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番外:涌泉以报(1)

作品:《每次女扮男装都成了白月光

    姜月章这一生里, 有一个隐藏至深的恐惧。

    ――他害怕阿沐不爱他。

    后来说到姜公子,无论是姜家的人,还是外头了解他们的人, 总是说“姜大公子疼弟弟。”

    人人都知道,姜公子最疼, 也只疼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却只有姜府里的老人还能记得

    最初, 姜公子非常厌恶那个多出来的“弟弟”。

    ――他简直憎恶她。

    阿沐是八岁被买进来的, 那一年姜公子也才十三岁。

    他娘胎里出来的先天不足、双目半盲,还一直修习艰难的魂术、耗费不多的一点体能, 因此尽管家里一直给调养着, 他也始终比同龄人瘦小。

    也总是病恹恹的、苍白的,像一个活人世界里的幽魂。

    那一天――他始终记得, 正是他魂术进入一个关键阶段、困在瓶颈期的时候。

    魂术是他那时唯一能引以为傲的倚仗, 因此, 魂术修炼受挫令他备受打击,心里像日夜有一万只蚂蚁啃咬不停, 简直让他想暴怒地将四周一切都摔碎。

    然而他太虚弱, 没有那样的力量。

    他顶多只能毁了自己的院子。

    所有的仆婢,不是被东西砸过,就是被荆条打过, 要么就大冷天的去罚跪。没人因此死亡,但老实说, 死了也无所谓――甚至他那时候兴许想,死了最好,凭什么就他这么难受

    那正是他最憎恨这世界的时候。

    就是在这时候, 管家牵着小小的阿沐,来到了他面前。

    模糊的视野里, 他大致能看见她的轮廓。她矮矮的、瘦瘦小小,穿着显眼的红色袄子,那好奇又清澈的目光停在他身上

    天知道为什么他这个半瞎子居然能分辨出“好奇又清澈”。

    那孩子站在积雪的院子里,像个模糊的大灯笼。

    姜公子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冷冰冰地看着她。

    “这是谁”他问管家。刚才管家其实已经说过一遍,但姜公子没耐烦听。

    管家也习惯了,恭恭敬敬答道“公子,这是府里收养的小公子,记在过世的柔姨娘名下。小公子跟着娘子们排辈起名,云前一个沐字,三点水的沐。”

    姜沐云。

    他百无聊赖地想了想这个名字,又问“他多大”

    “小公子八岁又四个月。”

    不到九岁他一怔。

    姜公子很清楚,这种外头买来的孩子,先前都生活困苦,没什么好东西吃,长得迟缓,常常十二三岁还像八、九岁。可姜沐云不同;这孩子完全是一个富家养出的八岁孩子的体型。

    而且

    明明外头铺着厚厚的积雪,姜沐云裹着红袄子站在雪地里,全没有一点冷的感觉。

    姜公子修习魂术,对灵力感知十分敏锐。他心中一沉,本能地去试探

    好暖。好亮。

    在魂师的视野里,能同时“看见”人类的灵力,以及灵魂的光芒。

    作为一个天生半盲人,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别人说的“太阳亮得能灼瞎人眼”是什么意思。那是暖橙色的、明亮异常的光芒,仿佛顷刻带领他走进了炎热的盛夏。

    姜沐云――是一个修行上绝无仅有的天才。这个天才不仅拥有充沛的灵力、强悍的躯体,甚至还拥有强韧光明的灵魂。

    他呆住了。

    而他自己呢

    在这隆冬腊月,他手里和脚边都是暖炉,身上也裹得厚厚的。靠院子的门开了一半,因为他需要外面的天光,才不至于沦为个睁眼瞎。

    姜沐云有健康的身体、极高的天资,说不定灵魂也不比他差

    那他有什么――他有什么

    一具残废样的身体

    他陡然陷入了愤怒。

    这愤怒深沉暴烈,比有生以来任何一次愤怒都更加旺盛。

    可是,或许就是因为太过旺盛,他反而没有像以前那样大叫大嚷、乱砸东西,发泄到浑身虚脱、力竭而倒。

    他只是无比真切地感受着这灼烧人心的愤怒,感受着抱着暖炉的手指是如何一根根抠紧了镂空的花纹,感受着深深的愤怒和嫉妒融入血液、如毒药一般流窜过浑身每一寸

    他嫉恨得快要喘不过气,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但是,他却忍耐住了这样的愤怒,甚至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

    “沐云原来是弟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矜持、冷淡而不失优雅,恰如那无数礼仪老师苦心教导过的一样。

