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野星为灯

作品:《野星灯

    “从来都不是贺季同。”

    顾嘉年说完, 逼着自己不要低头,也不要跑掉。

    直到身边的人稍稍锁了眉,不确定地问“什么”

    顾嘉年捏了捏拳头,缓缓吸了一口气, 而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点开备忘录, 破釜沉舟般递到他面前。

    “你之前不是不小心看到过我的备忘录吗”

    她鼓足勇气,赧然又孤注一掷地说“那你要不要再看一次”

    迟晏怔忪了片刻, 下意识地低下头照着她的指示去读手机屏幕上那行, 他曾经不慎窥视过的文字。

    “今天一起去了早集,一起吃了馄饨,一起吃了同款冰淇淋。等会儿要邀请他来参加我的成人礼。”

    “看看是不是”她的声音适时地在耳边响起, 软软地给出提示,低若喃语, “是不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迟晏读着那行字, 犹如高中时候做那些无谓的阅读理解, 一贯聪慧灵光的大脑像是一台报废许久的机器。

    一起去早集。

    一起吃馄饨。

    一起吃同款冰淇淋。

    参加她的成人礼。

    大概一个世纪过去之后, 直到深宵里飞来旷野的萤虫,嗡嗡作响, 吵闹非凡。

    他才费力费时地从这句话里, 将那个由于某些误导性很强的先决条件,而从一开始就被他忽视了的, 那另外二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蓦地抬起眼看她。

    女孩白皙的脸侧有着局部又迥然的微红, 她紧紧咬着牙关, 硬着头皮趁热打铁般点开备忘录里附着的那张图片。

    迟晏顺着看过去。

    屏幕里是那张他当时匆匆掠过一眼的照片,是她在冰淇凌铺前的对镜自拍。

    他记得那会儿他还笑话她臭美。

    女孩泛着红的白皙指尖颤抖着划过屏幕,将那照片一寸寸地放大, 直到

    像素模糊之前,镜子的左上角出现了另外一个人影。

    他支着下巴,侧对着镜头,神色懒散地看着镜子里的她。

    定格的刹那,女孩的裙摆被晨风撩起,在桌底拂过他膝头。

    迟晏难以置信地抬眸,见昏沉夜色下,她的眼睫如同蝉翼般抖动。

    同样抖动的,是她的声音。

    “所以”她艰难却又再一次直截了当地排除了那个错误答案,“从来都不是贺季同。”

    然后不由分说地,声音微颤着,给出了正确答案。

    “迟晏,我喜欢你,一直都是你。”

    昏沉的夜风哗啦啦吹过树叶。

    近处远处的邻里在太阳完全沉下去之后,接连亮起了灯,独属于村庄热闹又安宁的夜幕来临。

    迟晏目光震动着,心里某种情绪猝不及防、应接不暇地到来。

    轻轻摁在石阶上的手指再一次收紧,粗粝的大理石面剐蹭着指节。

    “我喜欢你。”

    这匪夷所思的一句话就这样清晰撞入他耳廓,如同曾经孤身一人行至大兴安岭深处,以为迷了路,却忽然听到浓雾里风抚过松针,无形地给他指了方向。

    万般情绪骤然涌上心口,以至于他竟然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反应。

    顾嘉年一口气说完,抖着手收回手机,心绪紧绷地看着他沉默的侧脸,胡乱猜测着他此刻的反应。

    惊讶,措手不及

    肯定会有的吧。

    顾嘉年听了外婆讲的那个故事之后,已经大致清楚迟晏为什么对她这么照顾了。

    也知道他只是把他当做亲戚家自卑茫然的妹妹。

    他对她,不是那种感情。

    一个碍于长辈的颜面一直照顾着的小孩,有一天突然别扭地跟他表白。

    是个人都会觉得惊讶,会不知作何反应吧

    至于其他的,顾嘉年暂时看不出来,也害怕去猜。

    但起码能够肯定的是她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她最害怕的烦扰与不屑。

    顾嘉年无端地松了口气,脸颊依旧烫到快要爆炸,可握紧的拳头却一点点地松开。

    这么艰难的话都说出口了,这个世界竟然并没有崩塌。他仍然坐在她身边,没有因为她的话愤然离去。

    心里那些躁动不安的、害怕遗憾又害怕被拒绝的矛盾情绪,随着话说出口,好像逐渐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她抱着膝盖坐在微凉的石阶上,把滚烫的脸贴住冰凉的膝头,咬着唇自顾自地说道。

    “迟晏,其实我在来之前都想好了,只跟你好好地道个别,其他的埋在心里就好。”

    “因为我知道这个时间点并不合适,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去复读,才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呢。何况我也不想让你为难。”

