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壮胆。)

作品:《殿下让我还他清白

    景参军同抱着野兔的琰王一道, 在云少将军门前立了一炷香,没能等见人来开门。

    “少将军素来警惕。”

    景谏低声问“可是歇下前服了什么宁神安眠的药”

    萧朔蹙眉“不曾。”

    “饮了酒”

    景谏道“少将军量深,寻常酒一两坛醉不倒, 烧刀子也能喝几碗,再多便不行了。”

    萧朔眉峰蹙得愈紧, 摇了下头。

    景谏不明就里,向房门看过去“莫非少将军不在房里”

    景谏自汾水关回来, 才到了几个时辰,一路眼看景致荒凉萧索、地广人稀,更觉莫名“可这种地方, 深更半夜, 又有什么地方可去”

    话未说完,萧朔已将怀中野兔交到他臂间。

    景谏愣了下, 堪堪抱住了怀里醒转的野兔。

    他在端王府便被迫替世子与少侯爷养兔子, 此时下意识便捏住了野兔颈后皮肉, 将要挣脱逃跑的兔子擒了,向前紧追了几步。

    萧朔霍然转身,不再耽搁, 快步下了客栈的木质阶梯。

    客栈大堂。

    夜深得发沉。

    黑黢黢的天穹罩下来,像是要将这一处半埋在黄沙里的无名客栈彻底吞没。

    大堂空荡无人, 寒凉夜色水一样漫进来,桌上亮着几盏如豆的油灯。

    云琅坐在静夜的呼啸风声里,细听了一阵, 才察觉这风声是血流过被绑麻了的手臂时琐碎的细小湍流。

    他留意了吃喝下去的饭菜酒水, 也留神了房中各项物事, 却不曾察觉最寻常的檀香。

    西域有描金香似檀香,观之不辨, 点燃后气息也难查。能不知不觉化开人身上内力,是江湖武林里算计人常用的手段。

    朝内军中,武将多是外家功夫,反而多半用不上。

    刀疤来送热米酒时,云琅便已察觉不对。设法将人支走了去买酒,下来想要设法寻找这香的解药。

    没来得及找到,便叫早埋伏的人扑上来,拿绳子捆了个结实。

    “云少将军。”

    他面前坐着身形魁梧的客栈大老板,当年的严太守挽着马鞭坐在他眼前,留着络腮短髯,身上披了件胡人专穿的厚实貂裘。

    严离坐在灯下,一双鹰目牢牢盯着他“当年朔方一别,转眼已五六年,想不到云将军还会屈尊来我这小破酒馆。”

    云琅抬头笑笑“严大掌柜的酒馆并不小。”

    严离看了云琅良久,也泛出一声冷笑来,拿过桌上的酒碗,灌了两口。

    “你该知道,我根本就不想开什么客栈酒馆。”

    边疆特有的烧刀子,凛冽着刮人的喉咙。严离将酒碗放下,面上被痛饮的烈酒激起些血色,只一现便又散去“更何况还是靠你给的银子开起来的酒馆。”

    严离盯住云琅“你以为将战马卖了,换来银子暗中接济我,我便会记你的恩”

    “严大掌柜不记么”

    云琅好奇“我还以为,那一餐好菜热饭便是还这份人情了。”

    临泉镇已离中原腹地很远,又几乎叫黄沙埋住大半。有茭白不难,可要在这等季节,设法寻到这般新鲜脆嫩的茭白,其中辗转,要花的人力财力便要翻上不知多少番。

    云琅少年随军出征,不服北疆的水土,曾在路上病过一场。什么也吃不下,纵然硬吃进肚里,不久也要吐出来。

    端王带兵时极严厉,不准云少将军一个人坐马车,冷言驳了连胜的再三求情,只说北疆战场不是玩耍的地方。云琅既然自己硬要来,就算拿绳子绑在马上,也要跟着行军。

    小云琅也不肯服软,死死撑着一口气,随军走到驻营地,一头栽在厚厚黄沙上没了动静。

    再醒来时额头敷着帕子,有人一点点给他嘴里喂着温热的蜂蜜水。

    端王脱了铠甲,虎着脸坐在帐子里,腰间王妃亲手给系上的玉佩没了,榻边放了盘最新鲜的嫩茭白。

    云琅收了念头,没再想自己为了不辜负端王叔好意,是怎么把那一盘子生茭白硬嚼下去的。

    他稍挪了下,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向后靠了靠“严大掌柜这盘菜的情,我是承的。”