    他微微笑着,问“将阿沐带到我这里来,是有何深意”

    纵然看不清,他也能感受到四周无声的惊讶。

    谁都知道他那段时日阴沉暴躁,也许他们甚至做好了他用鞭子抽打“弟弟”的准备――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

    姜月章在心中冷冷一哂,却也是第一次感觉到了不动声色的力量。原来,与其将愤怒尽数倾泻,不如深埋内心、让别人猜测不定,才更能保持自己的威仪。

    连管家都惊讶得顿了一会儿,才有些欢喜地说“公子,小公子修行颇有天赋,家主对他寄予了厚望。他的院子离您这里不远,平日里,小公子也都会尽量和您待在一起。”

    就是说,姜沐云是家里专程买来,培养成他的贴身侍卫的。倒真是煞费苦心。

    姜公子眯了眯眼睛,试图将那红袄子的孩子看得更清楚。然而,他看不清。这件事令他心中恶意更甚,他简直能听见无数恶毒的想法生根又开花的声音。

    “跟我待在一起那也很好。”他微微地笑,招了招手,“阿沐,来。”

    ――留在他身边,他该怎么折磨这孩子真是需要好生思量一下。若是太简单、太单一,可就没意思了。

    “红袄子”像是抬头看了一眼管家,得了示意,才迈着小短腿跑过来。

    管家的声音都像皱了起来“小公子,注意礼仪”

    姜月章立刻说“不妨事。”

    那“红袄子”就顺顺利利、球一样地飘了过来,像一朵滚圆的云――都有模糊的轮廓。

    这滚圆的红云爬上了走廊,又继续飘进屋子,一直飘到他面前,仰头说“公子。”

    姜月章坐在躺椅上一动不动,只偏了偏头,说“叫哥哥。”

    他灵敏的听觉捕捉到了远处的私语。他听见远处的仆婢低声议论,说公子好像一见小公子就很喜欢,对他真好,连三娘和五娘都只能规规矩矩叫“大哥”,还得不了这和颜悦色的好模样。

    姜月章在心里露出一个恶意的笑不做出一副亲切姿态,岂不将人吓出戒备之心那就不好玩了。

    想到这里,他愈发亲切,轻声细语“阿沐,叫哥哥。”

    小小的阿沐盯着他,像是很认真地在观察他。“哥哥,你可以不要笑吗”她那时候的声音也很清澈可爱,像只稚嫩的小鸡,“你笑起来,有点可怕。”

    她说得认真极了。

    却让四周所有声音都冻结了。

    姜月章的微笑也冻结了。

    可怕

    他心里那蔓延滋生的恶意,才抽了芽、蠢蠢欲动想开花,就被呼啸的寒风全数冻死。只剩不可置信这团子怎么敢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说出,怎么能说出

    他怎么能觉出他心里潜藏的恶意

    刚刚才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学会了“不动声色”这一能力的姜公子,感到了莫大的懊恼和羞愤。

    一瞬间,他更讨厌姜沐云了。

    他简直想用手里的暖炉砸破这个团子的脑袋。

    琅琊城的姜大公子,从来不是个隐忍的性子。他院子里的东西都被他砸过好几轮,所以,如果他想要砸人,就应该立即动手。

    但,也许是对“不动声色”的执念,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奇怪地,姜公子委屈自己,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他只是冷了脸,哼道“不知好的东西滚,咳咳咳”

    他本想将那个“滚”字说得很有气势,却不料肺里一阵难受冲上来,顶出一顿止不住的咳嗽。

    下人熟练地给他拍背、送水,诚惶诚恐地给他掖被子,好像这样他就能立即好起来似的。姜月章对这些熟悉的方式、熟悉的虚弱也一样厌恶极了。

    然而他终究只能受着,因为他需要,因为他就是这么个破破烂烂的残废。

    他简直是自暴自弃地任人摆弄,麻木地咽下那些辨不出滋味的药汁。

    混乱而朦胧的光影里,却有一截小小的、红色的衣袖冒出来,像红云分了一缕,又轻轻摸上他的脸。

    一点微酸的甜味出现在他口中,打破了麻木的苦涩。真像朝阳一点,忽地打破混沌。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那个清澈稚嫩的声音响起。

    “哥哥,给你蜜饯。最后一个了,是最好的。我从五姐那里拿的。”

    团子的声音还充满不舍,却又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可笑的大义凛然。

    “对不起,我不该说哥哥笑得可怕,你不要难过了。他们说,我是要来照顾你、保护你的,一直要到你的病好起来。”