    她吸了吸鼻子,喃喃道“你一直都很照顾我,帮了我这么多忙。我不想让你难做,也不想再给你添麻烦。”

    她说到这里,悄悄侧目看了他一眼。

    他静静地听着她的自白,眼睛随意地瞟着石阶下的地面,脊背却微微紧绷着。

    顾嘉年突然感觉到。

    迟晏也有一点紧张。

    被表白的人紧张,不管他是打算拒绝还是接受,起码说明表白的这个人对他来说并不是无关紧要。

    顾嘉年心里有点酸,又软的一塌糊涂。

    他是那个深夜带着她翻山越岭去昼山的人呀。

    他祝她生日快乐,希望她勇往直前,希望她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就算不是爱情。

    他也对她足够足够好。

    顾嘉年突然红了眼睛,逼着自己慢慢放平情绪,勇敢地把她今天突然决定要告白的原因说给他听。

    “我是不想让你为难,但刚刚的电话里,季同哥跟我开玩笑说,担心我这个麻烦走了之后你又会变成原来的样子。不晒太阳,不跟人交流,把自己封闭在这个房子里,整日烟酒为伴。”

    顾嘉年说到这里,吐了吐舌头,回忆起刚刚自己拎着锄头的鲁莽模样,笑道“然后我就突然有点害怕,就就突然想让你知道。”

    “不管你这几年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变得这么厌世颓废,不论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怎么待你。总还是会有人很需要你,很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

    “就比如,我。”

    顾嘉年的心跳剧烈地跳动着,她继续说“外婆教给我生存的能力,而你教给我学会生存之后,该怎么样过好自己的人生。”

    “倘若没有你,我大概永远都没办法振作起来,没办法看清自己想要的东西,得到勇气。”

    “所以我很需要你,也”

    “非常非常,喜欢你。”

    女孩软软的声音和着晚风钻进耳廓,微痒。

    又像是顺着耳朵上的血管,钻进心脏。

    “季同哥说,就算是添麻烦,总比无人打扰要好。”

    “那,迟晏,你不要马上回应我的告白,你就把它当作一个麻烦,一个悬而未决的麻烦,好不好往后我不在的时候,如果你觉得世事都寡淡无趣,那你就可以分心想一想,你该怎么解决这个麻烦。”

    花园里安静无声。

    顾嘉年说到这里,撑着膝盖站起来,装模做样地整理头发,顺便擦掉眼角的热意。

    她半开玩笑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得走了。反正,你知道我脆弱敏感又爱哭,就算要拒绝我,也请好好措辞一年。”

    “我也会记着你的话,就算再难都会勇往直前,等一年之后,我能堂堂正正地坐在昼大的图书馆里,在借记卡上写下昼山大学中文系,顾嘉年的时候,再来听你的回应,好不好”

    顾嘉年一口气说到这里。

    她惊觉自己的语速快到不可思议,甚至没有给他任何打断的机会。

    她怕再缓一缓,自己就说不下去了。

    她努力假装着轻松的表情,心脏却快要从胸口闯出来。

    血液都在燃烧。

    等待着来自他的审判。

    夏夜蝉鸣声起,几只不识趣的蟋蟀在石阶上乱窜。

    顾嘉年忐忑又紧张地垂眸,看到迟晏朝她伸出手。

    就如同她生日那晚。

    同样的夜晚与花园,只不过这一次是她站着,他坐着。

    顾嘉年怔住,然后听到他慢条斯理地说“听你絮絮叨叨那么多,走之前也不知道拉我一把,坐得腿麻。”

    还添了一句“没良心的小孩。”

    顾嘉年恍然地“噢”了一声,伸手拉他起来,却意外地没有花什么力气。

    他的手依旧很冰凉,一触及分。

    然后那只手轻轻落在她头顶,随意地薅了把她的头发。

    迟晏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暗了暗。

    他的掌心停留在她发顶,温热柔软的发丝却似乎挠过他心尖。

    这小孩。

    前一秒还在说非常非常喜欢他,后一秒就自顾自说了一年。

    还要他等她考上大学,等她前途无量。

    即便所剩不多的理智告诉他,小孩说的没错,她比他更懂事。

    但,有这么跟人告白的么

    迟晏竭力地拾回理智,克制住所有冲动的念头,慢慢收回手,指尖却似乎贪恋那触觉,难耐地蜷起。

    他忽然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猎手还是猎物。

    许久后,他叹了一口气,终于好脾气地答应下来。

    “那就等你堂堂正正地考上大学,再说。”

    顾嘉年总算抹掉眼泪,笑起来。

    总算没有直接拒绝她。

    “嗯”

    过了一会儿后,她又听到他声音闷闷地问“明天什么时候走”

    “十点,我二舅会送我去高铁站。”

