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流水山高
作品:《只此江湖梦(高伟光、宣璐主演同名影视原著)》 我转身进房,将头发绾起,随便找一块黑布蒙了脸,换上黑色夜行装,纵身越墙直奔大明湖的御驰山庄别院。
这地方我算是轻车熟路了,跃过高墙,避过几个护院,径直往景致园寻去。
园中树木繁茂,花团锦簇,我进园中走了几步,便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叮叮咚咚,好似水溅玉石、珠玉落盘般悦耳动听。隔着稀疏的花木,远远瞧见那四面环水的凉亭中一位绿衣女子正在抚琴。艳少负手立在一旁,瞧不清面上的表情,那神态似乎颇为沉醉。
我微微踌躇,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忽然闻到一股女子的胭脂香气。左侧传来一阵轻微异响,花树下一道身影疾闪而过。
我当即退入树荫下,刚隐好身形,便听一声轻喝:“什么人?”
我吓了一跳,却听一个女声道:“柳姑娘不认得我了吗?”
一个黄色身影闪了出来,轻笑一声道:“原来是落绯姑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落绯冷冷道:“我是来找林晚词的,叫她出来。”
柳暗笑道:“我家小姐正在会客,没空。”
落绯的语气出现了一丝怒气,道:“我家君主为了她身受重伤,她却在深更半夜去私会别的男人……”
柳暗打断她,低喝道:“落绯姑娘,请注意你的措词。”
落绯没有说话,两人相互望着,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剑拔弩张。与此同时,凉亭中女子的曲子正弹至高潮,音符从纤纤玉指之下密集地流出,音色尖锐高亢,对照眼前的情形倒成现成的配乐。
柳暗率先打破了沉默,道:“落绯姑娘,我要是你的话,就立刻回房睡觉。”
落绯一言不发,忽然手腕一翻,一道寒光直往柳暗的胸口刺去,这一招无比迅疾,极为狠辣,她们相隔不过两三步,柳暗这一下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然而,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点白光急射而至,“啪”的一声击落了落绯的匕首。此时,亭中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不绝。
艳少抚掌,悠悠吟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声音低沉而悠远,在夜色中传来,直听得我忍不住要喷火。
此处距离那凉亭不过百十步,以艳少的功力岂能听不见动静,但他竟是一派充耳不闻的样子,这琴声果然这么好听?哼!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终于,落绯低低叫了一声:“君主。”语气莫名的委屈。
碧桃下站在一身白衣的南宫俊卿,面色苍白而秀媚,眸光冷漠,声音没有丝毫温度,“给柳姑娘道歉。”
落绯面无血色,静默片刻,终于说了一声:“对不起。”
柳暗冷哼一声,忽然扭身走了。
南宫俊卿面平如镜,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落绯抬起一张清丽的容颜望着他,眸中有滢光欲滴,道:“君主,您明知道她只是在利用您……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说着已泣不成声。
“你先回房吧!”南宫俊卿的声音冷漠如故。
落绯停止了哭泣,她闭上眼睛沉默顷刻,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平静,退后两步然后转身离去,踩碎一地月光。
南宫俊卿站立在月光下,一双漂亮的眼睛定定看着凉亭,面无表情。
碧桃花的清香在月光下弥漫。良久,他的唇角闪过一丝笑意,悲哀像阳光掠过镜面一样掠过他美丽得近乎妖异的脸庞,一闪即逝。
“我知道她在利用我,而我没有拒绝她的能力。”
他的声音在初夏的夜里轻若玉露,经不得夜风的轻轻一吻,便飘散不见了。
我听了这话,也忍不住要深深叹息:在爱情面前,谁人不是束手待命呢?
感慨归感慨,我的首要任务还是盯紧艳少,不能让他红杏出墙。我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从南宫俊卿的脸上移开,谁知这时他忽然说话了。
“阁下蹲了怎么久,不累吗?”
嗯?难道是说我?应该不是吧,我没蹲着啊,我明明是倚在树桠上的。
他突然转过身,清亮的目光宛如冷电般射了过来,“阁下再不现身,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他一步步逼近,月白色的长袖在夜风里澹荡如水的波纹。
我暗暗叫苦:这是御驰山庄的别院,我绝对不想在此暴露身份。
这时,突然有个声音道:“她是我请来的客人。”
我顿时松了口气,抬眼望定来人,只觉得他那张酷似冰山的脸前所未有的英俊起来了。
南宫俊卿停住脚步,冷冷道:“林少主的客人很特别啊,蒙着脸是见不得人吗?”
