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章 骄傲再现
作品:《晋庭汉裔》 司马乂拜访刘羡,是在十月甲寅的下午。
这一年的天气极冷,接连几日的降雪,使得荥阳上下银装素裹,这天虽说消停了些,但空中的冷气不散,人们走刚出了门上街,如刀的冷风一吹,脸、手、足紧跟着就麻木了。抬眼望去,四周的树木萧瑟枯萎,头顶上的阴云如巍巍大山,漫无边际的积雪宛若蛛网,这肃杀景象直令人喘不过气。
不过街上的人很多,毕竟战事结束后又没有新的军令,士卒们无所事事,也终于得了一两日休闲,或在酒肆里大快朵颐,或在街头赌博斗鸡,或在集市买马换衣,极为热闹。只是看见长沙王车驾出行时,他们多神色异样,虽不敢指指点点,但一片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还是引起了司马乂的注意。
司马乂自然知道其中原由,无非还是与刘羡称病有关,这令他心烦意乱。
自常山起兵至今,刘羡与司马乂合作已经有四年了。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不过就是一千五百天。但不得不说,这四年时间真是风起云涌,波澜不断,讨赵,倒齐,到今年诸王发难,江南大乱。放眼魏晋数十年的历史,无论是晋宣帝与诸葛亮的关陇争锋,还是文景二帝的淮南三叛,恐怕都没有这四年般惊心动魄。
按理来说,两人连这样艰难的四年都渡过来了,同盟关系理应坚不可摧,何至于在短短的十数日内,就反目到今日这一步呢?司马乂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但经过重重政变以后,在经过司马颖的背叛,又听取过司马越的分析和举证之后,司马乂无法不用新的眼光去打量刘羡。
这位以忠孝闻名的安乐公世子,在宦海沉浮了十数载,为司马氏的社稷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他真是司马氏的纯臣吗?他对权力真的毫无欲望吗?司马乂以前并未深思过这个问题,但在如今,他却察觉到种种不妙的痕迹:刘羡对禁军人事的插手,近乎反常的施恩养望,对河东以及洛阳蜀人的微妙联系……
人与人的关系便是如此,信任一旦产生了裂痕,就绝再难回到从前了,何况有如此多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事实。可现实又不仅仅是讲究信任的,即使司马乂意识到不对,但两人的利害干系已经紧密到一个难以分割的地步,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决裂的成本已经让人无法承受。
因此,这正该是人妥协的时候了。
在抵达刘羡所在的小院后,司马乂下了车舆,以探病为由去探病敲门通报。没多久,院门便开了,面对司马乂的亲自来访,孟讨等人自是无力阻拦,很快打开院门,将一行人迎了进去,随后引司马乂单独入内。
司马乂由此见到了病榻上的刘羡,这令他大吃一惊。
为了坐实自己的病情,刘羡已绝食四日,熬得他面容枯槁,发色枯黄。他床褥上的血迹也确有其事,刘羡为此割破了自己的手臂,用鲜血在床褥上反复涂抹。这种种作为,使得司马乂来探望刘羡时,他的身体极为糟糕,四肢稍有动作,就止不住地发抖,只是双目还算精神。
司马乂明知道刘羡是装病,还打算当面斥责他一番。可如今见他做到如此地步,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在床榻边嚅嗫半天,终于说道:“府君多保重身体,大乱未平,我还要多多仰仗府君。”
刘羡倒是很平静,绝食的感觉确实难熬,但也让他的意识格外通明。听说司马乂来了,他颇有些高兴,眯着眼睛打量司马乂,看了许久后,哑着嗓子徐徐道:“殿下多虑了,我身体无恙,休养几日便好了。”
两人皆一时无言。司马乂是见了面,一时恻然,准备的许多话语都作废了,刘羡倒是有很多话想说,但没有说话的气力。但既然见了面,两人还是竭尽全力地相互寒暄,试图让此前两人间尴尬的气氛缓和一些。
这种尝试到底是失败的,或者说,两人都非常清晰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那道隔膜和缝隙,这是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挽回的。就恰如门外覆盖天地的寒气,很多原本在喉头的话语,就因为这一层寒气在,就凝作了一根根针,卡在了喉咙里,迟迟无法说出口。
毕竟这是政治,人往往只有一次失败的机会,那就是死亡,一旦露出软弱的破绽,或许失败就接踵而至。在这种前提下,真诚是奢侈的事物。
故而说了半天,两人还是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相互打着谜语和机锋,无非是司马乂说得多些,刘羡说得少些罢了。
刘羡先问司马乂道:“殿下,现在南方情形如何了?”这几日他闭门谢客,对最新的形势都有些不了解。
而提起这个话题,司马乂也叹了口气,说道:“一言难尽,有好有坏吧!”
