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弟, 这里好像没有鸡腿。”

    明台寺的僧院内炊烟袅袅，齐瑰在迎客僧侣的注视下莫名觉得后脖颈有点发凉，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他在宫中如杂草般生长, 既无母家靠山, 更无皇宠, 哪怕连最低等的伺候宫人都能拿他出气, 直到他身量飞长, 饭钵大的拳头总算保护了自己。

    齐瑰从来不以皇子的身份自居，更不觉的宫中的皇长子齐珙和三皇子齐瑀是自己的兄长。

    所以出了宫来，他就无师自通地只管齐瑞叫“弟”了。

    齐瑞瞪了这个笨哥哥一眼, “这是寺院里, 没有鸡腿吃”

    齐瑰有些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

    每次餐饭里有鸡腿, 他都要先问弟弟要不要吃, 这已经成了一个固定的、仿佛仪式的流程, 一定要等齐瑞无比厌烦、十分嫌弃地甩一句“我才不要”，齐瑰才能放心安心地大快朵颐。

    而齐瑞每一次都会这样说。

    “明台寺的素斋是京城一绝呢, 特别这道石菌豆腐，是很难得的。”卢昭道。

    石菌是一种山中的野菌，味道十分鲜美，只是可遇而不可求, 且只要离了生它的食缝, 不到两个时辰就会枯萎腐烂不得入口，许多人试过许多办法, 却发现不论是蒸熟炒熟、还是冰冻水浸，都改不了这石菌坏的快的习性，因此只在山中现采现吃才好。

    卢昭说得这样肯定，齐瑞不由得动心, 虽然脸上还十分嫌弃，筷子却已抢先夹了一块。

    果然美味

    齐瑞眼睛都亮了，“还是阿昭自由，我在宫里都没吃过这些”

    卢昭笑了笑，道“我之前也只吃过一次，而且还是在山下吃到的。”

    那时他冬天贪玩雪着了凉，连着烧了好几日，什么饭菜点心都吃不香。是他娘亲听人说明台寺的素斋中有一道鲜美的豆腐可以开胃，却只能在明台寺吃，于是央着他爹爹来的。

    三口人乘马车到了山下，爹娘怕他坐滑竿再着了凉，他娘便留在马车中哄着他，他爹一人上山去，一大桌子素斋一口未动，只匆匆包了这石菌豆腐下来，在马车中喂着他吃。

    他还记得娘亲用小勺挖豆腐，哄着他尝“兆雪乖乖，你看这豆腐像雪一样白呢，就像你的名儿一样。”

    他爹爹明明是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却只急的只会说“就是，就是。好吃吗”

    卢兆雪说“好吃”，连吃了好几口。

    夫妻两个这才齐齐松了口气，他娘笑话他爹，满头的雪花，就好像凭空老了好几岁似的。

    现在回想起来，他本来病得就不重，只是嘴馋加上病中爱娇而已，却叫双慈为他着急上火，冒着大雪很是折腾了一番。

    如今石菌豆腐依然鲜美，只是雪已经化了。

    齐瑞还在絮絮叨叨“早知道在宫外的日子这样自由，我早就出来了，母后就是再留我也没用”

    他就像所有渴望长大的小孩一样，标榜自己并不留恋母亲。

    赵璟道“若能承欢母亲膝下，我与卢师兄很愿意再不吃这美味，再不要这自由。”

    他语气静静的，但很严肃。

    就连在一旁玩他衣角的赵琰也似乎感觉到了哥哥的态度，乖乖地松了手。

    齐瑞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道歉，面子上下不来，不道歉，似乎又不那么合适。

    只得各给卢昭和赵璟夹了一块豆腐，诚恳道“其实我也想让我母后收你做儿子的。”他又看了卢昭一眼，考虑了考虑，“你们两个都可以，但阿昭也要叫我哥哥。”

    卢昭赵璟两人对视，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种情绪被打断的哭笑不得。

    “只是你姓赵，他姓卢，我母后说不行。”齐瑞闷闷道“但我觉得我们虽不是一个娘生的，也可以做兄弟，我说错了话，你们不要怪我。”

    他这话说的

    赵璟只得不怎么严肃地纠正他“我们不是一个娘生的，也不是一个爹生的。”

    “不过若论兄弟，你的确是我的表兄。”

    若在民间门百姓家，齐瑞该管赵疆叫一声表叔的，他与赵璟自然就是表兄弟。

    齐瑞立刻振奋起来，两眼发光“果真”

    他得意起来，指着赵琰，教他“哈哈，我可是你表哥，快叫一声来听听”