林少辞微微一笑,语气竟颇为俏皮,道:“谁说不是呢?今晚的客人都特别极了,有水榭赏月的,也有独立中宵,徘徊不眠的——”
他的话没说完,南宫俊卿忽然拂袖而去,身形极快,眨眼就不见踪影了。
林少辞兀自微笑,摇头叹道:“这臭脾气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等他看着我的时候,脸色却倏忽变得淡漠,冷冷道:“以你现在的身份,夜探御驰山庄,会令大家都很为难。”
我自知理亏,硬着头皮道:“对不起,但我有事找你。”
他向凉亭方向瞥了一眼,道:“跟我来吧。”
我跟着他进入南苑书房坐定,对他说了“我答应要给沈醉天解药”一事。
他静默不语。
我试着说服他,道:“我知道鬼谷盟和御驰山庄之间恩怨深重,不过,他已经发誓十年之内不再踏足中原,我想或许……”
他打断我,冷冷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望住他,微微摇头表示不知。
他起身自书架上拿出几封信件,放到我面前,冷笑道:“这是我在他的府邸找到的信函,他是蒙古瓦剌部族的首领,顺宁王马哈木最器重的孙子。我虽然早就怀疑他的目的,却也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怀着这种狼子野心……”
我闭嘴不语,对他的身份并不意外。
他继续道:“即便御驰山庄和鬼谷盟的恩怨可以暂时放下,我作为大明子民,也绝不容他侵犯国土,于公于私,我和他都是敌非友。”
我想了想,道:“大明江山眼下也是岌岌可危,不宜再树外敌,汉王谋反在即,皇帝将死……”
他神色丕变,诧异地盯住我,道:“你说什么??”
我正色道:“明史记载,他将于本月十二日驾崩。”
他深受震动,起身回来走了一会,似乎在判断此事的真假,半晌才呢喃道:“真是不可思议!可你与疏狂又确实有太多不同……”
我看住他,道:“我的确不是她!”
他的笑容泛起一丝苦涩,恍若自语道:“是啊,你比她残忍多了。”
我无语。他也不再说话,面若寒霜。室内的烛火忽然爆出一个小火花,劈啪一声,格外的响。
终于,他拿出一个白色瓷瓶递给我,不无嘲讽地说道:“你既然是先知,只好听你的。”
我接过来收了,道:“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他不动声色。
我有些犹豫,“嗯,是关于……”
他直接替我说了,道:“是关于那张藏宝图吧?”
我暗暗心虚,不禁为自己识人的眼光大呼惭愧。林少辞明明是一个极其敏锐聪慧的人,或许他只是在感情上比较蠢笨——世上确实有这样一类男子,他们平日口齿伶俐,八面玲珑,可是一旦到了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忽然就变得笨嘴拙舌,木讷起来。
我坦诚道:“是的,我想知道有关藏宝图的事。但是你若不方便说的话,就当我没问。”
“没什么不方便的,这张藏宝图乃是家母从苗疆得来的。”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家母当年也是因为这张图才不幸去世。”
“怎么回事?”
“当年家母赴苗疆时,已然怀有身孕,却不幸中毒,生下晚词后不久便去世了。而晚词,她也深受余毒之苦,自娘胎里便带来一种怪病,连黎神医也束手无策……家父为此更是性情大变,暴戾多疑……”他的语气平静而麻木,“自从有了这张图,林家就没安宁过。”
我说不出话,唯有叹息。
他看着我,忽然笑道:“不过今晚之后,苦恼的恐怕就是楚天遥了。”
我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答,却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他说:“楚天遥若真的爱你,就应该带你远离江湖是非。”
我又是一愣。
他走到窗前,仰头望着空中的一轮明月,自言自语道:“从前在碧玉峰上,我会在半夜惊醒,那时候天上的星辰还没有落,夜空广袤又神秘。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他轻笑一声,自问自答道:“我在想,这一天会怎样结束呢?这一世又会怎样结束呢?”
这么矫情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居然听出来了痛楚和悲恸,甚至有一丝悲剧感。
我呆怔了半天,努力想出一些话来安慰他,便道:“我从前读过唐朝人的两句诗,叫做: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虽然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但是……”
我临场发挥,本就不佳,谁知他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不由得有些生气,道:“你笑什么?”
