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晋.江.首.发.正.版
作品:《错以为竹马在女扮男装》 一个时辰前, 薛成璧来到清平院自己的住处,取自己亲手为周瑭扎的花灯。
院门大敞,邹姨娘不知所踪。
以防有心人用邹姨娘要挟薛成璧, 老夫人特地安排了侍卫暗中保护清平院,除非她自己出来, 否则谁也不能带她走。
可是桌上却留了邹姨娘亲笔的字条, 上面说有人绑架了邹姨娘,要薛成璧一个人去某处破庙,否则她会有丧命之危。
薛成璧把字条扔给了吃酒的侍卫。
侍卫因醉酒而酡红的脸色顿时煞白一片,交代了前因后果
“晨间来了一位嬷嬷,是三房的老人, 我就没留意。午时姨娘说要去和那嬷嬷一起吃酒过节, 走的时候也神色如常,怎会”
“是啊,怎么会。”薛成璧轻嗤一声, 薄唇扯出一个笑,“我活着才能予她荣华富贵, 她却自己绑了自己, 逼我入杀局。”
“她是想要我的命啊。”
侍卫听着,毛骨悚然。
他一时不知哪个更可怖,是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二公子,还是那个想害死亲儿子的邹姨娘。
薛成璧回身便走。
走出两步, 他忽然顿住, 疾步返回厢房,小心珍重地取出了一盏花灯。
那是一盏兔子灯, 竹篾为骨架, 白纸糊的身, 兔眼里镶嵌着朱红色的宝石。
薛成璧点燃了灯芯,静静凝望。
火光映照下,他琥珀色的虹膜熠熠生辉,跃动着微微暖色。
侍卫赶了回来“二公子,门房说老夫人的车马已经走了。”
薛成璧一顿“走了”
“说是老夫人带着姑娘们都走了。”侍卫道。
薛成璧垂了眼,灯火下眸色忽明忽暗。
“二公子莫急,”侍卫忙道,“我这就快马加鞭赶上车马,请老夫人回来做主。”
薛成璧不语。
他从心口取出了那只绣了仙人球的梅花香囊,摩挲半晌,仔细将它系在了兔子灯柄的彩穗上。
旁边,再放好他贴身携带的玉肌膏。
然后他回身走向侍卫,在接近那侍卫时,他骤然抬手,一手刀砍向侍卫的后颈。
侍卫毫无防备,失去意识倒了下去。
如此一来,就没有人会去打扰那驾前去观赏灯火的马车了。
薛成璧望向西边,大虞西市灯火通明,连夜空都染作了瑰丽的橘红。
没有他,满城灯火依然璀璨光耀,年年如此。
周瑭期待了那么久的上元节,若是因他而毁,便太可惜了。
薛成璧抄起横刀,只身踏入雪夜。
漫天烟火下,破旧的古庙阴森如旧。
在十几名凶悍男子的监视下,邹姨娘战战兢兢地坐在廊下,望着庭院里的神案,又喜又怕。
庭院里生着熊熊篝火,彩幡环绕间,火上烧着一缸滚水。
神婆一袭红裙,头戴张牙舞爪的面具,神帽垂下彩穗,遮住了一口黄牙的脸。
她对着神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乌坦神牌位,叽叽咕咕地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古怪神词。
念一会儿,她便猛地顿住,从头到脚开始哆嗦,全身金饰叮当作响,哆嗦得险些摔倒。正有人想去扶她,神婆又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嘴里继续念叨。
看到这诡谲的场景,邹姨娘心惊胆战。
春桃的娘安抚她说“神婆说了,待她祛除了二公子身上的邪祟,二公子的疯病自然就除了。姨娘也是做母亲的人,难道不怕邪祟害死自己的孩子么”
邹姨娘仍是忧心“只怕那邪祟厉害得紧,纵是神婆也降不住他”
“他来了”这时一个大汉呼道。
众人把目光投向山门。
薛成璧出现在破庙外,形单影只。
他一身单薄的玄色衫袍,几乎融入夜色,只有一张苍白深邃的脸分外浓墨重彩。
神婆兀地大嚷一声,两眼翻白,干枯的手指直直指向薛成璧。
年过四十的童儿叫道“乌坦神说了,他身上有邪祟,要以符水清洗祛除”
“还不快把那邪祟拿下”凶悍男子大喝。
阮家从京外雇了二十几个悍匪,这些人与一般家仆不同,专做打家劫舍、雇佣杀人的阴暗行当,个个膘肥体壮,满面凶戾。
他们当即抄起兵刃,虎视眈眈地逼近他。
薛成璧拇指顶开刀柄,滑出一截刀刃。
“恶鬼”春桃的娘脸色狰狞,“你还要占着二公子的身体,害死府里多少人”
薛成璧淡漠地瞥向她。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哄骗邹姨娘离开清平院,还有在学堂里散布流言蜚语的,便是此人。
“这就是你关心之人”
薛成璧低低开口,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什么人说话。
“为了救治她的女儿,你请了太医,整日忧思牵挂。”
他唇角牵起一抹嘲意“不值得。”
春桃的娘想起他的身份,压下恨意赔笑道“二公子多有得罪,神婆可怜婢子的爱女之心,特发善心请公子来跳神赶鬼,请公子挨一挨,等那邪祟离体,就过去了。”
