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五章
作品:《不知良缘》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沧浪亭建在热闹繁华地段,共有两层,宏伟华丽。姚芙绵与崔忱甫一下马车,立刻有沧浪亭的侍者走上前,恭敬地邀他们入内。
崔氏是当地有名的望族,崔忱时常陪同崔瑗来此,店家早已熟识,一见着崔忱便热切地迎上来。
他面上带着热络的笑:“崔郎君来得凑巧,昨日才到一批新货,各式的款都还全着,老朽这便让人去拿出来。”
崔忱笑笑:“有劳。”
不多时,便有几名侍者拿着十几个巴掌大小的箱匣过来,放在案上,一一打开,供崔忱挑选。
崔忱招呼姚芙绵在他身侧坐下,两人细细挑选起来,间或交谈商量两句。
平民百姓鲜少穿金戴银,是以来往沧浪亭的多是富贵人家,除却已打造好的首饰,亦可按照来客要求独独打造一副。
店家笑眼看崔忱拿起一支金步摇端详,目光在不经意扫过姚芙绵头顶时,不禁疑惑地“咦”一声。
正低头看首饰的二人对此毫无所觉。
“这支如何?”崔忱问。
姚芙绵看过去,只见那步摇伏成花枝状,簪首垂落的流苏摇摇晃晃,好似金色河流,缀在上首的珠玉晶莹耀眼。
姚芙绵由衷赞叹:“精美绝伦,应当会很衬瑗娘子。”
她话音方落,眼前青色袖口靠近,而后头皮传来轻微的拉扯感。
崔忱将金步摇簪在她云鬓上。
姚芙绵微愣。
崔忱只替妹妹簪过发,此刻对着心仪的女子做这事,心中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似有热气往外冒,让他脸色发红发热。
他故作镇定地赞扬:“很美。”
“这步摇簪在发髻上的确好看。”他又补充道。
姚芙绵想了想,崔忱应当是想看看这步摇待在云鬓上是何模样,适不适合崔瑗,于是便止了想将它拿下来的动作,左右微微偏头,任崔忱看个清楚。
崔忱不禁多看几眼,而后低头又去挑选其它样式,未立刻将步摇从姚芙绵头上取下。
片刻后,有一侍者走上前,对着崔忱恭敬道:“崔郎君,我家林娘子在二楼,想邀您前去一聚。”
“林娘子?”崔忱缓了缓,又问,“可是林墨阿姊?”
那侍者回道:“正是。”
崔忱转头朝姚芙绵笑了笑,解释道:“林墨阿姊是我舅父家的女郎,舅父一家七年前举家搬迁至并州乐平,这两年又回来了。有一阵子不见阿姊,我去与她说说话。”
“芙娘可要与我一道上去?”
沧浪亭宽而广,一层设架子,摆放头面首饰供客挑选,二层则是雅间,客若看累了可上去小憩。
姚芙绵到底是外人,与崔忱非亲非故,没有理由跟着一块去,何况她并不想。
她柔柔一笑:“我在此处等着郎君便可。”
崔忱离开,姚芙绵又看起面前的金钗钿合。她每拿起一样,店家便向她介绍工艺与制料,得知价格不菲后,暗暗心惊,又想起被自己草率置出去的珠钗玉环,难得生出一分懊恼的心绪。
店家目光几次在自己头上流连,姚芙绵察觉到,想起还戴在云鬓上的步摇,伸手取下来,放进锦盒里。
然店家的目光并未因此撤去,反倒笑呵呵问起姚芙绵,她的发簪从何而来,甚是精美。
姚芙绵不自觉伸手摸了摸那支镶玉宝石金簪。
从江砚那处得来的东西,她只留这一样傍身。
江砚的东西不会逊色,料想店家慧眼识珠,她并不瞒着。“是故友所赠。”
店家了然笑了笑,坦诚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簪子其实是出自我这铺子。”
他忆起往事,略显洋洋得意,“它是照着某位郎君要求所制,匠人不眠不休赶了七日七夜才制成,用料极其讲究,工艺亦是吹毛求疵,这世上独一无二,再找不出这样好的簪子。”
店家说完,原以为姚芙绵会露出欣喜称赞之色,却见她面色紧张无措,眉心紧紧拧到一块,似是在惧怕什么。
“这、这当真来自于此?”
