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母丧
作品:《眷属难成》 头一次,周弗没有去看长宁公主。
太医替他看过伤口,道:“处理得很好,大公子最近别沾水,要是怕发烧,下官给大公子开几剂药。”
周弗点头。
和他想的没什么两样,这些年他没少打磨筋骨,也自信这点儿伤不至于就烧起来,因此心下很是轻松,示意送太医出去。
药熬好了送过来,他一口喝净,什么都没说。
身体是自己的,他很明白这个道理。
周助得了消息赶回周府,周弗放下书,去见父亲。
父子相见,并无亲情。
好像每次见面,都是周助被众人服侍,水泼不透的状态。
而周弗除了站在一旁像个外人似的等待,并没有什么不同。
周助终于换了衣裳,洗了手脸坐下,这才问:“怎么回来了?”
周弗老老实实的答道:“手臂被树枝刮伤了。”
周助呵了一声,不屑的道:“你倒会娇嫩自己。”
这也算伤?还值得回周府养一回?
周弗面无表情的道:“若是不回周府,还不知道父亲喜事将近。”
周助抬脸看他一眼,下巴一点,道:“坐下说吧。”
周弗坐了,道:“父亲到底怎么想的?”
横竖话已经挑开了了,索性问到底。
周助照旧是一碗面,就着一碟子小菜,三下五除二吃净了,才擦了擦嘴,道:“大丈夫做大事,当不拘小节。”
这便是要舍弃母亲了?
周弗又寒心又无语,反唇相讥:“父亲这是在教儿子以后也枉顾六亲,不念亲情,为达一己之私,便可不择手段么?”
周助对于周弗的反应似乎早在预料之中,既无失望,也无苛责,只淡淡的道:“我枉顾六亲,不念亲情,不择手段……倒不只为了我一己之私,不也是为了你不必受制于人,凡事都能随心所欲吗?”
周弗都气笑了:“我还得谢谢父亲呗。”
周助挑眉:“不然呢?我所有一切,又都是为了谁?”
四年时间过去,他已近而立,虽说蓄了一抹胡须,可他得老天厚爱,五官如刻,较从前不显老迈深沉,反倒仍旧气质冼练,温润如玉。
若是去掉“酷吏”的名头,走在街上,想必仍旧有“掷果盈车”的效果。
可他这种“我已老”的语气,又是为哪般?
周弗冷笑道:“待父亲再娶,还愁没有子嗣?”
周助并没否认,只道:“你要是真不稀罕,我也不介意留给别人。”
周弗把自己气了个倒仰。
从前虽是种种“不屑”,可那种“舍他其谁”的状态,周弗还是有着淡淡的虚荣和得意的。
如今被周助明晃晃的抛弃,他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周弗暗暗深吸一口气,他告诫自己,现下不是和父亲赌气的时候。
他还没长成,不要说离开周助,有没有命活——毕竟他仇人众多,难免不拿自己杀掉泄恨。
威胁是威胁不到他的。
就算离开周家,周弗能平安活到大,可他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和周助对敌?
周弗道:“父亲娶亲,怎么也轮不到我做儿子的置喙,不管为了谁,最重要的是为了父亲的‘大事’。我就想知道,父亲要如何处置母亲?”
周助道:“你说呢?”
呃。
这是真的要问计于自己,还是假惺惺的探探自己的心思?
周弗脑中迅速盘算了一回,道:“父亲是一意要求娶高门了?”
周助笑了笑,道:“王家我有用,毕竟是太傅,又是士族,在朝中盘根错节,门生宗亲甚多,就算不想据为我有,我也不想和他们为敌。”
也就是说,他就是为了娶王氏嫡女。
那王氏就更不可能委曲做妾了。
周弗在心里喟叹一声,道:“母亲病弱多年,连皇后娘娘都于心不忍,想要给父亲补偿,可见父亲已经占据情理……”
他顾念发妻,忠贞多情的名声已经深入人心,占情占理,世人对他同情又容让,所以他娶妻,阻力不大。
周弗顿住话头。那句“让她去死吧”,简单几个字,终是说不出口。
他艰难的道:“父亲想怎么样,我都没有意见,就想留母亲一条性命。她可以不再是公主,更不是父亲发妻,就当是寻常妇人吧,儿子愿意独自奉养。”
周助毫不意外的笑了声,道:“你知道‘奉养’这两个字的意义吗?”