    阿沐信誓旦旦地说“吃了药,再吃蜜饯,很快就会好的。”

    这是哪里来的傻子。

    姜月章觉得很烦躁,而且烦躁的原因和刚才不大一样,可究竟哪里不一样,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

    他终于克制不住,暴露了心中阴沉沉的怒火“滚”

    说完,他往后一躺,用被子蒙住了头。

    再也不想看见这个讨人厌的红团子了

    却听红团子又小大人似地长叹一声“嗯,生病的人就是比较脆弱,我明白。哥哥你好好休息,等你睡醒了,我再来看你。”

    姜月章紧闭着眼,用被子捂住头,怒火中烧“滚,再敢让我看见你,我就把你丢进池塘里淹死”

    周围静悄悄的。每次他发怒时,四周都是这种充满恐惧的氛围,像无数阴暗的荆棘。

    唯独今日,这片荆棘里多了一只烦人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鸟。

    “我会游泳的,我不怕哥哥再见,下次我还给你带蜜饯”

    红团子开开心心地走了。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凭什么一个傻子能这么开心凭什么一个贱民能有这种天赋、这种身体,和这种,这种

    这种仿佛不会被任何黑暗侵扰的光明

    姜公子想不明白。

    他只是不断地想着,不断地愤怒着也不断地迷惑着,渐渐睡着了。

    那时,就像后来姜府人人知道“姜公子唯独心爱弟弟”一样,姜府也人人知道“姜公子讨厌姜小公子”。

    而且讨厌得厉害。

    但没人知道原因。甚至让姜月章自己回忆,他也说不出,除了嫉妒阿沐身体好之外,他那时候到底都在讨厌她些什么。

    但十三岁的时候,他就是讨厌她。

    他明明知道,她本质上是他的护卫,除了学剑之外的时间都必须和他待一起,他却就是不准她靠近。

    他不准她进屋,不准她出现在他视野范围,甚至不准她进院子。发怒的时候,还叫她滚出姜家。

    但所有这些,好像都不能阻挠她。

    她会自己翻院墙,自己满院子地走来走去,还说是趁机练习一下修行上的呼吸法。她会偷偷扒在门边看他,还会不屈不挠、一遍一遍地问“哥哥,你要不要蜜饯”

    他总是板着脸,不理她。如果被问得烦了,他就说“吃你自己的”

    可是,阿沐好像天生有一种只接收善意、不接收恶意的天赋,所以她也总是高高兴兴地回答“我够吃的,哥哥不用给我留着。你要杏脯,还是桃干,还是都要”

    每每都将他气得砸枕头。

    起初,下人们都很紧张,生害怕阿沐惹他生气,又惹来一场雷霆震怒。但过了大约一月,他们都莫名其妙地放松下去。

    让人恼火的放松。

    他们再也不试图阻止阿沐翻墙,也不阻止她跑来跑去,甚至不阻止她跑进屋、给他塞蜜饯。他们像是突然之间就变成了阿沐的亲人,一个个都在偏袒她,由着她在他院子里胡作非为。

    每一次,姜公子总是不得不咀嚼并咽下她塞过来的蜜饯,并生气地想这群人真是无法无天,害得他竟必须向一个小团子屈服

    他总要叫他们所有人好看,尤其叫那个小团子好看。

    在那之前,小团子则仍旧一无所知地、乐滋滋地在他身边转悠,还傻乎乎地说,等冬天过去、春天来临,就带他出去踏青,给他捉小青蛙看。

    小青蛙他为什么要看小青蛙他一个世家子,为何要去看那些乌七八糟、肮脏泥泞的东西

    难不成真羞辱他是个瞎子、残废

    姜公子恼火极了。

    火气飘摇、壮大,烧得他心中开满了恶毒的花。他冷冷地告诉自己必须设法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团子。

    姜公子要教训人,总能想出一万个方法。

    于是,他略施手段,先是使人跟阿沐的剑术老师说,要他刻意刁难她、耗光她的体力,再往她常去的池塘边动动手脚,把栏杆弄断大部分。

    一切正如姜公子所想。

    阿沐到底不满九岁,再是天赋异禀,也被成心使坏的成年修士操练得疲惫不已,几乎连手都抬不起来。

    当她出现在院子门口时,那摇摇晃晃、累得快走不动路的模样,连半瞎的姜公子都看得出。

    他心中划过一丝异样,却立即涌上许多快慰和得意这活蹦乱跳的小团子,也有今日这狼狈样子,比他这个残废还不如。

    一月多以来,姜公子头一次觉得自己舒服了。

    他露出一点微笑,矜持道“阿沐,怎么这么累是不是你偷懒,被老师罚了”