店家不疾不徐道:“的确。姑娘若是不信,可将簪子取下一看,那簪子上首镶嵌了一块玉,玉层薄如纸,底下,是一朵白玉镂空芙蕖。坠着的那块宝石,上面还刻有一字,乃是‘芙’。”
听完店家的话,姚芙绵背后几乎冒出一层冷汗。
江砚当初只是随意将金簪挽在她发上,她原以为不过是一支普通又昂贵的金簪,未曾想过还有这样的来历。
她处心积虑地躲藏,没想到今日两人又因这金簪纠缠上。
姚芙绵压下心中惊骇。她不曾仔细端详过这支簪子,除了那朵镂空芙蕖当时让她惊讶又喜爱外,并未发现宝石下还有字。
她缓了缓心神,微微笑道:“店家既说得如此详实,想来这支金簪的确出自贵店匠人之手。”
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她即便今日出现在这里,江砚也未必会知晓她来过。
然以防万一,姚芙绵仍是浅笑着,无奈地央求店家。
“实不相瞒,这支金簪是我兄长赠予我,我此次偷跑出来玩乐,又跟着其他郎君出来挑选首饰,若被兄长知晓,该以为我对他送的礼喜新厌旧,回去该要怪我了。还请店家只当从未见过这支簪子。”
店家明白她的意思,是要让他当做从未见过她。
他了然地捋着胡须笑了笑:“小娘子放心。何况你兄长爱护你,必定不会责怪你。”
“总归让兄长知了势必要有误会,还是莫让他知晓的好。”
姚芙绵好声好气地说了一些话,她又是崔忱带来的贵客,店家自然不会为难,应承下来。
“姑娘既是偷跑出来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店家记得当初那位郎君是洛阳人士,好心劝慰两句,“这簪子制程半点马虎不得,当初还误了令兄一日的光景,老朽提议完成后再让人送去洛阳,令兄执意要亲自带走,令兄对姑娘如此上心,想来家中该是兄妹和睦。姑娘跑到博陵来,家里人该要担忧的。”
江砚当初的确是比预料的要晚回去,这才使江巍的书信比他先入江府,导致在他回来之前她便与宋岐致确认了婚事,不曾想是因为这个缘由。
兜兜转转,一切事物看似都毫不相干,又冥冥之中是被同一条绳子牵着,缠缠绕绕,纠缠不清。
姚芙绵不知该如何言语,只得僵硬地笑着,连连应好。
不久后崔忱回来,见姚芙绵面色不佳,目光又扫过她发上,已不见步摇,笑着走过来,为自己离开太久与她赔不是。
姚芙绵温言款语,让他继续挑选。
最后崔忱一共选了三样,包括金步摇,付过银两后与姚芙绵一同离去。
两人一前一后,女郎娉娉婷婷,郎君身量修长挺拔,站在一处好似一对璧人。
成双成对来此的无不是男子与心仪的女子挑选称心珠翠,想来这两人也是如此。
店家看着二人背影,猜想是女郎倾心崔忱,而家中不肯,故才离家出走。然崔氏门第家世无可挑剔,若能结缘,该是一门好亲事,也不知何缘由不肯。
豪门贵族府邸的事多且杂,弯弯绕绕,又岂是旁人能猜得到的。
*
崔瑗这阵子不在,她的马车便暂且由姚芙绵用着,崔忱则打马跟在旁侧。
到了崔府,崔忱被母亲遣来的小厮叫走,走之前只与姚芙绵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回到姚芙绵在崔府的住处,她取下金簪,满头乌发立刻倾泻而下。
她已在崔府住惯,今日回来却心烦意乱,盯着这烫手的金簪不知所措。
早知如此,她如何都不该答应崔忱去沧浪亭,更甚,当初就该把它一并置掉。
然盯着簪首的那朵芙蕖瞧,仍是爱不释手。