    萧小王爷虽然是天家贵胄、千尊万贵,其实却极好养活,给什么都能吃下去,连云琅第一次烤糊了的鱼炭都能觉得味道很好。

    这道菜萧朔只是见着云琅常吃,故而点了,里面实际的门道却尝不出来。

    只这一项,真论起实际的成本用度,便已超了他们给的银子。

    “若严大掌柜不是为了还人情。”

    云琅向后倚了倚,被绑缚着的双手稍稍活动,慢慢闲敲着身后梁柱“这盘菜实则该要多少银子,只管定价,我如今不缺钱”

    “一盘菜。”

    严离淡嘲“送你上路前,给你吃顿好的罢了。”

    夜风无声流转,晃及雕窗木门,吱呀一声轻响。

    云琅又向后靠了靠,屈指再度敲在梁柱上。

    拐角暗门后,景谏额间冒汗,无声急道“王爷”

    萧朔摇了摇头,示意他退后。

    他一路下来,走到一半便觉出大堂静得分明不对,特意饶了路,本想趁严离不及防备,与景谏设法周旋救下云琅。

    可方才云琅的暗示却分明是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萧朔沉吟着,再度隐进身后暗影里。

    景谏抱着兔子,心中焦灼,无声做口型“他与少将军素有旧怨,恐怕――”

    “不急。”萧朔道,“再看看。”

    景谏仍全然不解,蹙紧了眉勉强站定。

    萧朔垂眸,回想了一遍方才看时,云琅在身后梁柱上敲出的暗点。

    两个人小时候在端王府,读书练武一处,闯祸一处,挨罚自然也在一处。

    为了能在端王眼皮底下串供,云琅绞尽脑汁,编了一整套十分庞杂、写出来足有一本书的密文暗码。

    云琅方才敲的,便是同他说眼下无碍,既没有危险,也不必着急。

    萧朔立了一阵,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松开,净了净心神,仍凝神细查着大堂中的情形

    “我生在云中,长在云中。”

    堂中,严离又狠狠灌了几口酒,他脸上开始显出酒意,眼睛却仍十分清明“这是我的城,北面来的狼崽子觊觎,要拿他们的铁蹄叩破我们的城门。”

    严离嗓音有些喑哑“我只是想守住这座城,难道也错了”

    “不曾错。”云琅道,“总有一日,你还能守你的城。”

    “什么时候。”

    严离冷嘲“靠你打下朔州,收复雁门关”

    严离扔下空了的酒碗,不屑笑道“算了罢,朔州城是这般好打的我劝你也醒一醒,若能打得下来,当年便收回来了,何况――”

    云琅静看他一阵,眼底渐渐透出些明悟“何况什么”

    “我何必同你说”

    严离漠然道“当初我走投无路,你不肯帮我,我自然也要毁了你的前程。”

    云琅哑然“靠迷香叫我不能反抗,将我绑在你的酒馆里,再想个办法困住萧小王爷,叫我们打不成这一场仗”

    “不行么”严离寒声,“你二人无非要靠这一场仗翻身罢了,若是打不成――”

    “若是打不成。”

    云琅慢慢道“就不会落进一个什么我眼下还不知道的圈套里,不会像端王叔当初那样,身陷险地,险些便埋骨在金沙滩。”

    严离一怔,放下刚握住的酒坛,皱紧了眉盯着云琅。

    “严太守锱铢必较被我救了一次,就要设法救我一次,被我绑了一回,就要来绑我一回。”

    云琅笑了笑“可朔州城我是一定要打的。”

    严离神色沉了沉,忍不住道“你――”

    “当初没打下朔州城,我从云中回来,还要设法绕过雁门关。”

    云琅缓声“我见过朔州城逃出来的流民,他们不肯走远,哪里不再被契丹人驱赶了,就扎在那个地方不走,生在那一处,死在那一处。”

    “还有人逃进了深山,钻山采药,打猎挖洞。”

    云琅“我想带他们走,将他们迁到中原安置,他们却不肯。有位老人教了我一首诗前朝状元写的,我至今仍记得。”

    “昔时闻有云中郡,今日无云空见沙。”

    云琅看着严离,缓缓道“羊马群中觅人道,雁门关外绝人家。”

