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夜后,萧旭就又回到了不见姜姝的日子里去，建章殿里总是有各路大臣来来回回，萧瑁就待在萧旭身边,陪着萧旭一同接见各位大臣。

    “中央的这些大臣，你都熟悉得差不多了，今年不是地方官回京述职的年份，朕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州县上的官员召回京里，但你要记得,地方上的官吏调任也当慎重,虽说是水至清则无鱼，但也不可过贪，这中间的度,你要好生把握,一旦地方官有什么不好，百姓是最先受害的,也是最容易逆反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爱民如子绝非一句空话,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萧瑁沉默地看着萧旭,点了点头,将满九岁的萧瑁已经意识到了父亲的这些日子里的所作所为究竟意味着什么，可他除了一如既往地待在父亲身边听政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你阿娘生你受了大难，你要记得敬她,爱她，护她，你妹妹性子娇纵，但也不是讲道理的人，你要教导她，包容她，知道了吗”萧旭眼睑微垂，神色晦暗不明，轻轻地摸了摸萧瑁的头顶。

    萧瑁依旧只是沉默地点头，他说不出话来，因为担心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即将决堤的眼泪。

    “我知道你也还小，可你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对不对你可以保护阿娘和妹妹了，也可以撑起大胤的江山了，对吗”萧旭放软了语气，眼神怜爱。

    萧瑁重重地一点头，眼眶不受控制地红得厉害。

    萧旭将儿子抱住，拍了拍儿子的背脊，像是舒了口气一般，声音微微带上了点笑意，“那我就把接下来的事情都交给你了啊。”

    “阿爹。”萧瑁哽咽着唤了萧旭一声，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到了萧旭的衣襟上面。

    “男儿有泪不轻弹，阿爹现在还在，你可以在阿爹面前哭，以后可就不要哭了，你一哭，又要惹得你阿娘跟妹妹一起哭，到时候，谁来给你们擦眼泪呢”萧旭笑了笑，从袖子里抽出了手帕给萧瑁擦眼泪。

    “我会好好照顾阿娘和妹妹的，也会好好地守着大胤的江山社稷，护着大胤的黎民百姓，就像阿爹一样。”萧瑁哭得一抽一抽的，一边吸着鼻子，

    一边郑重许诺。

    看着儿子因哭泣而皱成一团的小脸，萧旭愣了愣，想起了姜姝，七夕夜里，姜姝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怀里，待得二人分开些许，萧旭才发现姜姝已是满脸的泪痕。姜姝哭得悄无声息，却让萧旭心疼更甚以往，他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生离死别，从来就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

    本该是一团和乐的七夕夜，椒房殿里却只有泪流满面的姜姝和不知所措的萧旭。

    一夜无眠，不论是姜姝还是萧旭，都只是沉默地在床上坐了一个晚上。

    晨光熹微时，萧旭起身的动作都有些趔趄，长久的端坐使得他的身体麻木而僵硬。姜姝就坐在床上看着萧旭，既没有伸出手去拽住他，也没有张开嘴挽留他。就如同萧旭起身之后离开，既没有回头多看姜姝一眼，也没有开口跟姜姝多说一句话。

    景熙十三年，夏末，帝病重，退居于建章殿，命皇后监国，四相辅政。

    萧旭的昏迷来得突然，先是夜间莫名发起了热，好不容易退了烧，却又不见清醒，姜姝留在建章殿守了萧旭两天后，萧旭清醒了过来，一清醒就立马命全福召四位宰相入宫，由姜姝手执传国玉玺代为监国，并拟旨，一旦他有不好，皇太子萧瑁即刻登基，姜姝则以皇太后之身代掌朝政，待得他日再还政于新帝。

    京都府人心惶惶，上一次皇帝称病，由皇后监国时，崔氏和沈氏就折了大半，问斩当日血流成河，这一次，还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

    八月十六，中秋刚过，可不论是宫城还是京都府，都不见半分节庆的欢欣气息，京都府的气氛一片低迷惶然，宫城之中就更是悲戚肃穆，一众太医尽都守在建章殿里，居高位的大臣们几乎每日都要到建章殿去一趟，不论萧旭见还是不见，他们都要去建章殿确认一下皇帝是否还安好。

    皇帝的病越来越重了，姜姝让人将萧璟给接到了建章殿，暂时免了萧璟的日常功课，让萧璟就待在萧旭身边，给萧旭念念书，打发打发时间。

    萧璟心里乱得很，她与哥哥萧瑁不一样，萧瑁是自小就以帝位继承人的身份被严格要求着成长起来的，就算心头慌乱，也能从一片狼藉中找出一条小

    道来，安安稳稳地走着，面上仍旧能摆出一副泰然的模样来，可萧璟不可以，娇宠着的小公主现在只想让疼爱她的阿爹好好地从病榻上起来，握着她的手带她出去玩儿。

    “阿爹，您说好要带我去秋猎的。”萧璟就趴在萧旭床边，哭得鼻涕眼泪满脸都是。

    萧旭拿萧璟没办法，只能从全福手里接过手帕，动作轻柔地给萧璟擦脸，本想笑话一下萧璟这小花猫一样的脸蛋，却引得了一阵咳嗽，惊得萧璟一连声地唤“太医”。

    “我没事。”萧旭无奈地看着萧璟，声音轻得像是假使风吹过就会随风散了一般。

    “阿爹”萧璟抓着萧旭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萧旭看着萧璟肖似自己的眉眼皱在了一起，想多跟这个自己一贯最是宠溺的小女儿多说几句话，一张口，却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萧璟慌慌张张地捧着帕子到萧旭嘴边，便见帕子上血迹红得刺目，扁着嘴又要哭，却硬生生地将眼泪给憋了回去。

