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1章 番外三(五)
作品:《重生后,我对自己真香了》 楚慎行便未把自己想讲的话说出口。
他转而问秦子游“你有何惑”
小皇帝便似竹筒倒豆子, 讲出许多。
这些问题,显然在秦子游心头积郁很久。
其一那些治水不力的官员行贿不成,罪加一等。斩首的斩首, 流放的流放。这些判处倒是迅捷, 八月余下的时间,钦差队伍都花在轻点罪官们的财产上。
楚慎行听到这里,笑道“我看了单子。国库充盈许多,说来,是好事一桩。”
小皇帝说“是但这些人, 虽非富甲一方, 可说一句腰缠万贯, 总不为过。”
按照本朝律法, 早到了要被斩于街头的时候。
秦子游的问题是“若非此次江岸决堤,这样的蛀虫恐怕能再做官十年、二十年。他们平日搜刮民脂民膏, 何必连这份救命钱都贪图他们莫非不知,一旦江水决堤, 就到了他们拿命来偿的时候”
楚慎行听完,反问“子游,你当真不知”
秦子游深呼吸“我只知一句贪心不足, 可这次总该不同。”
楚慎行注视眼前少年。
小皇帝闭了闭眼睛, 说“好多人就这么死了。”
对秦子游而言, 异族踏破边疆十二城的时候,他年纪太小。往后, 晋王军出征时, 他被人圈着“读书习武”。倒也看过战报, 但战报上的数字, 总显得冰冷。
知道两个月前。
他站在河岸上, 看着与河岸平齐的水面,还有上面漂浮而过的尸体。
秦子游又开始做梦。
在和先生说开之后,许诚明等人的面孔,在他的梦里逐渐远去。加上平日课业太多,秦子游时常眼睛一闭一睁,就到天明。
可这两个月里,他眼睛闭上,是湍急江水。翻个身,依然能听到水流声响。
楚慎行看着少年微红的眼眶。
他淡淡说“并无不同。”
秦子游“先生”
楚慎行说“贪一次,提心吊胆。贪两次,夜不能寐。贪三次,心安理得。”
秦子游的眼神一点点静下。
楚慎行说“他们只会后悔,为何这次被发现了若是未被发现,他们还是会贪下一次,直到被满门抄斩那天。”
秦子游问“值得吗”
楚慎行一哂,说“你问我,我自然觉得不值得,所以我也不会去做。”
秦子游说“但他们觉得值得,所以他们做了。”
小皇帝若有所思。
楚慎行说“子游,在我看来,你不必想这些。”
秦子游眼睛眨动,“先生”
楚慎行说“往后,你要操劳的事还有很多。与其耽搁在这无谓之事上,不如想想,要如何做,才能让这样的蛀虫愈少。”
秦子游说“寻之,杀之。”
楚慎行说“杀过之后,仍有新的。”
秦子游“那便再寻,再杀。”
少年不过十四岁,但说起“杀”字,已经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楚慎行看了,微笑着想两个月前,子游尚不是这样。
他问“各地已有通判。可此番看,那通判并未上报实情。”
秦子游“那知府设宴招待我等,仿佛颇为熟稔,想来不是第一次如此行事。”
只是此前百试百灵的招数,到这一次,撞上一个不爱女色的小皇帝。
小皇帝陷入沉思。
楚慎行看着,见小皇帝从义愤填膺,到往后,慢慢叹口气。
楚慎行说“不急,慢慢来。”
这原本就是困扰了诸多帝王千百年的难题,怎会那么容易有解。
秦子游闷闷不乐。
楚慎行说“这是其一,那其二呢”
听了他这话,小皇帝才算振作一点精神,回答“其二”
他这一路,见过甚多,知晓甚多。
也的确就问题甚多。
两人一问一答,愈往后,愈多探讨。
从天明到天暮,再往后,一宿过去。
钦差队伍中的臣子们自然严守天子出京的隐秘。可秦子游身上变化显而易见,落在满朝堂眼里,渐有议论声。
各种流言甚嚣尘上。所有人都能肯定,小皇帝“抱病”的两个月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可是宫廷被摄政王治理得犹如铁通,一点消息都无法传出。
到最后,时间长了,议论也就散了。
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再一日暖过一日。
秋去春来,春去秋来。
摄政王依然坐在龙椅旁边,依然不近女色。