    这是一个很低级的明知故问,连恶意都显得很无聊。

    但对幼年的阿沐而言,这已经很让她委屈了。

    姜公子听她像是呜咽了一声,声音虚弱,又带着十分的委屈“哥哥,我没有偷懒,呜”

    她忍住了那声呜咽。

    姜公子心中那分异样又冒头了。不屈不挠、古怪无来由的异样――怎么就跟那团子似的他陡然烦躁起来,并迁怒地想一定都是团子的错

    他就坚定地推行了自己的计划。

    “没有偷懒,怎么被罚”姜公子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对了,我有个玉佩丢了,好像是下午在池塘那儿散布时丢的。阿沐,你去帮我找找。”

    隔了距离,隔了天生模糊的眼睛,他看不清那团子的表情。他只看见她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像是发呆。

    他暗自揣摩这发呆是不愿意,是惊讶,还是委屈难过这傻团子总算知道受挫的滋味了,别天天那么开开心心、没心没肺,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热情。

    给点教训,是好事。

    他沉默着。沉默就是最好的坚持。

    团子大约也明白,总算低低说了一声“好的,哥哥。”

    那年冬天冷极了,虽然是一月末,却还跟以往的数九寒天差不多。院子虽然有法阵控制温度,不至于太冷,池塘却也结了薄薄的冰――这样反而更危险,因为一砸就会碎。

    团子缓慢地、一瘸一拐地,往池塘边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头仔仔细细看着。

    “哥哥的玉佩,玉佩”

    身边的仆从似乎不忍心,低声道“公子,小公子实在累”

    他偏了偏头“什么”

    人们一下噤声不言。

    时隔一月多,那阴暗荆棘一样的恐惧氛围又回来了。

    这荆棘簇拥着他,仿佛将他也幻化为了其中的一根。

    他统领着这无声的、尖锐的、阴毒的荆棘,衔着淡淡的笑,怀着满心的优越与快意,看着那以往健康的人,现在迟钝又疲累地在池塘边摸索。

    他注视着,那小小的、模糊的团子,一点点靠近做过手脚的池塘。

    近了,更近了――

    他心中恶毒的荆棘在欢喜开花,但他却不如想象中得意快乐,因为那古怪的、说不分明的异样越来越盛,让他坐卧不安。

    不然,就算了练成这样,也够了。

    这个念头一下子冒出来,而且再也摁不下去。

    姜月章忍耐片刻,终究烦躁地吐出一口气,开口说“阿沐,算了”一块玉佩而已,回来吧。

    但也就在同一时刻,那团子身体一歪,偏巧整个人就撞上了那松散的栏杆。

    姜月章来不及反应,只听“咔嚓”的碎冰响,紧接着就是落水的“哗啦”声。

    四周也惊呼起来。

    有人在尖叫“公子”

    其实何须他们说他自己已经猛地站起来,而且因为站得太急,虚弱的身体一阵头晕。

    他却顾不上,连手里的暖炉也扔了,自己跌跌撞撞往那边跑。

    “阿沐,阿沐”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能惊慌失措,也能因为怨怒以外的缘由而声嘶力竭,“救人――”

    他吼叫着。

    护卫冲上去,迅速将池塘里沉浮的团子捞了起来。她浑身都湿透了,身体哆嗦个不停,却还勉强留着意识,牙齿打着颤,说“五、五姐我要五姐”

    五妹

    他一愣,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兴许是恼怒这团子不知好歹吧。

    他就狠声道“什么五姐五妹姜沐云,你究竟是谁的弟弟”

    她却只哽咽说“我要、要五姐”

    也不知道她和五妹是约好了还是如何,偏巧五妹就在那时来找她,还带着个点心盒子。一见这狼狈混乱的情形,五妹大吃一惊不说,还冲上来,不由分说就将她抢走了。

    他的团子被人抢走了――意识到这一点,他险些喘不过气,只觉得天地都阴恻恻朝他逼压而来,竟然连这最后一点点东西都要夺走。

    他想要冲上去,将所有人全部推开――最好全部杀了,然后把他的团子抢回来,抱在怀里永远都不松手。

    但实际上,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一行人的背影。他就用不中用的眼睛,眼睁睁看着五妹带着他的团子,离开了他的身边。