他转过身来,一双漆黑的眸中满是笑意,定定地看着我,缄默不语。
我恼火地一按桌子就站起身来,道:“得了林少主,这一生您就慢慢想吧。”
我开门欲走,他忽然斜身拦住我,道:“我很抱歉,但是你努力说教的样子真的很好笑。”说着又笑了起来。
我拿到了解药,不想跟他多纠缠,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笑得更响了,道:“你是想去水榭偷听吧?”
我被他说破了心事,顿时大为窘迫,干笑一声道:“他们既然没有关起门来交流,我路过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了一言半语,又怎么能叫偷听呢?”
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道:“你好像不必‘无意’去听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艳少和那名绿衣女子穿过园中的扶疏花木,正往书房的红木游廊缓缓而来。那女子弱不胜衣,身姿袅娜,神态娴静幽贞,明艳不可方物。
我呆呆地看着她,几乎忘记呼吸。她使我二十年来对于古典美女的全部想象第一次有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印象,我之前所见的那些女人在她面前全部不能称之为女人。
眼看他们二人即将踏上游廊,林少辞一把将我拉进房里,偏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你这身打扮,确实不像一个客人。”
“这里有后门吗?”
“后门没有,后窗有一个。”
“后会有期。”
我推开窗,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踏着月色而去,出了院子,来到绿柳成荫的堤岸上,坐等艳少。哼哼!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才出来?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冷冷说了一句:“原来是你。”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是南宫俊卿,一袭长袍,清白容颜。
我看了看他,奇道:“你躲在干什么?”
他只看了我一眼,便转头注目于烟柳垂拂下的一湖碧水,道:“我一直在这里。”
我四周瞧了瞧,笑道:“失眠吗?”
他不语,静默一会转身往回走,正眼也不看我,语气漠然地说道:“我好奇林少辞的客人是谁,现在知道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嘀咕一句:“莫名其妙。”
这时夜色深重,湖面上雾气袅绕。我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出来,情绪从不耐烦变得心灰意冷。最后干脆回家睡觉去了。哼,随你什么时候回来,最好别回来。
我回去的时候,凤鸣还没有睡。不但他没有睡,泓玉和杜杜鸟也没有睡,三人在月下练剑,凤鸣手里握着人家姑娘的剑,演练招式,见到我毫不惊讶,使了一招“凤点头”算是见礼了,似乎早就知道我不在房里。
我心情郁闷地和衣倒在床上,越想越气,耳听后院传来的舞剑之声不禁更加心烦,翻来覆去了好半天,终于听到开门的声音。
艳少走近来,轻声道:“睡着了?”
我闭着眼背朝着他,没好气道:“睡着了。”
他嗤笑一声,道:“晚上又干什么去了?”
“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
“穿着夜行衣睡觉吗?”
“不可以吗?”
他笑起来,道:“当然可以!就是这衣扣解起来有些麻烦。”
他说着上床来搂我,我恍惚嗅到他的衣袖上有隐隐的香气,顿时怒火中烧,一把打掉他的手。
他静默一会,故作委屈地说道:“那我去西厢房睡了。”
我不理他。
“我走了。”他又说了一句,脚上却没有动静。
我待要不理他,转念一想便翻身做起来,定定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好啊,你去西厢要是睡不着的话,不妨读一读《诗经》,里面有一首诗写得很好呢——”
他立刻重新坐下来,笑嘻嘻地问道:“哦,是什么诗?”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念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
我还没念完,他已经朗声大笑了起来。
我冷笑道:“很好笑吗?”
他乐不可支,连连点头。
我沉着脸,冷冷道:“那你现在就去西厢好好读吧。”
他坐着不动,凝眸看着我,眼瞳幽深澄澈,盈盈笑意从里面流溢而出。我忍不住叹息一声,伸手去摸他的脸,试图抚平那眼角的细碎笑纹。生命短暂,用来怄气实在是种罪过。
他捉住我的手轻吻一下,哑着嗓子低低叫声傻瓜,便俯身吻住我的唇。
过了一会,他放开我,恼火道:“这些扣子果然很麻烦。”
我忍着笑道:“你武功这么好,还能被区区几颗扣子难倒吗?”
他轻哼一声,十指灵活而邪恶,不消片刻,我已告饶。
翌日清晨,艳少主动说起他和林晚词昨晚的谈话内容,我听得十分吃惊,从梳妆台前转过身来,看着他问道:“林晚词为什么要将藏宝图送给你?”