姚芙绵无奈地长长叹息一声,这博陵,恐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崔母与崔忱有事相商,两个时辰后崔忱才得以脱身来寻姚芙绵。
二人坐在塘中水榭,崔忱拿出锦盒,推至姚芙绵身前,嗓音柔和。
“本便是为你挑的。”
姚芙绵为难,推拒道:“郎君当初肯帮芙娘,芙娘已是感激不尽,怎好再……”
“我与芙娘相识一场。”崔忱打断,恳切道,“宋世子回来,不久后芙娘要回洛阳去,与他……今后我与你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这场情谊想是会随光阴流逝逐渐暗淡,待到他日,芙娘会忘了我也说不准。”
“我的确为芙娘姿容倾心过,只是每每芙娘都与人有婚约在身,忱只好按捺心意。”崔忱笑意有些许滞涩,“不过是饯别礼,芙娘若是不肯收,实在令我难过。”
姚芙绵半晌不能言语。
她当初会寻求崔忱帮助,的确是心存侥幸,想要利用崔忱对她残留的心思。
她实在不算一个好人,总是利用他人情意。
即便是在博陵的这段时日,她亦是装出善解人意的模样,做出乖顺良善的样子。
她最清楚,什么模样能讨得旁人欢喜。
倘若崔忱知晓她是这样一个心机算尽、虚伪又刻薄的人,他还能对她保留有这样的情意吗?
姚芙绵低下头,眼底涌上的情绪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半晌,才接过那锦盒,嗓音里好似有着无尽柔情。
“崔郎恩情,日后芙娘一定报答。”
“过阵子,我要去乐平郡看望舅父。”崔忱母亲方才寻他正是因为这事。
乐平郡在并州,近年来时常遭受胡人侵扰,舅父一家又搬回博陵,只是还有些家产在那处,舅父一人留下来打理。
这回将胡人驱赶出去,也算太平下来,崔忱母亲便想让他去乐平看望他的舅父。
姚芙绵了然颔首,又问何时启程。
崔忱若离开博陵,她没了依仗,也得寻其它去处。
崔忱已将此事考虑在内。
他笑了笑:“芙娘放心,待宋世子回来,你安然无恙回到洛阳见到他,我再离开。”
*
自得知崔忱要去乐平后,姚芙绵一日比一日焦心,盼着宋岐致能快些回洛阳,也免得耽误崔忱行程。
七日后,从洛阳传来消息,卫国公已回到卫国公府。
姚芙绵欢欢喜喜,总算等到这一日,留心探听洛阳的消息。
有崔忱相助,很快打探到情况。
起初卫国公宋祎独自领兵抗敌,不料重伤大败,而后宋岐致请命,想要替父将功赎过,差不多用一月光景便让战事平息下来,将胡人全部被逐出大晋边境。
得胜后休整完,本该回朝领赏的宋岐致,却留在了晋阳。
姚芙绵脑袋好似被人敲了一棒,砸得她晕晕沉沉,重复问道:“宋世子未回来?”
宋岐致竟未回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姚芙绵急急追问,她当初给宋岐致送过信,他应当清楚她如今安然无恙才是,怎会不回来。
侍者回道:“原本是要归来的,据闻是动身前一日圣上又下令让他在晋阳驻守一阵,以防胡人余孽再次为非作歹,宋世子要想拒绝应当也是可以,不知为何应承下来……”
事已至此,再如何烦闷追究都无用。
卫国公虽回到洛阳,却因领兵不当被圣上召进宫,不知是否会被治罪,人至今还在宫中。
崔忱要离开博陵,崔府姚芙绵是如何都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她想回去扬州,又想到姚府如今内外都是江府的侍卫。
她前头无路,退无可退。
崔忱得知后,看着姚芙绵愁眉不展的模样,提议道:“不若,芙娘与我一道去并州?”
