪。

    现在两人的距离是如此接近。近到眼睛只有对方的存在,近到仿佛能看穿灵魂的本质。

    这其中不存在一点虚假的成分,也不会有会错意的余地。

    艾涅斯特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即使他不在了,也希望他所珍惜的事物能一直存续下去。

    里夏尔从未见过如此强欲而又无私的愿望。

    他从未见过如此矛盾的人。

    他打从心底认为,想要斩断艾涅斯特那扭曲的念头的话,就只有从物理层面杀死他这一个办法。

    但真正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个无欲到不可思议的青年。

    他最初珍视的事物,仅仅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花。

    正是因为微不足道,才让人感到一种难言的痛切。

    就像是在黑暗中沉沦已久后,隐约映入视线的光亮。

    不是足以驱散黑暗的强光,而是照进深渊之中,给人带来安宁的微光。

    有什么在发出裂开的声音。

    里夏尔对青年根深蒂固的认知崩裂开来,随后又不断地风化粉碎。

    他曾经将艾涅斯特称之为无血无泪的恶魔。

    但是他错了。

    大错特错。

    对离濒死仅差一步的重伤无动于衷,创造了奇迹也无意宣扬自己的功绩。

    对绝大多数人都向往的荣誉和地位漠不关心,却会被大多数人都不甚在意的事物所打动。

    看到那个人的样子,又有谁能作出那样的断言呢

    所以,里夏尔在这一刻察觉了一件事。

    后知后觉地,突兀地察觉到。

    艾涅斯特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疯子。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事件,才会变成那个冷酷的彻底的杀戮者

    能让他主动毁掉自己珍惜的事物,到底是绝望到了什么地步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绝不容忽视的事。

    可是在今天之前,里夏很少想到去调查清背后的起源。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有拯救艾涅斯特的必要。

    他的死,才是对自己,对世界,对未来而言都至关重要的一步。

    正是因为对一切的缘由一无所知,他才能毫不犹豫地杀死艾涅斯特。没有任何不安或迷茫,专注地投入于这项使命之中。

    传说故事往往都是以勇者打败万恶的根源,化解危机的结局而告终的。

    因为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感到幸福。

    如果他也像故事中的那样,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艾涅斯特,或是和他同归于尽的话,一定也会觉得幸福吧。

    至少,会比他现在的心情轻松数十倍。

    那个人拥有掠夺他人性命的力量,却愿意站在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的立场上流血战斗。

    他没有正常的精神状态,却愿意以正确的理念来要求自己。

    他离普通人的幸福相距甚远,却愿意去维护他人的幸福。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艾涅斯特都矛盾到了常人难以理解的程度。

    但正因为很难理解,才会让人感到震撼与敬服。

    因为他的存在,不就是万人所敬仰的,拥有强大而坚韧的精神的英雄的象征吗

    在格雷说完最后一句话后,病房里再度陷入了沉寂。

    为了避免对视产生的尴尬,他干脆望向了窗外。

    里夏尔大概并不相信自己说的话。

    但是能说的都说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而且这样的结果,他从一开始已经预料到了。

    这样的想法一直维持到他重新转过头的那一刹那。

    格雷的眼睛微微地睁大了。

    嗒。

    滴嗒。

    他似乎听见了某种极为微小的声音。像是水滴落了下来,与地面碰撞时发出的声音。

    但实际上,并没有声波的振动传入格雷的耳中。

    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种视觉感知到画面后,大脑所补充的相对应的幻听。

    里夏尔既没有发出呜咽,呼吸频率也没有紊乱,仅仅是安静地、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艾涅斯特”,像一座静止不动的雕像。

    但不知何时起,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里夏尔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

    根深蒂固的印象,足以改变自身性格的憎恨,本能一般的杀意,都在今天这一刻被破坏得彻彻底底。

    “我没有让你原谅他的意思。但是,关于艾涅斯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希望你不要过早地下结论。”

    这是“格雷”曾对他说过的话。

    里夏尔不知道他和艾涅斯特之间发生过什么。

    但格雷毫无疑问,是理解艾涅斯特的。在察觉到他异常性的同时,依然选择相信他。

    里夏尔当时一度以为,格雷可能是被对英雄的憧憬遮蔽了双眼。

    但真正看不清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他对nd1028年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对真实的艾涅斯特一无所知。

    他只是摆出了一副非常了解那个人的样子,向着先前认定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行走下去而已。

    他认为自己早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在先后经历了好友与养父的死,王都惨烈的事变,同伴的牺牲,笼罩全世界的危机之后,任谁都没有了继续当孩子的资格。

    但是现在看来,这种盲目又傲慢的样子,又无疑像是一个还没有真正长大,却自以为成熟了的孩子。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你愿意解答我的困惑。

    英雄艾涅斯特。”

    这是里夏尔对一个英雄跨越苦难,却仍愿意为国家、为国民而付出的敬意。

    同时,这也是他明明意识到这一种可能性,却对此视而不见,沉湎于仇恨之中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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