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作品:《戏妖[娱乐圈]

    剧情看了一半左右, 陶思隐约察觉到了台上的三重世界。

    第一重,是最直观的舞台世界,观众和舞台剧演员的区别, 观众坐在台下,而他们活在舞台上,活跃在故事之中, 是这一出音乐剧里所有的主角配角,他们歌唱, 舞蹈, 偶尔用抑扬顿挫的舞台腔念着台词,在歌曲之外继续帮助观众们理解剧情的发展。

    楚其姝给所有人一场无以伦比的视听饕宴, 哪怕是对她楚其姝半分兴趣也没有纯粹是为了音乐剧走进剧场的观众来说, 这一次的音乐剧也是极其出色的完美。

    第二重, 是故事里的世界。

    在亚莉珊德拉被小王子带走的时候,迎接她的是属于家族的嘲讽和恶意, 那些熟悉的台词无论是几百年前的封建社会还是现在这个看似开放的社会都没有任何的区别,陶思的思维跟着其他演员的窃窃私语走了一会后突然猛地惊醒——这不对,她的想法怎么也那么自然而然的流向恶意呢?

    她无法忽略自己的内心对亚莉珊德拉毁灭结局的渴望, 她当然爱着她, 深切又刻骨的爱着他。作为粉丝,作为舞台观众, 陶思应当是坐下无数人之中最喜爱楚其姝的那些人之一,但是正因为这份深切的爱意所以她才会对自己崇拜的明星在舞台音乐的催动下生出一种近乎扭曲的病态之爱,少女甚至会觉得这种扭曲又极端的爱意是舞台上的主角真正想看到的。

    毕竟你看啊, 她在笑不是嘛?

    身为剧本的主角,理所应当的期待着最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在这种地方,她难道还会想要别的东西吗?

    在剧本和舞台的设计下,亚莉珊德拉一直都是越悲哀的命运越能呈现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无论是她华丽优雅的唱腔还是那轻盈如人鱼一样的舞步,她被绳索牵绊着亦步亦趋,在雅楠的俘虏下被关入黄金色的鸟笼之中歌唱。

    身披黑暗走来的人们要求她歌唱《达芙妮》:被太阳神诅咒的无辜女神达芙妮厌弃爱情和被控制的人生,她试图逃离太阳的光辉,最后却不得不化身成一株静立不动的月桂树,这才算是逃离了阿波罗的追逐。

    亚莉珊德拉和雅楠陷入了一场没有厮杀的斗争之中。

    一个想逃,另一个想追。

    谁能说他们不是剧本之外舞台之中的阿波罗和达芙妮呢?

    亚莉珊德拉的歌声被烟雾笼罩,她在这渊薮深处升腾的袅袅冷烟之中近乎嘶哑的歌唱“我诅咒我的才华……”,换来的却是小王子痴迷又固执地追随和伸手的动作。

    人们赞叹着空灵曼妙的歌声,惋惜着亚莉珊德拉的命运,却没有一个会去阻止雅楠伸出的手。

    ……因为太美了。

    她把人拽到了雅楠的位置上去,把人们的注意力和自我定位放在了舞台上融入了戏中,但是她本人仿佛仍是游离于在这二者之外的,不能说她活在戏中,也不能说她纯粹是为了一部音乐剧而歌唱,这种缥缈的虚幻感从始至终充斥在亚莉珊德拉的举手投足之间,她就像是那位误入人类世界的小人鱼,即使无法言语,走出来的步子仍然是最优秀的舞蹈家也无法复制的轻盈灵动,她活跃在这个世界,却又不属于这个世界。

    ……更何况她还可以歌唱。

    台下的陶思听得几乎如痴如醉。

    ——第三重世界,是楚其姝自己。

    旁人的歌唱和演绎,能说是精确,精准,优秀,但是楚其姝仿佛在这方寸的舞台上触碰到了另外一重世界上,她将自己化身成了被命运和才华诅咒的亚莉珊德拉,年轻的女伯爵在剧本的牵制下为那么懂他不懂她的人歌唱到喉咙嘶哑,被关在笼子里日夜不停地歌唱。

    而作为承载了亚莉珊德拉这一存在的楚其姝,仿佛也在无数观众的注视之下,把自己锁在了舞台之上,只能随着固定的要求翩翩起舞,不能挪动半分多余的距离。

    陶思忽然就从楚其姝的表演之中品尝出了某种莫名地、深邃的恐惧和悲哀来。

    她是追逐着楚其姝脚步的那群人之一,因为不愿意打扰偶像私生活的强烈意愿她从来都没有试图过过分去关注她的私人生活,好在楚其姝本人似乎也将这些东西保护得极好,迄今为止除了她本人愿意透露的那些故事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信息被人扒出来,这是好事情,也是坏事情;那么多人试图用平凡人的碎片拼凑一个完整的楚其姝,他们最终能得到的却只有一个舞台上近乎燃烧灵魂的演员。

    舞台剧不比电影,那只死了一次两次,而舞台上的楚其姝呢?她在亚莉珊德拉的身份里撕心裂肺的呕血悲歌,这场戏演出多少场她就要扼杀自己多少次……

    于是他们满腔怜爱无处宣泄之后,只能将手在台下高举,看着台上的歌者一次次拼尽全力的杀死自己。

    这是错的么?