在洛阳禁军同时抵御西军与北军的同时,南方的战事也同样在持续。
荆州刺史刘弘斩杀了李辰之后,可荆州的乱军尚未完全平定,四处仍有流民作乱。亟需用政治手段进行招抚治理,在流民没有彻底安顿前,刘弘恐怕无力从荆州抽身北上。
扬州方面的形势还是很坏,复汉军的石冰几乎占据了整个扬州,在李辰失败后,他派兵接过神凤天子,继续率军北上,兵锋直指徐州。好在寿春有异军突起,都督刘准上书说,他部将中有名叫陈敏的后起之秀,文武双全,屡屡向自己献策,联络江东人物,集结兵力物资,颇有成效。有陈敏抵御石冰,便成功将复汉军遏制在淮南一带。
而受复汉军的影响,益州的流民乱军可谓起死回生。本来在益州、荆州、征西军司的三路夹攻下,雍秦流民几乎已在灭亡的边缘。但随着荆州大乱,河间王出兵弘农,三路敌兵去了两路。流民军的李雄所部,趁此良机,借着投降为名,突然偷袭荆州军,将其打得大败,继而乘胜扩张,重新恢复了李特生前的疆域,与罗尚对峙于成都。
总体来看,国家虽然收复了荆州,但是益州的形势又重新败坏,其中得失如何,真是一个难以评述的问题了。
介绍完南边的形势后,借着这个由头,司马乂问刘羡道:“府君何时可以病愈复出?现在公务繁忙,朝廷刚接手豫州,马上还要去接管兖州,正需要府君这样的栋梁之才,为国分忧啊!”
刘羡只是微微摇首,道:“民务治政,我比不上灵州公(傅祗),骠骑何必问我呢?”
司马乂何等聪明,立马就听出了刘羡的言下之意,刘羡仍然是不愿服从自己将其调入台阁的想法,还是想要带兵平叛。
这并不是司马乂想要听到的答案,这让他有些气愤,可又有些无可奈何,毕竟如今主动权在刘羡手中,他今日一行,本来就是来讨论一个解决办法的。如此思虑一二后,司马乂打算先听听刘羡的意见与条件,就说:
“那府君到底有何想法呢?”
不意刘羡轻咳了两声,看了一眼司马乂后,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忽然说起了一个寓言故事:
“上古时的北海,有一种神兽。它年幼时为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有几千里。待其大,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有几千里;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庄周故事,刘羡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略显唐突,他到底想说什么呢?司马乂对此有些茫然,他只好沉下心,听得刘羡继续往下道:
“待它化形之际,将借天风海运之力,抟扶摇羊角而上,一去九万里,横绝云气,背负青天,然后南飞,自北海飞往南海,又是九万里。世人皆叹鲲鹏之大,遮天蔽日,却不知它为何南飞,殿下知道其中的缘由吗?”
司马乂当然不知,他问:“是何缘由?”
刘羡睁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殿下,北海虽大,苍天固广,也只能能容得一鲲,一鹏。鲲幼时遨游在海,鹏振翅于天,自无阻碍。可待其成年化形,两鹏共翔于天,便只有天各一方,永不相见了。”
此言一出,司马乂面色大变,他霍然起身,一手握住腰间佩剑,两眼死死盯着刘羡。
话说到这一步,刘羡的故事用意很明确了:他将司马乂比作鲲,将自己比作鹏,两人以前的同盟关系,便是鲲遨于海,鹏翔于天,因此纵横无敌,牢不可摧。但如今最要紧的危机已经解除,司马乂也不复过往,同样成为翱翔九天的大鹏,那两人便不能相容了。要么互相残杀,要么就只有一方离开,结束这段同盟关系。
可政治上的事情,怎可能说分手就分手?尤其是战争时节,人与人之间,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敌人。在司马乂耳中,这句话无异于刘羡承认自己并非晋室纯臣。分道扬镳以后,下一次再见,又将是什么身份?