可天子的后宫,的确到了该充盈的时候。
龙椅上坐着的已经不是孩童,而是身姿挺拔、即将弱冠的皇帝。
一封封折子摆在天子案上,诸臣言辞恳切。
便是楚慎行,再看多了类似内容之后,也玩笑般和秦子游说了一句“子游,你也的确到了该大婚的年纪。”
这是大实话。先帝与先皇后成婚时,也是与秦子游而今差不多的岁数。在往上数,历代皇帝,还有秦子游的诸位皇叔,只有大婚时年纪小上许多的,却没有大上许多的。
秦子游未曾想到,自己从折子中抽身了,还能听到这么一句。
他目露纠结,看着楚慎行,问“那先生呢”
楚慎行说“我无意于男女之事。”
秦子游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但他的眼睛还是乌溜溜地转。
宫内的隐秘传不出去,可宫外有些闲话,偶尔能飘进小皇帝的耳朵里。
他听楚慎行这么说,记起的却是先生比我这会儿还小些时,出征塞北,伤了根本
秦子游咳一声,深深懊恼,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
因话题特殊,所以这次,秦子游多少记得遮掩。
可惜遮掩效果不佳。
又被楚慎行一眼看透。
楚慎行说“子游你在想什么”
秦子游立刻回答“屯田新策。”
楚慎行似笑非笑看他,秦子游的眼神开始乱飘。
到最后,小皇帝先招架不住。
他低声问“先生说无意于男女之事,我是信的。只是从前,也听过一些其他传说”
楚慎行“嗤”地笑了声。
秦子游闭嘴。
虽然闭嘴了,但还是眼巴巴看楚慎行,满眼都是先生,可不可以告诉我
楚慎行看着这样的小皇帝,半是好气,半是好笑。
他问“子游,你可知世人为何而争”
这个问题,秦子游已经很熟悉,可以飞快回答“功名利禄。”
楚慎行“可人终有一死。”
秦子游想明白了“子孙传承。”
楚慎行看他,说“我如今愿意辅佐你,你猜是为何”
话题跳跃太快,秦子游略感意外。
楚慎行问出的问题,也让他暗暗警惕。
秦子游斟酌,说“因为我是太`祖子孙,是先皇唯一血脉”
这是最保守的回答,也是最让秦子游肯定的回答。
他看楚慎行颔首,往后却未说什么。
秦子游便知道这个答案是对的,只是还不够。
秦子游说“因为那年晋王军归京,我未令许诚明等人如愿,为难先生。”
所以先生觉得,他还算可造之材
楚慎行笑一笑,依然不言。
秦子游理顺思路“这些年间,我虽不算有过人才干,但总算嗯,还算谦逊肯学。”
这话由别人来夸,秦子游只会觉得寻常。但自己说出口,就着实让他脸热。
不过他未来得及脸热,就听楚慎行轻轻问“还有呢”
秦子游看他。
两人对视,秦子游恍然记起两人原先在说什么。
他怀揣着一点不可思议,问“因为先生并无子嗣”
楚慎行未答,可神色之中有细微变化。
秦子游嗓音颤抖“先生为我”
少年头脑“嗡嗡”作响,一时哑然,不知如何面对这一答案。
楚慎行见他这样,反倒好笑,说“子游,这般惊诧”
秦子游闭了闭眼睛,艰难点头。
楚慎行说“晋王军归京之后,便有人找我说亲。我一应拒绝,那些人便转而去寻孔铎、金善等人。”
秦子游听着,眼睛眨动。
他此前只知,晋王军中将领多半在归京后的一两年内娶亲。却不曾想过,其中还有这般缘由。
楚慎行说“我无意于男女之事,可子嗣原本也是另一回事。”
秦子游不言。
“那年秋时,我听你说,欲与我成成王、周公之事我便想,既如此,便看看这小皇帝是否空口白话。”
接下来的事,秦子游已经知道了。
先生对他还算满意。
秦子游静默半晌,说“可先生,那也不必”
楚慎行说“我见孔铎、金善他们膝下有子,往后,渐有不同。”
言语之间,总是多了一份考量。
明面上,楚慎行拒亲有诸多理由。总得来说,则是一句“事务繁忙”。
在一段时间里,这是实话。可和秦子游相处的时间越久,这句话里,就掺了越多的假。
楚慎行反复去想如今我与小皇帝“君臣相合”。子游大概的确能当一个好皇帝,既然这样,我何必去争,去让黎民苍生再受一次战乱之苦
他这样的考量愈真,就愈觉得,自己还是莫要冒这一份险。
小皇帝说,他如今信赖先生,但年后,不知如何。