他微笑看着我,道:“她说,这是她唯一能做的选择。”
“条件呢?”我继续问道,“她总不会平白无故地将藏宝图双手奉上。”
“她确实有一个要求。”
“是什么?”
“她要你继续做御驰山庄的庄主。”
我顿时愣住了,一把青丝从手里倾滑直下,失笑道:“天下有这样的好事?白送一张藏宝图,外加一个庄主之位。”
他走过来替我梳理长发,自镜子里看定我不语。
我疑惑道:“莫非这幅藏宝图是假的?”
他曲指敲敲我的头,笑道:“你啊——有些地方聪明过头,有些地方又愚笨到家,这张藏宝图若是假的,她何必要提出这个要求?”
我仍然不解,睁一双晶莹乌眸,自铜镜里望定他。
他的脸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看起来精神很好的样子,语气却颇为无奈,解释道:“林晚词提出这个要求,那是因为她知道,你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我立刻转过身来,仰头笑盈盈地问道:“我对你真的至关重要吗?”
他含笑不语,俯身吻一下我的额头,才道:“是的,你对我至关重要。”
“怎么个重要法?”我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很重要。”
“很重要是多重要?”
他不语,佯怒瞪我。
我见好就收,笑道:“你继续说。”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缓缓道:“她要你重新做这个庄主,等于是把自己放到了一个无路可退的位置上,同时也令我有所顾忌。你如果继续做这个庄主,从表面上看,御驰山庄是归顺了汉王,实际上,却是给我多加了一层束缚和顾虑,让我不得不谨慎行事……”
他忽然笑起来,转头看着我道:“说起来,她的目的和你居然是一样的。”
我一时不解:“我的目的?”
他微笑道:“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放弃汉王吗?”
我也笑了,道:“要是这样的话,这个庄主的位置,我再去做做倒也无妨。”
他望定我,似笑非笑道:“我这算是众叛亲离吗?”
这时,后院突然传来泓玉的声音:“这一招不对,应该这样,然后这样……”
大概又是在督促杜杜鸟练武了。
我猛地想起昨日的疑问,此刻对照艳少的一番话,焰闪寸心之间顿时恍然大悟,彻底明白了过来:他参与谋反,事关重大,所以不愿泓玉等人和自己扯上关系。他表面的冷淡疏离,其实却为身边的人都留了退路。换言之,如果我去做这个庄主,他投鼠忌器,反而不便将御驰山庄牵扯进汉王谋反一事。林晚词此举,实际上是进行一场赌博,赌的就是艳少对我的感情。
我虽然不希望艳少参与谋反,却也绝不敢用我们之间的感情作赌,因为这等于是一种变相的要挟,我不愿这么做,更不愿意给艳少这种感觉。现在,林晚词揭破了这层纸,把问题摆到了明面上。那么,艳少会答应这个要求吗?换言之,他会因为我而放弃谋反吗?
窗前日光明媚,风和日丽,我却莫名觉得一股寒气袭人,越想越心惊:林晚词对人性看得如此通透,轻轻松松就把我和艳少都推到了一个无法回避的境地。
艳少拿起一件浅碧色的衣裳递给我,我接过来自己穿了。两人梳洗完毕,吃好早饭,他便和凤鸣进了书房,不再出来,饲鸽房的老方一上午往书房跑了好几趟。临近晌午,艳少忽然乘车出门去了。
我隐隐感觉到一种紧张的气氛,仿佛有什么事即将发生,明明青天白日,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或许是明仁宗病危的消息已经外泄,汉王耳目众多,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午后,我在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中,迎来一位不速之客——林晚词。
她站定在庭前,微笑着说:“疏狂,好久不见。”
那是我听过最动听的声音。
她穿了一件极其普通的淡青色衣裙,即便如此,亦难掩其绝代风华。
我尚来不及说话,旁边忽然冲出一个人,嘴里叫嚷道:“晚词小姐……真的是晚词小姐……”
杜杜鸟稚嫩的脸上写着极大的惊喜二字,好似虔诚的教徒遇到真主降临。
林晚词对他微微一笑,他便兴奋得面红耳赤,举止失当,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羞涩小子。
我轻咳一声,加重语气提醒他,道:“杜公子,泓玉姑娘刚刚在找你。”
他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嘴里含糊的应了一声,两只脚却像钉在地上一般移不开。
我不去理他,对林晚词道:“我们进屋说吧。”
她含笑点头。
我们进客厅坐下,我正要吩咐下人端上茶水点心。
她起身拦住我,微笑道:“疏狂,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事相求。”
“什么事?”我不动声色道。
“请你重回御驰山庄。”她的声音很轻,这几个却说的很有力。
我沉吟道:“我是御驰山庄的叛徒。”
她看着我,道:“我代替家父向你道歉,并召开武林大会,对江湖朋友解释此事。”
我忍不住好奇道:“你要怎么向江湖朋友解释呢?”