    严离眼底倏地一红,死死咬了牙,身形凝固得如同一块灼铁。

    “这座城我一定要打回来,活着便活着打,死了便给故人托梦,叫故人去打。倘若万箭穿心马革裹尸,叫兵戈血气染了,连生魂都不配过玉门关,那就不走了,生生世世守在朔州城头。”

    云琅看着严离,同他笑了笑“所以你与其这样弄这些玄虚,不想叫我打这一场仗。还不如好好同我说说,那里有什么圈套,谁挖了坑,谁设了埋伏。”

    云琅温声道“你守在边城,以来往货物买卖为由,日日牢牢盯着边疆动静,这些消息当比我灵通的。”

    严离几乎凝进沉沉夜色里,一动不动坐了良久,才终于勉强笑了下,低声道“云将军如今这脾气秉性与过往大不相同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呼出来,看着云琅“可我还是想叫你回去。你并不该死,当年端王爷困在金沙滩,有你五进五出舍命相救,可你若困入朔州死局,又如何再来找一个人――”

    “这便巧了。”

    云琅回头笑道“我恰好有个很神勇的先锋。”

    严离一愣,跟着看过去。

    萧朔推开暗门,走过来,朝半开的窗外抬了下手。

    黑漆漆的夜色里,响起轻微收弓撤箭、还刀入鞘的磕碰声。

    严离背后一寒,才发觉窗外不知何时竟布满了埋伏,冷汗涔涔透出来,起身哑声“琰王”

    萧朔朝他颔首作礼,朝云琅走过去,朝云琅伸出手。

    云琅一乐,被绳索牢牢捆缚着的手臂动了动,掌心攥着的两节绳头松开,将垂落的麻绳递过去。

    严离愕然盯着那条早断了的绳子,看着两人,张了张嘴,再说不出话。

    “你一片好心,我也心领。”

    云琅笑道“实话实说我来你这酒馆前,其实以为你会将我绑着倒吊起来,拿马鞭抽一百下。”

    “你当初做的事,纵然一时不明白,个中苦心,过后也总能想通。”

    严离皱了眉“难道还会有人好赖不分到这等地步”

    一旁景谏背后一刺,只觉脸上又火辣辣烧起来,惭愧低头。

    “世上有人,就有误会。”

    云琅不打算多说这个,笑了笑,揉揉两条兢兢业业被捆着的胳膊“严太守还没说,朔州城为何这般不好打。”

    “朔州看似在西夏人手里,其实早易了主,内里全是铁浮屠。”

    严离终归瞒不住他,卸了口气,又拎了一坛烧刀子,拍开泥封“前些天京里又去了一批人他们没想到要提防我,我暗中探听到了些事。”

    严离灌了口酒,看着云琅,忍不住皱眉“你当初给我银子,暗中设法引我来开客栈酒馆,是不是就为了这个”

    “算是也有些别的缘故。”

    云琅搓搓指间,在烛火边烤了烤“要打探消息,没什么地方比客栈酒馆更合适了,纵然再小心,也总会露出破绽的。”

    严离一阵气结,将半碗酒仰脖饮尽“总归京中的事我并不清楚,听他们说什么襄王,又说起西夏。”

    “前阵子西夏国主是不是去京城了这也是那襄王与金人的交易,如今不止朔州城,连西夏自己的国土也只剩了个空壳子,里面装的全是铁浮屠。”

    严离道“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西夏国主竟直接死在了你手里,后续计划尽数被打乱了,这才要来朔州重新布置。”

    铁浮屠原本是说铁铸的佛塔,后来金人的铁骑叫了这个名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与拐子马一道,三战冲垮了西夏最骄傲的铁军。

    草原上的厮杀,每一仗都是实打实的拼血拼肉,绞进去人命,磨出最锋利的獠牙。

    云琅与萧朔对视一眼,心下已然大致明了,将手收回来,拢进袖子里“可有更详细的”

    “有。”

    严离战起身“我今夜回去整理,明早拿给你。你动身时――”

    “什么叫我动身时。”

    云琅奇道“你不去你的云中郡不要了”

    严离愕住,定定立在原地。

    他站了良久,久到酒意顶得脸上涨红,颈间绷出青筋,不知过了多久,魁梧的身体才微微打了个激灵“我昔日罪名,已再不能入军伍统兵了。”