小皇帝说,他希望“后悔”的日子来得愈晚愈好。
那楚慎行觉得,自己也是一样的。
这日之后,秦子游知道了两件事。
其一,原来不只是自己信重先生,先生一样对他有颇多期许。
其二,先生并未被伤及根本嗯。
至于那些请他选秀的折子,终究未被批复。
虽不曾批复,可秦子游并未忘却。
他闲来无事,把折子一一看过。
小皇帝记得阿爹阿娘的琴瑟相和,并且认为这样的日子的确不错。
可他和阿爹是不一样的。
阿爹身子不好。那年病故,也有积劳成疾的缘故。
秦子游盘算一番,发现一一算来,阿爹处理朝政的时间,约莫与自己读书、与先生一起看折子的时间相仿。这么一来,阿爹与阿娘相处的时间,就是自己习武的时候
小皇帝每日要上早朝,之后便有早课。这两年,早课的内容不只是读书,还有理政。
好容易处理完,就到午膳时候有时候,吃过午膳,还要再处理一波。
再往后,秦子游便要去演武场习武。积年累月,日日不缀。
一直到天色渐暗,他再回福宁殿。这时候,楚慎行多半也在。天子与摄政王一同用过晚膳,往后,或是摄政王为天子解惑,或是两人对弈片刻,聊作修习。再或者,两人一人一堆折子,一张张看过。
这当中,哪有临幸后宫的时间呢。
秦子游看着折子上列出的选秀之缘由,轻轻“啧”过一声。
排解烦忧
有先生啊
操持公务
宫廷女官不就是做这个的
子嗣为重
这倒是个问题。
但秦子游想到自己过往读史。父壮而子强,总要生出祸事。
他如今未至弱冠。阿爹英年早逝,自己却算身强力壮,想来,总能活到皇高祖父的岁数。
这么看来,的确不必那么早就有后宫。
那年洪水之后,接连是两个太平年头。
两个太平年头之中,天子与摄政王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堪称辛劳。
秦子游不叫苦,不抱怨,反倒还为自己总没先生精力旺盛而懊恼。
楚慎行看在眼中,各样心思,慢慢又淡了很多。
好容易又到一年年节,天子封玺,算是小皇帝少有的、可以歇息两天的时候。
楚慎行原先觉得,这一年也与从前相同。自己回府,与旧部聚一聚、喝喝酒。子游在宫中,看看书,舞舞剑,就算过去。
但在秦子游接连看他数眼,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时,楚慎行意识到,或许自己想错了。
他指间捏着棋,含笑说“子游,莫非你有别的主意”
小皇帝眼神闪动。
秦子游矜持地回答“我这些日子,总想到当年,几位先祖在年节时出宫,与民同乐”
楚慎行明白过来原来是想出去玩。
这是常事。往前数几十年、一百年,秦家的诸位皇帝中,便有爱好游山玩水、几度下江南“考察民情”之人。便是先皇,也时常思念封地风土民情,于是令宫人学会封地口音,又在行宫中造出一条封地面貌的街巷来,偶尔与先皇后去其中小住。
放在秦子游身上。除去与钦差出京治水那年,秦子游已经在宫里安生窝了数个年头。到如今,才提起“与民同乐”,算是秦家人中少有的安宁性子。
楚慎行笑道“那便去吧。”
秦子游眼睛更亮,问“先生随我一起”
楚慎行心想你这么问我,莫非还要与旁人去
他点头,“自然。”
秦子游唇角飞快地勾起。
两人讲定,却并非今日便走。
上元有灯会,届时满城都是花灯。
在楚慎行看,小皇帝既要热闹,就好好看一场热闹。
秦子游也有耐性。既然说好,他便不再额外催促。
总算到了上元当日。
摄政王昨夜未宿在宫中。
他原以为小皇帝多少会等急。未曾想到,到了福宁殿时,却听闻天子今日也去了演武场。
日复一日,雷打不动。
楚慎行欲叹欲笑,终是想,自己的眼光果真不错。
有宫人问他,是否着人去演武场传信。楚慎行摇一摇头,只说不用。
宫人退下,独留摄政王一人在天子寝宫之中,未有人觉得不妥。
楚慎行坐在窗边,看着眼前一盘残棋。再往旁边,则是几本秦子游随手放下的书。
他闲闲拨弄棋子。直到一炷香工夫后,听到外间动静。
虽未有人去演武场传信,可秦子游回福宁殿时,看到外间轿子,就知道先生在宫中。
他大步走入室内,果真见到了楚慎行。
秦子游眸色微亮,带着鲜明的喜意,在楚慎行身前坐下。