她微微一笑,道:“对不起,除非你答应此事,否则我不便透露。”
这句话若是由别人说出来,我少不得要嗤之以鼻,可是由她口中说出来,却有一种极真挚坦诚的感觉,叫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苦衷。
我沉默一会,道:“古人云出嫁从夫,这件事我得问问我丈夫。”
她含笑看定我,轻轻道:“楚先生说了,这件事由你自己决定。”
我顿时呆住,怔怔说不出话。
艳少将这个问题交给我……晕倒,我既不愿他谋反,也不愿使他为难……晕死了,他怎么能将这么重大的问题交给我决定呢?
林晚词静默,一直微笑看着我,温柔而亲切。
“疏狂,我知道你的担忧,也明白你一时之间很难做出决定,所以,我并不急于知道答案。但是,我不得不坦白的告诉你——”
她直面我,正色道:“你不但低估你自己,而且,你还不了解楚先生。”
我看着她,冷冷道:“听起来你倒比我更了解他?”
她仿若完全没有听出我的敌意,丝毫不觉得冒犯,反而微微一笑,道:“你不要生气。我与楚先生昨晚虽是初次见面,对他的风采却是闻名已久。何况,想要了解一个人,并非一定要跟他朝夕相对,从他的行事传闻亦可窥见一二。”
她的声音温软而动听,语速不急不缓,继续说道:“在我看来,楚先生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为其超凡脱俗,他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相助汉王谋反。因为这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游戏。实际上,他也并非一定要相助汉王,谋夺天下,他只是要保有这种翻云覆雨、称霸天下的能力。他可以在成功之后,急流勇退,却不会想要享受这个结果。”
我从不曾想过这方面,不仅羞愧无语。
她话锋一转,继续道:“但是,疏狂,你低估了自己在楚先生心目的份量。对楚先生来说,你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重要,这也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我皱眉道:“我不懂,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保住御驰山庄,绝对不能和汉王谋反一事扯上一点关系。”
“可是从你们送我出嫁开始,就已经扯上关系了啊。”我忍不住打断她。
她点头道:“我知道,所以我正在寻找补救措施,御驰山庄作为天下第一庄,作为中原武林的领袖,上百年来的清誉不能毁,尤其不能毁在我林家人的手里。”
她似乎有些激动,话没说完便露出一种极疲惫的状态。
她微微闭上眼,静默一会才继续说下去:“疏狂,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楚天遥这个人可谓是无懈可击,几乎找不到什么弱点。唯一能左右他的人,只有你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轻微,近乎不可闻。
彼时,西斜的太阳正照在她右侧的脸上,扑簌浓密的睫毛似垂死的蝴蝶煽动羽翼。我有一刹那的错觉,仿佛她是一个正在融化的雪人,美丽而脆弱,动人且绝望。
我忍不住道:“你没事吧?”
她微一摇头,道:“老毛病了。”
庭院很静,清风穿堂而过,院子里浓郁的花香便随风飘了进来。林晚词静默地站在窗前,忽然说了一句跟这件事完全不相干的话。
她说:“疏狂,我真羡慕你。”
我不解。
她又说了一句:“小时候,我很嫉妒你!”
“嫉妒我什么?”
“你的一切,哪怕是你受到的惩罚,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可以做任何事。”
“你冰雪聪明,何尝不令人嫉妒?”
“我倒宁愿蠢笨一些,凡事自有别的聪明人去烦恼。”
她笑起来,笑容里有一丝嘲讽的意味,“你看这窗前的这些花……”
我走过去和她并肩站在,看向廊下的艳丽花朵,粉红浅白,粉嘟嘟的向着地面,分明是将要萎谢了。
她轻轻地说道:“女人的青春,就像这园子里的花儿,蔷薇也好,牡丹也好,随你是什么品种,随你怎么名贵,都绝无可能常开不败,过了花期也就谢了,俗话说‘花开堪折直须折’,未尝没有几分道理。”
她的语气里隐约有一丝惋惜的意味。
我静默不语,适才对她的戒心却荡然无存。她的整个形象忽然之间全部颠覆了,眼前站在的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柔弱女孩。
“你何以认为我一定会去做这个庄主?”