    他可是记得第一次见面时被迫叫这肉团子叔叔的

    哼，天地可鉴，这回他可翻身了

    赵琰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他。

    赵璟忍俊不禁。他决定不告诉齐瑞这个事实他和琰儿也不是一个娘生的。若从这一头来论，琰儿还该叫他舅舅呢。

    且让他高兴一会儿吧。

    赵琰显然对齐瑞烦不胜烦，抓着赵璟的衣裳站起来，指了指盘中的菜。

    这孩子霸道得很，小手一指，命令发出，就静等着吃了。

    赵璟把他拉到位子上，将豆腐一块块摆出个“品”字型来，便问他“琰儿，这盘中有几块豆腐”

    他已教会了赵琰“一”和“二”，但一直卡在“三”这里。

    两兄弟也已在“教学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交流体系。

    赵璟道“有几块豆腐，你就叫几声爹爹。”

    齐瑞在一旁忍不住嘲讽道“他的脑仁可有杏核儿大上回你说他会数到二了，喜得跟什么似的”

    “我看他根本就是叫习惯了，看见什么都要叫爹爹，不是叫一声就是叫两声呗。”

    这肉团子除了“爹爹”二字，根本什么都不会说

    赵璟却坚持道“他心里是明白的，只是不会说。”

    齐瑞突然笑起来“数几个就喊几声，你爹不就是这样教炭球的”

    他找到机会就要狠狠踩赵琰一脚，甚至连炭球咬他屁股的仇都能不计前嫌，“他还没有那条狗聪明呢”

    赵璟正要反驳，便听赵琰声音洪亮且坚定地叫到“爹爹，爹爹”

    只有两声。

    齐瑞“哈哈”直笑，就连卢昭也忍不住叹气，正想劝师弟别跟婴孩较劲，却听得第三声“爹爹”清楚明白地从赵琰口中喊出

    齐瑞卢昭二人瞪大双眼，赵璟当然喜不自胜。

    正要给弟弟尝一尝这石菌豆腐以做奖励，却看赵琰瞧的不是盘子，而是门口。

    赵璟抬头望去，才见父亲正从院外走进来。

    他一时无言。

    难道真是瞧见了爹爹，所以才叫喊的么

    赵璟失落了一瞬，转回头去，顿时瞪大了眼睛

    赵琰趁着他们齐齐去看院外的时候，竟然扑到桌案上，将那盘子里豆腐全都吃光了

    好一招“声东击西”

    眼见着赵琰跟小狗儿似的又要把脸探进另一只盘子里，赵璟赶紧把他往下扯。

    别看赵琰身体肥肥短短的，却很有力气，一时间门不愿下桌，伸手就抓住矮几的边缘，像只小青蛙一样摆出了耍赖到底的姿势。

    然后飞快地又吃了几口菜。

    他连牙还没长齐呢

    一旁的齐瑞大笑起来，把赵璟脸气得通红。

    难道，难道他真把弟弟教成了小狗不成

    琰儿现如今还是小娃娃，没人与他计较。可若将来长大些还如此不识礼数，岂不会引人耻笑

    他们的爹爹虽恣意洒脱，时有些破格之举，但行止坐卧自有一番气度风华，是再天下再挑不出第二人的。哪怕远在北境的静石先生也与他这样说

    他们怎能抹黑爹爹的脸面

    就在赵璟飞快思索着如何改变针对赵琰的教学计划时，赵疆已走进屋内。

    看到亲爹的赵琰根本不用别人拉扯，飞快地跑到赵疆身边，坐到他靴子上。

    赵疆便小腿上挂着个胖团子，走到小几旁坐下。

    他看赵璟沮丧，以为是赵琰胡闹，弄撒了赵璟桌上的菜肴，便示意僧人将他桌上的那碟子豆腐端过去给赵璟。

    旁的菜撒了也就撒了，还可以叫后厨再做新的上来。只这豆腐确实有数，再多的一时也没有了。来明台寺一趟，不尝一尝的确可惜。

    “爹爹”

    一只油咂咂的小手锤在赵疆胸口衣襟上。

    赵疆一低头，便见钻到他腿上的赵琰正咧嘴笑，献宝一样地把握紧的拳头展开给他看。

    他不由得一愣。

    一旁的齐瑞卢昭等人看得清清楚楚，齐瑞不由得大叫道“赵璟，你弟弟果真不如炭球，他就是个狗腿子”

    狗腿子一点不知道别人骂他。

    他只知道爹爹桌上的菜菜端走给哥哥了，爹爹要饿肚子。他只好把自己藏的菜菜给爹爹。

    赵琰的手中，赫然是一块儿都被攥得乱碎碎的豆腐。

    他笑得很狡黠，很骄傲，大有“我罩着你”的意思，用另一只小手十分豪迈地一拍他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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