    没人能说这是错的。

    他们欢喜雀跃的迎接着演员的故事结局,期待着她的“死亡”。

    陶思在音乐的空档之中猛然发散了思维,她无比消极的思考着这个问题,却又在楚其姝踏着脚步重新出场准备接下来的独唱的时候忍不住继续鼓掌。

    亚莉珊德拉最终唱完了达芙妮,属于雅楠的执着和追逐却没有停下脚步,他上前紧追不舍,少女退缩到慌张,最终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将自己变成了不能言语不能动弹的月桂树,再也不曾开口歌唱。

    于是雅楠只得将她送回了她的城堡,但是迎接亚莉珊德拉的并不是她昔日爱慕者的呵护和怜惜,落在脚边的花朵变成了象征死亡的白玫瑰,舞台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名少女无措的来回走动着。

    ……为什么?

    亚莉珊德拉身上的光消失了。

    许久之后,光才重新出现,聚集。

    亚莉珊德拉换了一身衣服,她不再是那种精致纤弱的少女装扮,此刻她穿着一条红黑相间的贴身长裙,像是一个幽魂一样重新出现在了舞台之上,手脚修长身姿窈窕,她将头发重新梳理起来,此刻若是有镜头切给她那么所有人都能看见这个美丽的怪物嘴角撕扯开的笑弧,她的眼眸水润潮湿晕着哀戚悲苦的绝望泪珠,嘴角裂开的弧度却活像是罪渊爬出来的恶魔一样狰狞又恶意十足。

    此刻舞台上的主角将自己分裂成了两个状态,盈荡在她这副躯壳之中的灵魂脆弱又无助,一双眼凄凄切切透出她所有的苦难,却又因为那双过于美丽的眼睛流露给世人的只有惊叹又绝艳的美艳;而束缚着这无辜灵魂的躯壳是深沉的,透明的,却又能束缚一切的,她也许就是亚莉珊德拉的诅咒本身,轻而易举的封闭了一切逃离的出口,把那无辜纯白的白百合在自己的体内杀死。

    于是她裙摆的颜色变成了浓腻的血红,女人坐在一张椅子上晃荡着腿,昏暗的灯光照不出她的身影,人们只能瞧见一个美好的融入黑影之中的窈窕侧影,用耳朵听见她的歌声之中两个人彼此厮杀的过程,恶魔对着误入人间的天才喁喁低语,诉说着人间最卑劣的诅咒,而那深陷污泥之中不可自拔的白百合哀戚哭诉,对着这世上最不可能伸出援手的人祈求着帮助。

    这些讯息并非旁白和观众的提前了解,楚其姝用一首歌的人格转换轻而易举的叙述了亚莉珊德拉骨子里最深切的恐惧——她落入人间却不属于人间,她试图逃离却被自身的躯壳和凡俗的世界所束缚,所有对外求救的悲声都只能换来欢喜的掌声。

    来救救我吧。

    求求谁,来救救我吧。

    天才的歌者用歌声描述着自己的苦难,但是她的嘴角却带着惬意又冰冷的笑意。

    ——你怎么能哭呢?

    ——你怎么能唱这样的故事呢?

    ——你怎么可以不属于这个世界呢?

    于是她被摈弃在世界的角落,当人们怀念她的价值,就重新提出那个漂亮的黄金牢笼。

    于是亚莉珊德拉学会了如何微笑,学会了对着自己的世界对着自己的束缚者屈服俯首。

    舞台上的主角转身看向台下密密麻麻的观众,这是楚其姝在这次演出中第一次直面所有的观众——这是个很冒险的举动,当演员和观众产生了互动,那么所有人都会生出一种剧本之外的出戏感,但是此刻,没有一个人离开楚其姝的声音营造的世界。

    他们的脸上带着兴奋狂热的表情,像是曾经的世界赞叹亚莉珊德拉的歌喉一样赞叹着这一次的演出,所有的观众都是这次演出的一部分,他们成为了亚莉珊德拉的传颂者,成了故事最后终于对这世界屈服的无辜百合折颈之死的鼓掌欢呼的观众。

    最终纯黑的帷幔遮住了染血的百合花。

    鼓掌吧,鼓掌吧。

    剧本的演绎者露出灿烂的微笑。

    为她的毁灭喝彩,为她的死亡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