    “这是枢密院的章程。”

    萧朔道“待这一仗了结,再来管这件事的,会是兵部。”

    严离打了个颤,叫酒泡得浑浊的眼睛里忽然迸出精光。他几乎当即便有些站不住,胸口起伏了几次,又道“若这就甩手走了,我这酒馆――”

    “严太守。”

    云琅不太好意思,笑了笑,客客气气道“既然这人情你还没还上,当初我给了你十两银子的本钱”

    严离“”

    萧朔“”

    萧朔深吸口气,将砍价砍红了眼的云少将军拦回去,缓声道“若严掌柜愿意,琰王府自会派人交接,价钱由阁下定――”

    严离张口结舌立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摇了摇头“不必了十两就十两”

    萧朔按按额角,看了看两个空酒坛子“明日严掌柜醒酒,再谈不迟。”

    “不瞒琰王,我这五年来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从没这么神清气爽。”

    严离大笑道“十两足矣十两买身铠甲,买匹瘦马,大醉一场,去打他娘的仗”

    云琅看他良久,微笑起来,也拿了个空酒碗,倒满烧刀子“不复故土,不归家国。”

    严离满心酣畅,同他碰了碗“不复故土,不归家国”

    萧朔就站在一侧,严离抱着酒坛来回望了望,哈哈一乐,索性也倒了碗酒给琰王递过去“王爷喝不喝”

    萧朔道了声谢,接过来,与云琅碰了下那一碗酒,一起慢慢喝净。

    “少将军云少将军。”

    严离酒量极好,今日放开了喝,却也再绷不住,倒满一碗酒朝云琅敬了敬“这一碗敬你。”

    云琅哑然“敬我什么,十两银子讹诈酒楼”

    严离站了一阵,用力闭了闭眼,哑声道“敬你苦撑危局,敬你中流砥柱敬你在我们每个人都灰心丧气寒透了心的时候,死死熬着,替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

    严离睁开眼睛,盯着云琅“当初是我们对不住你,我们该护着你,我们每个人都该护着你我们对不住你,我赔你这碗酒”

    景谏再忍不住,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严离看了他一眼,也不问,自顾自又多倒了碗酒递过去。

    烧刀子极烈,景谏接过来喝了一口,面上瞬时返上涨红。

    他酒量极为有限,却仍摇摇晃晃撑着不倒,郑重将那只野兔放进了云少将军怀里,朝云琅一礼深深及地,将酒一口一口咽下去。

    “像个样子”

    严离已醉得站不住,笑着在景谏背上用力拍了拍。

    景谏咽下最后一口酒,叫他一拍,一声不吭醉倒在了地上。

    严离拉扯半天,拉不起来,索性也醉醺醺倒下去,打了个哈欠席地睡熟。

    萧朔看着眼前一片群魔乱舞,压压头痛,让人进来将缠成一团的两个醉鬼抬出去照料醒酒,又将窗户打开透了透气。

    云琅仍静站在原地,抱了怀中的那只叫黑马追了一路、帮琰王殿下躲了场泥石流,竟又被一路带来了吕梁山脚下的兔子,若有所思。

    萧朔走过去,低声问“怎么了”

    “严太守和我喝酒,是饯行。”

    云琅揉着兔头“景参军和我喝酒,是赔礼。”

    云琅看着萧小王爷,不知为何,直觉便有些警惕“你这一碗酒是干什么的”

    萧朔“”

    云琅抱紧自己的野兔子“干什么的”

    萧朔抬眸,看着灯下的云少将军。

    云琅已养好了不少,不再像当初那样没了内力便寸步难行,身形也不再瘦削得仿佛一折极断。

    方才云琅若真不想被绑起来,不用兵器,不用他出手相助,也能徒手按翻严离和他的一应埋伏。

    云琅的相貌已与少时有许多不同,年画一样精致的眉眼长开了,叫灯光映得越发轩秀俊逸。眼里一片澄明朗澈,明月冰雪,纵然有锐气战意,也仍不是杀气。

    更像是柄染血长剑,铿然出鞘,剑光水亮剑吟清越。

    既锐且华。

    见之不忘。

    萧朔阖了眼,轻声道“壮胆。”

    云琅“”

    萧朔伸手,将云少将军与野兔一并抱起来,用披风仔细裹好,上了楼。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