    “阿爹，我给您念书，您不要急，璟儿就在您身边。”萧璟忙不迭地将被自己刚刚丢到了一边去的诗经给捡了回来，随手翻开一页就开始念。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萧璟念的是桃夭，萧旭听着女儿念的诗，缓缓合上了眼，眼前是一片春日美景，他的阿姝正在坐在花开灿烂的桃花树下看着他，眉眼微挑，冲着他笑。

    见萧旭闭上了眼，萧璟更慌了，刚要叫出声来，却被全福给拦下了，全福压低了声音劝萧璟“公主，圣人这是睡过去了，您暂且先去偏殿休息休息吧。”

    萧璟看了看全福，又看向守在一旁的太医，见太医没有反驳全福所言，便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起了身，走之前却还是不放心地伸出手去探了探萧旭的鼻息。

    高永提着自己的医药箱与一众太医候在一旁，萧旭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这绝不是个好征兆，他们这些人必须随时随刻严阵以待，至少要保证在萧旭想跟大臣们交代些事情时，萧旭是清醒的。

    八月十八，萧旭再度陷

    入昏迷，一众太医商量了许久，最终决定由高永为萧旭施针，让萧旭保有这夜的清明。

    先是萧瑁，再是萧璟，随后是叶景莘等一众大臣，清醒过来的萧旭陆陆续续地见了许多人，将接下来的事情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姜姝就站在殿外看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萧旭没有让人请她进去，她便不进去。

    时至今日，姜姝觉得自己本该高兴的，毕竟她想要的，都得到了，不是吗不论是皇后的位置，还是当太子的儿子，甚至是马上就要成为的皇太后，一开始想要的，现在都已经是她的了，萧旭连传国玉玺都交给她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姜姝高兴不起来。

    姜姝的脑子非常明白地告诉姜姝，今天过去，她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太后，继位的新君是她亲儿子，传国玉玺在她手上，从此之后，没有人可以再威胁得到她。

    与此同时，姜姝的心也异常清楚地告诉姜姝，从此以后，那个把自己那唯一一点真心悉数给了她的男人就不在这个人间了。

    脑子和心在打架，姜姝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出了窍，就这么凌空地看着自己的脑子和心为了这件事纠缠不休，前者让她欢喜，后者教她悲伤。

    姜姝抿唇一笑，却觉面颊微凉，抬手轻触，却发现是自己的眼泪。

    讽刺又好笑，姜姝努力地扬起唇，想要将眼泪咽回去。

    “皇后娘娘，圣人请您进去。”全福躬身行至姜姝身后，低声禀告。

    姜姝觉得全福应是哭了，声音里的哭腔明显得都不需要她去仔细分辨，姜姝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转身便见一众大臣都已经从里间出来了，萧瑁牵着萧璟，两个孩子，一个竭力忍着哭意板着脸，一个大大方方地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姜姝脚步一顿，还是昂首走了进去，曳地的华丽裙摆在暗夜里泛起细微的光来。

    萧旭本是阖着眼躺在床上，听见姜姝的脚步声后就睁开了眼，看向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来的姜姝，勾起唇，冲着姜姝笑了笑。

    “阿姝。”萧旭唤了姜姝一声。

    姜姝抿着嘴，还未说话，已经湿了眼角。

    “莫哭，阿姝。”萧旭伸出手去替姜姝拭了拭眼角，旋即用另一只手

    递给姜姝一块入手冰凉的东西。

    姜姝怔了怔，看着萧旭塞到她手里的那个东西虎符。

    “旭哥哥”姜姝呆住了，她以为萧旭不会把虎符交给她，因为她姓姜，因为她是世家女，而萧旭的为政之道却要逐步逐步地削弱世家，可萧旭却在这个时候，将虎符塞到了她手里。

    萧旭眨了眨眼，同姜姝说了实话“我原本是想把虎符直接给瑁儿的，可我想了许久，我怕你在我走后，过得不好，所以这虎符还是要交到你手上，大胤百万雄军，是我送给你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阿姝，我要走了，你自己要好好的，监国太后，不好当。”萧旭长长地舒出口气，只觉自己的视线似是有些模糊了。

    姜姝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链子，大颗大颗的泪珠自姜姝的面颊滑落，砸到了锦被上，也像是透过锦被直直地砸到了萧旭心上，生疼生疼的。

    “阿姝，如果真的有来世，我把这辈子欠你的大婚仪补给你，好不好”萧旭伸出手去握着姜姝的手，力道之大，全然不像是一个垂死之人。

    建章殿里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被萧旭赶出来的一众太医就立在屏风之后听着里间帝后二人的对话，听着皇帝说话说得越来越吃力，而皇后则哭得越来越厉害，一声声竟都像是凤凰泣血一般悲凉哀恸。

    “好。”

    太医们只听到皇后应了这么一句后，皇帝就再没有说过话了，皇后的声音也就此顿住，许是过了一会儿，又好像是过了好半晌，皇后的哭声突然凄厉了起来。

    “旭哥哥圣人”姜姝抓着萧旭给她的虎符，扑在萧旭床边哭得眼前一片朦胧。

    高永脚步一转，飞快地走到床边去抓起萧旭的手腕，指腹搭在萧旭的腕间，已经感受不到丝毫的脉搏。

    众臣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萧璟挣开萧瑁握住她的手，直直地跑到姜姝身边，跪下，一边哭一边喊“阿爹”，试图将已经闭眼的萧旭唤醒。

    “圣人，驾崩了。”全福一撩拂尘，肃然道。

    建章殿里哭声哀绝，从姜姝到一众臣子，尽皆跪地痛哭。

    景熙十三年，八月十八，帝崩，命皇太子萧瑁继位，后姜氏监国。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局或悲或喜，全凭看客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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