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惟愿吾儿愚且鲁(三十四)

作品:《逢魔

    田钊逝世, 军营中祭起的白旗又多一旗, 立在闻字旁,在风中飘舞。

    阿瓦奇猜中了这前半局, 却未能预料得这后半局。田钊的逝世确实让大军有些悲痛, 可更悲痛的感觉, 他们已经在浔阳侯逝世之时感受过了。要说隆川城破, 浔阳侯身陨, 那才是边境军军心最为动摇之刻,阿瓦奇没在那时一举攻破殷朝的防线,如今闻珩又和曾副将军共领大军,局势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田钊战死的消息是和闻珩连得三场大捷的消息一同传回大殷的, 没人知道圣上心中如何作想, 只知他最终没将军权交给这个年少有为的小将军,而是以稳重为由交付曾副将军, 只对闻珩口头赞扬了一番。至于处境尴尬的长滨侯府,便是旁人忘记了, 仲才英也会提醒到旁人记起来为止。圣上将长滨侯府圈了起来, 命人上下严查。长滨侯白了脸,他们做事虽然隐蔽,但也经不起这般细查, 多少会露出一点行迹,结局如何只看圣上是否有心放他们一马。

    旨意到达军营,曾副将军摇身一变,成了曾将军。曾将军是个普通人, 难免有些贪恋权势,可他也是个聪明人,比起权势,更贪恋自己的性命。曾将军和阿瓦奇对阵过几回,好几次差点丢掉自己的小命,他知道想要彻底打赢北戎军的关窍不在自己身上,甚至可能也不在闻珩身上,而是在闻珩身边那个年纪小小的副将身上。曾将军不会为了所谓功劳而将闻珩排除在对敌的计划之外,甚至,他很愿意利用手中的权势给予闻珩方便。他也不担心闻珩会使唤不动这些将士,要知道,如今大军之中有七八成都是跟浔阳侯打过仗的兵,他们本就亲近闻珩胜于自己。

    有了曾将军的支持,事情变得很简单。闻辛开始自由出入探讨军情的营帐,她总能猜中阿瓦奇的应对,由此做出行之有效的布置。在闻辛和阿瓦奇面对面地碰上之前,阿瓦奇已经在闻辛手中吃过无数亏了,而这段时间也足够闻辛从一个生涩小将成长为能独当一面、有足够经验的将领,从阿瓦奇手中一步步夺回了汉阳城和隆川城。

    两人狭路相逢之际,阿瓦奇惊叹于大殷居然也有年纪如此之小的将领,闻辛却是双眼一亮,她已经等他许久了,想要拿他试试刀。于是阿瓦奇凶名在外后的头一回,在阿瓦奇还没有提着刀冲上前去之时,敌人自己已勇猛地冲他而来,自信满满地想要将他斩于马下。

    阿瓦奇心里来了点兴趣,打算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两刀相撞,阿瓦奇兴致盎然的神情发生了微妙变化,一点点变得凝重起来,从五分力便成了十分力。可闻辛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一点为难,若说出刀之时她面上还有点冰冷,在力与力的碰撞之中,她竟还有余力微微一笑。

    不过转瞬之间,闻辛的刀便压倒了阿瓦奇的刀,锋利的刃划过阿瓦奇的脸,在他面上留下一道新鲜的血痕。

    阿瓦奇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颤栗和不自觉的兴奋,他知道自己遇到对手了。面前这个小将,年纪小不说,长得还瘦瘦弱弱,竟然有比他还大的力气!他倒要看看,他其它功夫能不能比上他。

    阿瓦奇只往后微微一退,躲过这一刀,很快又策马上前,两人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阿瓦奇的马上功夫不用多说,作战技巧亦比闻辛娴熟。可闻辛有一点,强得令人害怕,她不知疲倦,亦不知害怕地学习着阿瓦奇强于她的一切,明明身上受了不少伤,却一刀比一刀更接近阿瓦奇的咽喉。阿瓦奇头一次清晰地感到了害怕,那是一种被富有耐心的猎手盯上的感觉,好像只要他松懈一秒,那把大刀便会割破他的咽喉,让血液在空中喷薄出血花。那本是他最喜欢的场景,可当他意识到,那血花将从自己身体中喷薄而出时,他本能地感到了害怕,下意识调转马头,朝着来路狂奔而去。

    闻辛与阿瓦奇的第一战,闻辛受了许多伤,却将只在脸上受了一点伤的阿瓦奇吓得落荒而逃。闻辛手下的兵将面面相觑,最终从心中生出一股无法浇灭的勇气,他们预感到,胜利就在前方。