“我不知道,疏狂,我没有其他选择。”她看着我苦笑,“现在,御驰山庄的命运就掌握在你的手上了。”
我再次静默。
她不希望御驰山庄参与谋反,我不希望艳少参与谋反,这点殊途同归的巧合令我踌躇。
“这件事,我需要认真考虑。”
“我等你的消息!”
林晚词走了好一会,空气里仍旧有她留下的香味,一种很特别的香气,淡而弥久,说不出的清绝脱俗。廊下有一株不知名的花树,那花色在黄昏暗淡的天光里有一种陈旧的味道,是被春天洗褪过的颜色,有点像林晚词离开时的眼神。
暮色弥漫整座庭院的时候,艳少仍然没有回来。
小丫鬟燃起檐下的琉璃灯,我便坐在灯光下发呆。后院的鸽房不时传来“扑簌”之声,那是鸽子煽动翅膀的声音。我不由得佩服起老方来,他就等于是艳少的耳和目,他能操控鸽子飞往天南海北,把消息发出去,再带回来。这真是一项特殊才能,不晓得艳少付多少月薪给他?
我不由自主地就走了过去。
他看见我,低哑地叫了一声:“夫人。”
我吃了一惊,原来他不是哑巴,我却从来不曾听过他说话。
我看了看那群鸽子,道:“我想请你的鸽子帮我问一件事……”
我还没说完,他便摇头道:“不行。”
我挑起眉头,看着他。
他面无表情,道:“它们只听楚先生的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深情的注视着那群鸽子,根本没有看我。
我忽然之间感觉很泄气,我不明白林晚词的结论从何而来?因为不论是凤鸣、飞舞,还是这个老方,他们的眼里从来都只有艳少,不曾有我,我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夫人。
我回房想了想,决定出门去找林少辞。
他见到时我毫不惊讶,仿佛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叫他惊讶了。
我道:“借一步说话。”
他一言不发,推开窗户跳了出来,我们避过闲人,一路到湖心亭方才站定。
我开门见山,道:“林晚词要我重回御驰山庄,这件事你知道吗?”
他不动声色道:“知道。”
“你怎么看?”
“我能有什么看法?”
“你是御驰山庄的少主……”
“我不管御驰山庄的事。”他打断我。
“为什么?”我不懂。
他不答,只注目于澄碧的湖水下的一弯新月,神色极淡漠。
“当日在无锡,你得到碧玉峰有难的消息,立刻兼程赶回,你明明也是很关心……”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冷冷打断我。
我更加不解,“御驰山庄现在的处境更加困难,你难道就撒手不管?”
他紧闭双唇,面色苍白,目光平静而淡然。
我继续道:“你怎么能把这件事完全扔给自己的妹妹,你这是在逃避责任,你忍心……”
他忽然笑道:“那你去做这个庄主啊,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冷笑道:“我来找你,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他不露声色,淡淡道:“哦?有什么蹊跷的?”
我没好气道:“我要是能想通这其中的蹊跷,还来找你干什么?总之这件事让我感到奇怪。”
他不动声色,道:“很抱歉,没能帮上你的忙。”
我无奈地笑了笑。
彼此静默了一会儿。我叹了一口气,道:“不晓得风姑娘最近怎么样了?”
他侧头,凝眸看我,目光锋锐如刀:“怎么忽然提起她?”
我耸耸肩,笑道:“随便问问,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道:“你若没事,我就回去了。”
我点点头:“好!”
他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背对着我道:“疏狂,你要小心,在这个江湖上,有时候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是不能相信的,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牺牲掉。”
我一愣,尚未明白过来。他已经走远了,青衫飘拂地走过小桥,一直走进彼岸的薄雾里。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林少辞。
此后,他便从江湖上消失了,再没有人见过他。
后来,我在镆铘山的流云城中,听一位远到而来的朋友说起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即七海连环岛遭南海的海盗寻仇,南宫俊卿失手被擒,幸亏一位白袍高僧乘舟而来,出手相助,方才击退强敌。传言说,这位高僧就是御驰山庄的林少主。
这是后话。
这一刻,我被他临前的这几话搞得一头雾水,百思不解,直到不久的将来,我才深深体会到他这番话里的悲凉况味。那是一种被最亲近的人所背叛的痛苦,无法言说,无处发泄,只能埋在心里,直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