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第 24 章

作品:《不露声色

    十点钟, 灯光亮起,演员退场,姜照雪和岑露白也从舞台搭建起的精妙世界里抽身出来。

    观众席上人群纷纷起身离席,摩肩擦背, 姜照雪和岑露白夹在中间排的位置上, 行动不便, 相视一眼, 都没急着走。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她们才不紧不慢地站起, 闲适地往剧场外走。

    岑露白稍稍落后小半步走在姜照雪的外侧,提醒她要小心台阶。

    “要去后台要签名和合照吗”她体贴地问。

    姜照雪意外, 摇了摇头“你想吗”

    岑露白淡笑,也摇头。

    两人都没有需求, 出了剧场便径直往剧院外走。

    夜深了, 迷蒙的细雨还没有停, 温度似乎比进去前更低了。冷风穿门而入, 袭面而来, 把姜照雪心绪里那一点因话剧而升起的余热也吹散。

    刚刚看的话剧, 聚焦的是一个动荡时代里一户富商家庭里的动荡一夜。城市里一场战争一触即发, 有能力的人都想要出逃, 躲开这一场祸事, 乘船去往相对和平的另一块土地,可除开老爷、太太、少爷的三张船票外, 未分配的船票却只剩两张。于是, 被当做不那么重要的弃子们为了争夺这两张仅存的船票,开展了激烈的斗争, 各显神通、各揭阴私, 在真正的存亡之际, 把丑恶的人心显露无疑。

    整个故事,沉重又绝望、荒诞又搞笑,极具讽刺意味。爱情不是这场话剧的重点,可看完这场话剧的人,却无一不为那一点篇幅不多却浓墨重彩的爱情动容一个戏子出身的姨太太与妓女出身的姨太太,两个平日里最被轻贱、被认为最不洁净、最不会有真情的女人之间惺惺相惜、止于唇齿、掩于岁月的感情。

    像泥沼中盛开的百合、死地里开出的玫瑰,那样干净、那样弥足珍贵。

    是整场话剧里肮脏人性中唯一的那么一点美好。

    话剧的最后一幕,是戏子出身的姨太太费尽心思抢夺到最后一张船票,骗妓女出身的姨太太有两张船票,让她先上船,而后自己独站在码头目送着她远去的画面。

    暗夜里,巨轮载着她心爱之人驶向和平与黎明,而她愿为此永陷黑暗。

    “如果再也不能相见,那盼你早安、午安、晚安,顺颂时安。”

    是戏子姨太太留给妓女姨太太的最后一句话,化用了楚门的世界里的台词,姜照雪很熟悉,可那时那刻作为话剧的最后一幕出现,姜照雪却听出了一种别样的味道。

    有一种向死而生、极具张力的美感。

    隽永深长,炽热无私,涤荡人心,是她年少时最向往的那种爱情。如果她年纪再小一点,大概会很难如此冷静地走出这场戏。

    可剧是剧,现实是现实,她现在已经能分得清角色和演员,故事和人生了。

    她把自己的双脚紧紧地绑在现实人间的地面上。

    岑露白与她交流“觉得怎么样”

    她点头“挺好的。”

    她直觉话题危险,与岑露白探讨故事节奏、演员技法、舞台灯光、布景各个方面的看法,下意识地保留了关于爱情这一方面的探讨。

    岑露白有所察觉,眼眸晦了晦,微微扬唇,没有点破。

    两人漫步到剧院大门外,岑露白关心“饿吗要再去吃点什么吗”

    姜照雪没有吃夜宵的习惯“我还好,你呢”

    岑露白莞尔“我也还好,那我们回去”

    姜照雪没意见。

    岑露白便取出手机,打电话让汪平把车从停车场开上来。

    电话刚刚挂断,屏幕还没暗下,一个电话就恰巧进来了。

    姜照雪扫到,是周妈的电话。

    岑露白接起,应了两声,眼眸渐渐沉下。

    姜照雪笑意不自觉跟着淡下。

    岑露白说“没事,你别担心,我马上过去”,而后挂断了电话。

    姜照雪用担心的眼光看她。

    岑露白解释“周妈摔了一跤,现在在医院,我让汪平送你回去,我打车去一趟医院,好吗”

    她眉目依旧是沉着的,但语气很温和。

    姜照雪揪心“严重吗”

    老人家最怕摔了。

    岑露白话语微凝“现在还不确定,应该是腰椎骨折了,要动手术。”

    她撑起伞,一副要送姜照雪出去上汪平车的模样。

    姜照雪表示“我和你一起过去。”

    她可能什么忙都帮不上,但两个人也许总比一个人要好一些。

    况且,想到除夕那一日老人家慈爱的笑脸,她也没办法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地回去睡大觉。

    岑露白不太赞同“可能要处理到很晚。”

    姜照雪坚持“没关系,再说了,这个时间段不好打车。”

    北城本来要用车的人就多,剧院的位置又偏,这么晚了,又下着雨,就地根本拦不到车,在a上打车,光是排队都不知道要排多久。

    “不管是郑叔还是其他人,再开过来也要时间的。”她补充。

    岑露白蹙眉,像是权衡了一下,终于让步“那好吧,耽误你休息了。”