    团子还会回来吗他突然觉得害怕极了。

    不对,不对,他不该这样任由五妹带人离开。不可以,他要追回来。

    他想要开口说出这句命令,但心神激荡之下,他却是再也支撑不起,猛地失去了意识。

    对姜公子而言,昏迷并不陌生。

    再次醒来时,已是夜晚。看不清漆黑的天空有没有星星,满院的浮灯倒更像人间的繁星,除了短暂和脆弱。

    他从床上爬起来,推开厚实的被褥。守在床脚打瞌睡的仆人惊醒了,立即来扶他。

    他问“阿沐呢五妹将他送回来没有”

    仆人答道“傍晚时候,五娘子将小公子送回院子去了”

    他推开仆人,往外走。

    “公子,公子”

    更多人醒了。有人追上来为他披上外衣,有人掌灯,有人劝说什么回去乱七八糟、吵吵嚷嚷的无用之语。

    “让开,我去找阿沐。”

    他在黑暗中摸索,险些绊倒,又引来更多小心翼翼。这些千万分的小心簇拥着他,也簇拥着浮灯,将他带到了那傻团子的院落。

    那院落不大,历来就是给庶子住的,而且是不大受宠的庶子。推开门,就是隐约的建筑轮廓,什么闲情逸趣也无。

    他径直往前走,浑然不顾脚下磕磕绊绊。

    “阿沐,阿沐。”他高声叫道,又抑制不住低低咳嗽,“阿沐,你在不在”

    过了会儿,有门推开的声音。是他的人去推开门。

    从他看不见的黑暗深处,传出一声很小的、带着困意的应答。

    “哥哥”

    只是普普通通的两个字罢了。

    只是他听过无数次、以为自己毫不在意的一个称谓而已。

    只是

    他推开周围的人,跌跌撞撞扑过去,险些一头撞在梁柱上。

    “阿沐”

    他被人搀扶着,却毫无自觉,只顾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他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阿沐,你有没有事冻坏了没有哥哥不是故意的,哥哥”

    ――不,他就是故意的。他在说谎,因为他后悔了。

    他依靠听觉和触觉,拼命将那暖融融的团子搂进怀里,紧紧不放手。不要走,不要走,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点光明温暖,不要走。

    他在想,也在说“阿沐,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哥哥”

    幼小的阿沐动了动,又动了动。他以为她在拒绝,于是更加惶恐地抱紧了她。

    但她只是有点费劲地抽出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亲密的热意,不可思议的温暖。

    “哥哥,我着凉了,别给你染上。”她瓮声瓮气,带着鼻音,却在一下下拍着他后背,试着安慰他,“我病好了,再和哥哥待在一起”

    “不”他惶恐极了,以为这是个借口,“阿沐,别生气,哥哥以后都保护你,都保护好你,什么好东西都给你,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弟,好不好我”

    她搂着他,靠在他怀里,半晌才抽抽鼻子。

    “哥哥,池塘好冷啊,修炼也好累啊。”她抽抽搭搭哭起来,“我真的没有偷懒,没有、没有犯错,哥哥不要不信我,呜呜”

    “哥哥知道,哥哥没有不信你,我只是”只是故意想给你个教训。

    真相,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太害怕,也太怯懦,更是自私而丑陋。

    他只能颤声保证“哥哥以后都相信你,对你最好,比任何人都好,行么”

    她抽噎着,点点头,却又抬头说“哥哥。”

    “嗯。”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生病真的很难受。”她闷闷说,“我只是一点小病,就很难受,哥哥是不是天天都难受更多他们说,哥哥的病要很久很久才能好,哥哥还要难受很久很久我好难过,我以前都不知道哥哥这么难受,还一直说要哥哥好起来、跟我一起去外面。”

    “哥哥,你肯定很讨厌我吧,对不起”

    他愣住了。

    他茫然地、恍惚地呆在那里,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又到底该做些什么。

    他好像只是去抱着她,摸索着碰到她的脸颊,摸了一手的泪,还有风寒带来的灼烫。

    就是这些泪水、这点灼烫,刹那之间化为洪水和火焰,将他心中所有的恶意、荆棘、怨恨、嫉妒全都烧光。

    它们蒸发、消失,再也没有任何踪影。

    他像抱住了个小小的、只属于他的太阳;小太阳照着他,只照着他,将所有温暖光明一股脑地塞进他怀里、心里,一直到那里满满当当全是她。

    他抱着太阳,将脸埋进她的肩窝。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有生以来,那是他第一次流泪。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