他说“先生,我原先想着,你是不是要到天黑才来呢。”
楚慎行听了,有意说“这么看来,我还是来早了”
秦子游摇头“怎会”一顿,“那我们这就动身出宫”
楚慎行笑一笑,想我当他有多好耐性。
原来到底是期待的。
在小皇帝的目光之中,他近乎要点头。
但楚慎行还是先说“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
秦子游“是什么”
楚慎行从袖中取出一样面具。
小皇帝咂舌“这面具看起来好生凶恶”
说着,将其拿起,在自己面上比划。
凶恶是真。面具是木刻的,看起来笨重,拿到手上才觉得轻薄。用来雕刻的木料被磨到极细,上方绘着一尊青面獠牙、头上长角的凶神。
秦子游咳嗽两声,压低嗓音,说“吾上次醒来,已是百年之前。这百年中,人间有何变故”
说罢,他透过面具上的两个孔洞,去看对面的先生。
楚慎行笑着拱手,说“回禀凶神大王,这百年中,人间有战乱流离,亦有安乐平顺。”
秦子游“吾去阎王处做客,看了许多怪异面孔。皆是高鼻深目,须发蓬乱。口口声声,说人间出了一位战神,将他们荡平于塞北,可有此事”
楚慎行说“不瞒大王,正是在下。”
秦子游“哦”
楚慎行任他打量。
秦子游的嗓音里已经多了点笑意,但还是继续用低哑声音讲话,说“你既是战神,想来武艺高超既然这样,你我比划两下”
这下子,换楚慎行打量秦子游。
小皇帝端着凶神面具,遮住俊秀容貌,显出横眉怒目。
楚慎行笑道“不急着出宫了”
小皇帝眨巴眼睛。
面具歪下,露出秦子游的面孔。
少年仿佛陷入艰难抉择,最终义无反顾“既如此还是出宫吧”
楚慎行笑出声来。
既要出宫,只戴面具还不够,另要换上寻常衣衫。
楚慎行一样早已备好。待秦子游穿上,对镜自照。镜中人换下龙袍,但依然是锦衣华服。乍看上去,是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
再戴上面具,就成了富贵人家出来闲玩的小郎君。
不多时,小郎君身畔多了一人。
那人较小郎君高了半头,一样的锦衣华服,面上却是一尊寻常面具。未有小郎君所戴那般凶恶,反是慈眉善目,长耳如匙。
秦子游摘下自己的面具,侧头去看楚慎行。
半晌,他郑重点头,“果真是我这尊更有趣。”
两人离开宫城时,天色尚未完全暗下,只是街头已经挂上无数花灯。
有风吹来,花灯随之轻轻晃动。
灯下行人甚多,摄政王与天子隐于人群之中,并不引人注目。
秦子游兴致勃勃,提及“我从前便听说,上元之时,有文人墨客藏谜于灯中,悬灯招赏。”
楚慎行笑道“你欲试之”
秦子游“不若看看,我能得来什么咦”
初次参与民间灯会的小皇帝迅速被吸引了注意力。
街角之处,响起一阵喧天锣鼓之声。伴随锣声鼓声,一尊巨龙从街角转出。
面具之后,小皇帝的眼睛微微睁大。
周遭行人停下,让出中间街道。
楚慎行扶着秦子游肩膀,将人往后带去。
暗卫隐在周边,悄然护卫。
巨龙渐近,楚、秦二人身畔响起一阵叫好声响。只见龙身忽上忽下,左右摇动,追逐前方一颗绣球而动,转眼就到了摄政王与天子身畔。
秦子游的视线定格在龙身之上。
他看到了龙身之中的灯火,看到了置身于龙下的人们。巨龙从他身边游过,秦子游心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鼓噪。
这是他的江山
这是他的子民
上元佳节,万民同乐
舞龙的队伍渐渐远去,锣鼓声响到另一条街上。
原先避至街边的人群逐渐重新行路。这当中,楚慎行看着意犹未尽、遥遥盯着龙尾巴的小皇帝,心想要不然干脆再去看一会儿
他心思刚动,便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
楚慎行低头,隔着面具,对上秦子游的眼睛。
小皇帝眼里映着周遭灯火。
像是天幕星河。
便是有面具遮掩,楚慎行也知道,此时此刻,小皇帝面上一定是极为欢悦的笑容。
“先生,”秦子游说,“我仿佛看到一盏带了谜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