    有了第一战,便会有第二战,第三战……曾经陌生的面容,便成了彼此最熟悉的敌人。闻辛承认,阿瓦奇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好对手,可很明显,胜利的天平在向她倾斜。失去的城池一座座收回,甚至因为敌方先挑惹起这场战争,他们可以不用像往日那般谨慎举动,得以一路压着敌方打,甚至反过来攻占北戎的地盘。

    最后一战结束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当阿瓦奇看到追上他的人是闻辛时,心中便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惶恐,等他察觉到自己这下意识产生的心情之时,便意识到,他永远不可能赢过闻辛了。这不只是因为对方日益精进的骑术与作战技巧,更是因为他已经彻彻底底产生了惧意,打从心底不再相信自己有胜过对方的把握。

    闻辛斩下了这位当世名将的脑袋,作为战利品,与军中最烈的美酒一同拿来祭奠浔阳侯的衣冠冢。</p>

    陈永平死后,边关不断传来捷报,失去的城池被一座座收复不说,北戎更是被打得几乎销声匿迹,想来五十年内都不会再有人胆敢进犯。这是大喜,也是大功,自然是要封赏的,圣上笑了,让曾将军班师回朝,论功行赏。仲才英恭敬地垂首,只偷偷看了一眼,觉得圣上这笑里,也不是全然的喜悦。

    边境的战事持续了一年有余,陈永平的通敌叛国之罪在这期间定了下来,整个三房都被株连,大房二房也受了牵连。可不知是长滨侯府成功弃车保帅,还是宫里两位娘娘求情成功,亦或者边关的捷报太过碍眼,圣上并无过分迁怒长滨侯府的意思,只是长滨侯府到底在朝堂之中沉寂了下来。可仲才英冷眼瞧着,并不觉得长滨侯府这沉寂有多么低调安分,只觉他们就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角落里死死盯着,一旦有机会,便会冲上前肆意制造灾患。

    正如仲才英所想,长滨侯并未真正龟缩在自己的府中安分守己,反而到了宫中,跪在圣上面前,一副忠心臣子的模样要为他排忧解难。

    其他人不知道长滨侯是如何求得圣上原谅,只有长滨侯知道,当圣上彻查的命令一下,他便放弃了替心爱的幼子洗白名声的打算。长滨侯选择了对圣上说出“真相”,当然,是避重就轻过后的“真相”。他轻轻带过长滨侯府想要谋夺军权的部分,只反复强调浔阳侯野心强盛,又威震朝野,圣上撤下兵权时,浔阳侯便通过陷害田将军而重夺帅位,显然不将圣上的旨意放在眼里。陈永平害怕此战过后,浔阳侯威名更胜从前,功高震主,难以遏制,这才想到与北戎合作,先安内,再攘外。

    长滨侯的说辞并不高明,却刺中了圣上的隐痛。长滨侯知道,圣上兴许将这件事中长滨侯府的那点心思猜透,可他透露出来的,愿意成为圣上对付浔阳侯府的一把刀的意思,还是吸引了皇上。

    于是边关大捷传来后,长滨侯便跪在此处,道:“圣上,万万不可大封浔阳侯世子。”

    闻天潮当日去世,圣上斥其征战不利,让闻珩戴罪立功,自然不会有人去提什么爵位传承之事。可如今真相大白,并非闻天潮征战不利,而是陈永平勾结外敌,那闻珩自然是要继承爵位,成为新任浔阳侯的,再加上征战之功,更是要大赏特赏。

    长滨侯道:“若是让世子年轻居高位,来日赏无可赏,难免人心不足。更何况浔阳侯一事过后,难保世子是否心怀怨怼,生了二心,若是仍然重权在握,只怕大皇子之事会再度重演。”

    圣上怒斥:“大胆!”

    长滨侯立刻实打实地磕了几个头,可怜他一把年纪,磕得额头青紫,嘴里还要唱念做打道:“圣上三思!老臣膝下逆子勾连外贼,死不足惜,可北戎人于他身上有利可图,绝不会轻易杀人泄愤,能动手的只有闻珩。闻珩那时在军中尚未完全立足,便如此肆无忌惮,今日军权在手,万一动了歪念,何人可以阻挡”

    这便是浔阳侯当日进退维谷之因,闻珩和闻辛则抛开了这些顾忌,长滨侯只以为这是年轻人草率,冷眼横笑,拿来攻讦。

    圣上沉默许久,最后道:“那你说,当如何”

    长滨侯道:“应在他们进京之前,将浔阳侯府里的人寻个由头捉拿起来。”

    年轻人总是重感情,哪怕一时的优柔寡断,便足够让他们丢了性命。

    殿里并未再传来声音,长滨侯走出殿堂,感觉后背已是一片阴湿。因为那桩陈年旧事,这么多年下来,长滨侯府又何尝轻松了,一把刀悬挂当头,若非如此,他又何必苦苦谋求军权,反倒让爱子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