“知道。”
“不,你不知道。”周助靠在椅子上,道:“你母亲执拗疯狂,非常人可比,即使过了生不如死的四年,她想要翻身、复仇的心思也从未有一天熄灭。”
周弗不信。
周助道:“从前你年纪小,我所施用之手段,不曾让你看到十之一二。你所看到的,都是我想让你看到的。
你一意想要与我划清界限,借以证明你和我完全不同。虽是父子,血脉相通,可你极力要打造一个善良、专情、有君子风范,有责任感的男人形象。”
周弗尝到了阮晴有苦难言的滋味。
的确,周助所说每一句,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把周弗的内心剖析得一分不差。
周助轻慢的道:“但你总会明白,你和我终究只会是同一类人。”
周弗困兽犹斗:“不会的。”
周助呵了两声,道:“那是你的生身之母,你除了苦劝,再无更有效的法子。我不一样,连对你都能狠得下心,何况是她?
你要非得一意孤行,说什么独自奉养,我不拦你,早晚遭到反噬的是你自己。”
周弗心里动荡剧烈,半天才问:“你对母亲,都做了什么?”
周助盯着他,道:“五石散可听说过?”
周弗点头。
时人喜食五石散,由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等配制而成。药性燥热绘烈,服后心神迷醉,身体轻盈,有去病强身、滋阴补阳之效。
比较流行的说法就是“贪饵五石,以求房中之乐”,从前朝起,就一直受士人、贵族热捧。
到底有没有效,周弗不知道,但他听过太多传说。
服用五石散后身体发热,必须舒衣缓带,外出行走,和热酒“行散”。
其放浪形状,可想而知。
周弗终于低下了僵硬的脖颈,问周助:“母亲她……也食用了五石散么?”
“算是吧。”周助答得十分冷淡,那是真的对陌生人的不在意,连恨都没有。
周弗是明白的,哪怕有恨,也爱滋生的源渊,可如果连恨都没有了,爱何以寄托?
他鼻子发酸,为母亲不值,道:“父亲说得明白些吧。”
“我让人在五石散里另加了一剂药,食之成瘾,若断掉这种药,人骨痒如酥,浑身酸痛,精神萎靡,难以自持。”
周弗彻底说不出话来。
大凡毒性大的药,有极大的反噬效用,母亲服用的这种加了别的药的五石散,就算能戒,想必她身体也已糟空,不能维持多久了。
还真是……生不如死。
周弗忍不住问周助:“为什么?”
周助盯着虚空一点,似乎没听见周弗的问话,又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周弗都以为等不到这个答案了,却见周助忽然空洞的问:“你读过《史》了么?”
周弗道:“读了。”
“有什么感想?”
那感想可多了。
周弗一时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他想了想,才慢条斯理的道:“从朝代变迁来说,没有哪一个朝代能够永世。”
周助忽然就认真的看着周弗。
周弗心里像是照进了一道闪电,忽然就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父亲是想……那不是乱臣贼子么?
可随即他又自问:什么是乱臣贼子?窃钩者诛,钩国者侯,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
周弗结巴了下,又道:“从个人来说,名臣良将,际遇难测。若蒙明君,或者还能实现此生抱负。若不能,则往往不得善终。”
他看了一眼周助。
就算他不斩杀长宁公主,这件事也长埋地下,可依他这些年所作所为,也只能是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不会有多好的。
若周家不曾满门抄斩,周助做事也许还不会这么绝。
就因为他已经无所顾忌,在某种程度上反倒更能放手一搏。
横竖是个死,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不如把压在头顶上的山石都搬开。
只要他登上高位,哪管世人如何评说?
果然,周助问周弗:“你对自己以后有什么想法?”
“我……”周弗犹豫着道:“济世经邦,泽被天下。”
本来周弗就想身居高位,谋个官职高点儿的位置来着,可他也明白,就算有父亲庇护,他也得奋斗,至少二十年。
这还是最顺利的,就算他位居高位,可皇帝昏庸,奸臣当道,若不同流合污,忠臣在朝堂上也要遭到攻讦,一个不慎,便是抄家流放的下场。
别说人生抱负了,命都保不住。
周弗一下子就蔫了。
人生要是看透了,真是挺没意思的。
周助见他明白了,也就点了点头,道:“嗯,不错,你也老大不小了,对以后是该有个规划。既然认准了目标,那就好好努力吧。”
半个月后,长宁公主因病不治而亡。
周弗从书院搬回了周府,为母守孝一年后,这才重回书院,继续读书。
但按照礼法,他得守母孝三年才能参加科考。
这一年,阮泓考中了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