因此,司马乂没有绝食,可他的嗓音却变得比刘羡还要沙哑,沉默良久后,他似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两鹏不能相容吗……”
刘羡目光坦然地予以回应,他逼司马乂过来的目的,无非就是要有一个两人独处的机会罢了。司马乂有些话不敢说,但对于刘羡来说,这却是轻而易举,因为他问心无愧。这十四年来,没人比他更对得起司马氏的江山社稷。司马乂救过他的命,他也救过司马乂数次性命,若是以命换命,以血还血,这份情义也理应还够了。
司马乂对此也心知肚明。晋室内乱,司马氏宗室之间迭相残害,使得四海纷争不断。而刘羡身为汉室之后,却和他相互扶持至今,这反而是不可思议的。刘羡想要离开,不仅自己无法指责他,即使放在千秋万代之后,也没人能够指责刘羡。
可这并不代表司马乂能够接受。即使他心里有了这个准备,真听到这句话时,他还是无法接受:他过去以为至公至诚的那个人,竟然真的有自己的私心。
司马乂沉默着走到窗边,支起窗户,看见窗外院子里的积雪,而天空中慢慢悠悠又开始撒起了霰雪。几乎没有风,但仍能感觉到丝丝冷气从窗外飘过来,令司马乂心头发冷。
一直立到他手脚麻木,司马乂才又转过身来,问道:“那这只鲲鹏,将飞往何处去?”
刘羡勉力坐起身来,说道:“去西边的昆仑山,那边凶兽横行,祸乱不断,正需要有人去应对。”
刘羡已经想好了,他打算带着索靖等人返回河东,先在关中平定河间王与张方,然后再率兵入蜀。如此一来,也算是给司马乂解决了西面的边患,让他可以专心整顿中原,平定江南的叛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提议都称得上两全其美。
但司马乂的内心却摇摆不定。河间王当然是一个严重的威胁,可与外放的刘羡相比,似乎又变得不值一提。或者说,在司马乂眼里,全天下的乱军叛贼,都不及刘羡一人可怕,以刘羡的武功名望,他若将其外放,放眼四海,还有谁能抵御这个人呢?这无疑是对晋室社稷的不负责任。
可不放又如何呢?眼下的刘羡,几乎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强行将他留在身边,正如刘羡所言,自己很难掌控,闹到最后,无非是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河间王他们。要自己相信河间王中兴社稷吗?这无疑又是一个笑话。
面对这个难以抉择的困境,司马乂沉思良久。他突然想通了什么,随即以决绝的语气,向刘羡断然道:“府君,这只鲲鹏是飞不走的!”
刘羡闻言一惊,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回答。他端正身子去看司马乂,正对上长沙王的眼神,听他说:
“我不知道这只鲲鹏到底有何等志向,它要飞多高多远,因为我不是鲲鹏。我只知一事,我乃武帝之子!当今天子辅政!社稷宗庙,万里江山,都压在我一人肩上。其余人可以做司马氏的不肖子孙,但我不行,许多事情,不管做得成做不成,都只有我去做!我若不做,就无人再做了!”
司马乂的眼神如铁,言语也快如刀,他说:“刘府君,你是无可争议的功臣,既然是对社稷有利的功臣,我也不可能拿府君如何。但我可以告诉府君,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司马氏的江山就稳如磐石,哪怕是曹操复生,也休想动摇社稷半分!”
“很快,升迁太尉的诏书就会到来,无论府君同意与否,生死与否,结果都是如此。”
这是司马氏的骄傲,上一次刘羡感受到这种无法说服的固执,还是在司马玮身上。刘羡也沉默了,他看着司马乂挺直的脊梁,刻薄的嘴唇,仿佛回到了十四年的白马寺前,不禁心想:真像啊,他们果然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而如此一来,刘羡的打算落空了,他此行荥阳,并没有获得外放的兵权,反而陷入了被软禁的境遇中。
但这种软禁并未持续多久,甚至没有持续两日。原因无他,就在司马乂做下决定的次日,西方何攀传来消息:在漫长的对峙后,张方突然发兵,于一日内攻破宜阳,并且趁势西进,兵临洛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