*
深秋,落叶飘零。江府内,家仆扫着地上落叶,面无表情,动作一丝不茍。
崔瑗在此待了一月有余,起初兴致盎然,江府内外、洛阳大街小巷各处都要逛个遍,然时日一久,也要被江府这种端正严肃的家风压得喘不过气。
她在家中性子是有些娇纵,然活泼灵动,又有大夫人在一旁撑腰,与江氏的几位年轻子弟相处得很融洽。
只一人除外。
崔瑗从外头买了些糕点,来到皓月居,与门口的侍者笑吟吟道:“我要见表哥。”
这是她第三回来皓月居找江砚。
侍者如常去通禀,回来后恭敬地请她入内。
崔瑗想起她头回来皓月居找江砚时,被拦在门外的场景。
彼时她就跟在江砚身后,两人不过几步距离,然江砚进去后,她后脚要跟着近,却被侍者拦了下来。
每回来,都要得了应允才能进。
她想起在江府听到的闲言碎语。
当初江府有一位借住的表姑娘,在皓月居是来去自如的。
也不知这表姑娘是何人,为何如今见不到她的身影。
*
崔瑗在书房见到江砚。
他端坐在案前,身姿笔挺,板正到如同一座石像,见她来了,擡起头微微一笑,只是那笑意极淡,带着客套。
“崔娘子寻我有事?”
崔瑗笑意盈盈地走到江砚面前,将那碟糕点放在案上,说道:“这家铺子的糕点格外香甜,表哥尝尝看。”
江砚同她道谢,但面容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仍是冷冷淡淡。
江砚如高峰朗月,令人见之难忘,见过他的女郎鲜少有不对他动心的,崔瑗同样无法免俗。
让她能够再江府待这么久的一个原因便是江砚,然她几次对江砚示好,江砚俱不为所动。
崔瑗千娇万宠长大,何曾受过这般挫折。
她不禁怀疑是否她的态度太过含蓄委婉,在深深吸一口气后,直直看着江砚,擡手将他手中的书往下按,想让他擡眼看她。
却未察觉江砚在那一瞬间的敛眉不耐。
“表哥看了这样久的书便不觉疲累吗?”崔瑗话有埋怨,“姨母让表哥带着我好好游玩,表哥可不曾带我出去过一次。”
江砚搁下书,面容一如既往的文雅,声线温和。
“崔娘子想去何处,我让肃寂陪你一道。”
“我想让表哥陪我。”崔瑗不满意这个答案,语气带着几分任性,“表哥若是再对我这般淡漠态度,我可要向姨母告状了。”
大夫人似乎有意让他们二人多加亲近,而崔瑗正好对江砚有意,故借此几次三番来找他。
“恐要让娘子失望了。”江砚平和地解释,“一刻钟后我要进宫一趟,何时回来尚未可知。娘子若是执意,可等我归来。”
他平静看着崔瑗,唇角微弯,带着浅淡笑意,然那一双眼却像是不起波澜的古井。
“表哥……”几次都未能如愿,崔瑗前两日又听得兄长要去并州,她很快便要回博陵,若是再不明说,恐怕往后更难有机会。
她低头咬唇,面露羞涩,而后还是鼓起勇气,擡起头直直看着江砚。
“我、我……其实我仰慕表哥已久,若能与表哥有进一步相处……”
崔瑗说着表明心意的话,紧紧盯着江砚,内心期许他能够给出自己想要的回应。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江砚面容在她说完这些话之后,好似刹那变得阴郁,转瞬即逝。
“仰慕……”江砚喃喃重复这句,目光落在崔瑗脸上,又不像是在看她,反倒像因此想起什么人,眼底情绪莫测难辨。
半晌,江砚才道:“多谢崔娘子厚爱,怀云惭愧,不敢耽误娘子。”
崔瑗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第一次向男子表露心意,却遭拒绝。
江砚光风霁月,是高高在上的君子,待人接物温和有度,崔瑗正是因此心悦他。
经此一事,她那不算多的耐性和剩余的缱绻心思,都被江砚这话消磨得干干净净。
江砚如此,不过是看不上她,不将她放在眼里。
对她有意的男子不知凡几,她何必在江砚面前自讨没趣,只要她愿意,自有无数男子上赶着讨好她。
“既如此,便不叨扰表哥了。”
第二日,崔瑗便要回博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