    迟晏的声音有些勉强。

    “嗯。”

    夜色实在太浓,他的脸已经快要看不清轮廓。

    顾嘉年闭了闭眼睛,终于朝他挥了挥手。

    “那迟晏,再见。”

    她说完不敢再停留,强忍着泪转过身去,拎上锄头,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出庭院,走出这个两个月前不小心闯入的异世界。

    就像宫崎骏猫的报恩里的小春,在猫王国重新找回自我之后,一步步爬上王国最高的塔顶,最终回到人类的世界。

    然后鼓起勇气,重新去面对,那些需要她咬牙面对的现实。

    贺季同收到消息提示音的时候,应酬的酒局刚结束。

    他手里转着车钥匙,晃到酒吧门外的停车场,突然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

    他随手点开消息,愣住。

    是来自他那个八百年不会主动发消息的乡下表弟。

    而且,是一个红包,更准确的说,是一笔转账。

    因为远远超出了红包的限额。

    贺季同倒吸了一口气,瞪大眼睛数着“一,二,三草,这么多个零啥情况想不开了,开始分配遗产了”

    他立马打了个语音电话过去。

    对面接起来,贺季同语气欠扁地问道“嘉年妹妹还没走呢,你就丧成这样了等着啊,死慢点,哥好歹还能赶去云陌给你收个尸,顺便再捞一笔。”

    迟晏“”

    贺季同说完,拉开车门坐上车,静静等待他表弟预料之中的反击。

    没想到对方竟然没有生气,反而好脾气地解释道“只是给你的劳务费。”

    声音里带了些诡异的愉悦。

    贺季同愣住“什么劳务费”

    电话那头,他那个人模狗样的表弟浅浅淡淡地笑起来“辛苦了,在我这里当了这么多天的人渣。”

    “”

    这又是哪跟哪

    还没等贺季同反应过来,对面已经掐断了电话。

    他百思不得其解,一边觉得他表弟现在真的越来越精神错乱了,一边恶狠狠地接受了那笔转账。

    第二天一早,迟晏拿着车钥匙,穿着整齐地推开家门,便看到门口站着两个小孩,正互相推搡着想让对方来敲门。

    他认出是顾嘉年的两个表弟,两次生日会上都见过。

    一个年纪小一些的叫陈锁,另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叫陈锡。

    两个小鬼也看到了他,神情皆有些发怵。

    几秒钟后,陈锡使劲推了推陈锁的后背,后者硬着头皮走上前,把手里抱着的一个纸箱子送到他面前,结巴道“那那个,昨天晚上我奶奶家的猫生了小猫咪,一共三只。”

    “我和堂哥一人一只,最后一只,停停姐说让我们拿来给你。她说,除了昨天晚上说的那个麻烦之外,这是她给你留下的另外一个麻烦,她还说,如果你觉得实在麻烦的话,也可以不要。”

    陈锁话音刚落,陈锡就皱眉道“你这说的什么啊,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跟绕口令一样,停停姐是这么说的吗”

    陈锁反驳道“是啊,肯定没错,我逐字逐句地记住了,她就是这么说的。”

    俩人为此争论不休,半晌后,陈锁手里的纸箱被人稳稳地接过。

    那个有影子、还颇为年轻英俊的吸血鬼接过沉睡中的猫咪,问他“你姐姐人呢”

    两个小鬼异口同声。

    “已经走了。”

    “坐我爸的车,走了。”

    任务完成,他们拔腿就跑,两个活力四射的少年跑起来,扬起一片尘土。

    只剩迟晏站在石阶上,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才早上九点。

    昨天晚上那样的情况,还不忘算计他。

    不要他去送她。

    也罢。

    迟晏慢悠悠地坐下来,掀开纸箱上盖着的柔软的青色棉布。

    里面蜷着一只巴掌大的小猫,黑色花纹,皮毛油光水滑,身子随着呼吸浅浅地起伏着。

    旁边还放着一包猫食与羊奶粉。

    他倏地想起那天深夜,在去昼山的大巴上,她万分好奇的八卦。

    看来,咕噜肚子里孩子的爸爸不是张婶家的狸花猫,而是刘叔家那只神采奕奕的黑猫啊。

    二十多个小时之后。

    一千多公里以外,拥挤又忙碌的北霖。

    高楼林立的东城区外环,北霖九中b幢教学楼。

    楼梯拐角处是那个成绩不怎么样的文科高三十班。

    教室里,堆满试卷的讲台前面。

    在全班乱糟糟的起哄声中,一个皮肤白到发光、长相斯文又漂亮的女生在黑板上干脆利落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下一秒,她转过身笑起来,眉如远山,眼若星河。

    “我叫顾嘉年,是新来的复读生。”

    “请同学们多多指教。”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