    姜照雪用眼神示意:客气了。

    两人很快上了汪平的车,报了周妈所在的医院的名字。

    “去附属第二医院。”岑露白吩咐。

    姜照雪脑子猛地嗡了一下,有一瞬间的后悔,但很快就掩饰了下去。

    她说服自己,这种情绪,在此刻无足轻重。

    一路上,岑露白一直在打电话,联系附属第二医院的院方、更上一级的医科大附属医院专家、岑遥、之后可能需要用到的护工方方面面,她始终冷静而周全,有条不紊。

    姜照雪本来还想安慰她的,可她看着她沉静的眉眼,连自己本来跟着慌乱的心都逐渐安定了下来。

    好像只要有岑露白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处理不好的事情。

    她的言语,在强大的岑露白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用自己无声的存在给予岑露白不知道是否真的被需要的力量。

    三十分钟后,车子在附属第二医院急诊部的门口平缓停下。

    熟悉又陌生的红色招牌在姜照雪的眼里闪烁,往事忽然像刚刚车窗外飞速略过的街景一样,影影幢幢地朝姜照雪压来。

    姜照雪下车,在原地迟疑了几秒。

    岑露白不动声色地看她。

    姜照雪回神,若无其事地抬脚走进了这个她曾经往返过数百次的地方。

    岑露白敛眸,跟了上去。

    深夜的急诊部,安静而忙碌。姜照雪轻车熟路地带着岑露白进到了急诊病房,找到了病床上躺着的周妈。

    周妈是下雨后出门扔垃圾时滑倒了,当场腿和脚就动不了,站不起来了,在细雨中瘫坐许久,被路过的好心人打了120送来的医院。

    本是不想惊动岑露白的,可医生检查后说她腰椎是爆裂性骨折,很严重,最好要做手术,她寡居多年,也没有孩子,身边没一个能商量的亲人,这才没有办法地打岑露白电话询问意见。

    没想到岑露白在北城,马上就过来了。

    “又麻烦小露你了。”老人家躺在病床上,神志是清醒的,脸色却十分惨白,“这么晚了,还让你们小两口跟着跑一趟。”

    她语气里全是内疚。

    岑露白摇头,眼神温和,不顾忌她手上的脏污,摸了摸她的手,只关心她“现在会很难受吗还疼吗”

    周妈眼皮颤了颤,眼角一下子有泪淌出。

    “不疼了,不疼了。”她轻喃。

    床边站着的几个医生之一表示“先挂了止痛消炎药的。”

    姜照雪和岑露白稍稍安心。

    有电话进来了,是刚刚联系过的医科大附属医院的专家也到了,岑露白看姜照雪一眼,示意“我先出去和医生们谈谈。”

    姜照雪配合“好,你去吧,我留在这里陪周妈。”

    岑露白点头,和几个特意被叫来的医生一起出去了。

    姜照雪走近了些,站到床头边上,柔声关怀周妈“要喝点水吗”

    周妈摇头。

    她精神还好,关心姜照雪她们原本是在做什么,是不是打扰到她们的夜生活了。

    姜照雪一一应了,温声细语地宽慰她“没有、没事、没关系的”,关心她湿着头发冷不冷,给她擦脸,和她闲聊,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她的不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袋药水要挂完了,姜照雪按床头的铃叫护士,护士没出现,姜照雪准备出门去找,刚转过身,就看见岑露白和一个护士一起进来了是明妍父亲当初住在这里时的管床护士。

    遥遥相望,护士也愣了一下,明显是认出她了。

    “挂完了还有一袋,我换一下。”护士和岑露白一起走近,朝她笑了笑。

    姜照雪僵硬地点头,一瞬间又有那种置身过往、无地自容的感觉。

    明妍的父亲当年出意外后就是在这家医院救治的。站在这间医院里,她曾数度被明妍恐同的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歇斯底里地驱赶、不留情面地数落,几乎把这辈子没听过的难听话都听尽、没丢过的脸面都丢完了。

    科室里,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她这个鞍前马后,却始终不被待见、被骂没皮没脸的异类。

    这么久以来,她不愿意来医院,就是害怕这些记忆再被钩沉起。她害怕医院这过分犀利的白光、光洁的地板,再次倒影出那个被人用眼光活剥着的、卑微的、难堪的、褴褛的自己。

    她看着对方利落地更换药水袋,说不出一句寒暄的话。

    倒是对方换完了药水袋,转身要出去之前,忽然对着她眨了下眼,夸赞“你太太很漂亮,你们很般配哦。”

    眼里是全然的善意。

    姜照雪愣了愣,紧绷着的神经忽然在一瞬间松弛了下来。

    即便婚姻是假的,她好像也在这善意的祝福里找回了一丝破碎的自尊和体面。至少她站在岑露白的身边,以爱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她觉得自己虚荣、可笑,居然需要用这个来装点自己,可启唇应“谢谢”,却还是忍不住鼻腔微酸,唇角泛笑。

    好像终于能够不当鸵鸟,在这里、在一场黑色喜剧里,挺起脊背、抬起头、扯出一抹笑直视过往了。

    她释怀了。

    发自内心的。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