邹姨娘也柔弱道“二郎,你都快把三房那丫头害死了,还不够么那疯病药石无医,说不准做场法事便好了。这都是为了你好啊。”
“是啊,这都是为了二公子好。”邹姨娘身后的悍匪头子也狞笑着说。
边说着,却也边将砍刀比在邹姨娘的后颈上,威胁薛成璧不许轻举妄动。
然而他蠢笨的姨娘丝毫未有察觉,仍相信着神婆大发善心,是为了替他祛除邪祟、治好疯病。
血丝蔓上了薛成璧的眼白。
他倏然拔出了横刀。
破庙中所有人面色一凛。
他们都被告知这少年身负怪力,极擅刀法,故而都严阵以待,一双双眸子里射充斥着戒备。
却听“哐当”一声,横刀掉落在地。
薛成璧丢弃了手里唯一的兵刃,眉眼间尽是漫不经心。
“想做什么便做罢,”他摆出束手就擒的姿势,语气嘲弄,“谁叫你们抓住了我的亲姨娘呢。”
然后薛成璧红唇一弯,眸子敛在阴翳里,心情很好地笑了。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悍匪们闻言,又惊愕又狐疑。
明知前方是死路,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两个悍匪抄着麻绳接近他,满脸防备地绑住他的手臂,而整个过程薛成璧面带微笑地望着他们,没有任何挣扎。
明明是他双臂被缚,任人宰割,悍匪们却被他笑得心里直发毛。
黑暗中火把摇曳,有人灭了篝火,神婆围着煮沸的水缸念念有词,用朱砂画了两道符,点燃成灰,掷入水中。童儿杀了一只公鸡,鲜红的血喷溅而出,灌进水缸里。
血腥气喷涌,彩幡猎猎舞动,那两个悍匪毛骨悚然,只觉薛家二郎厉鬼上身并非虚言,不敢再碰他一下。
薛成璧如闲庭信步般,跟着悍匪走到了水缸边。
滚烫的水还未止沸多久,蒸出滚滚白雾。
邹姨娘有些慌了“他、二郎不会被烫死吧”
她像是才想起,薛成璧的地位今非昔比,只有他活着,她日后才有安息之所。
童儿涂成白色的脸扯起一个笑容“姨娘安心,这是特制的符水,只杀邪祟,不烫人。若二公子是人非鬼,自然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这样啊。”邹姨娘放下心来。
她神色带着畏惧,又兼有一丝隐秘的快意,兴致勃勃地观看薛成璧受刑。
在没入滚水里的一刹那,薛成璧眼尾瞬间染上了猩红,他长长抽了一口气,险些克制不住挣断了绑索。
神婆击腰鼓、唱神歌,围着他又唱又跳,童儿舀起缸中污水,泼在了他脸上。
薛成璧苍白的脸霎时烫红了一大片。
很疼。
浑身的剧痛中,他仿佛回到了幼时那一晚,邹姨娘想用煤炭气杀他未果,又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不是生来就心硬如铁,无所留恋。
他也曾乞求过母亲的垂怜。
年幼的薛成璧哀哀唤着“阿娘我疼”,哭着问阿娘为什么。
“为什么”
邹姨娘掩面而泣。
“是啊,我为什么要换了你来”
“换了你来,而我的孩子,那么小一个婴儿,却被人夺走,哭得好大声。摔在地上,哭声就断了。”
雷声轰然,年幼的薛成璧满眼泪水,迷茫又无助地望向他的母亲。
却偶然间从她的指缝间窥见了她藏起来的眼睛,窥见了她藏起来的仇恨。
“被摔死的本该是你啊。”
邹姨娘美眸中满是怨。
“你就该陪你那短命的娘一起下地狱”
从那以后,薛成璧就不会流泪了。
滚烫的水一瓢一瓢泼到脸上,香灰、焚烟、腥臭的血,顺着他的睫毛滴滴滚落。
他被压在滚水里,全身皮肤的灼痛到几乎麻木,心脏不规律地跳动挣扎,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在撕扯心肺。
即便如此折磨,薛成璧的眼角依然干涩。
他漠然地想着,自己欠邹姨娘两条命。
一条,是邹姨娘换子救他的命。
另一条,是邹姨娘那替他而死的孩子的命。
年幼时邹姨娘收回了他一条命,现在又是第二条。
他已全还完了。
薛成璧满心畅然,纵声大笑。
体温高到可怕的程度,身体在迅速脱水。
他已听不到也看不到,浑浑噩噩间,却已有许久未有人往他脸上泼水。
耳边似有嘈杂的声音响起,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呵骂声、嘶吼声、痛呼声,还有
“哥”
“哥哥呜快醒醒”
薛成璧豁然睁开双眸。
周瑭正趴在缸边,脸蛋上抹了脏兮兮的泪水,鼻尖嫣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掉进水缸里。
薛成璧以为自己在做梦。
孩子不是去看灯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瑭一脚蹬爬上了水缸,往前一扑,搂住住了他的脖颈。
眼泪掉进他脖颈里,竟比缸中滚水还要灼热。
薛成璧颈窝一烫,视线聚焦。
放眼望去,破庙前的庭院里,彩幡倒了,牌位碎了,神婆昏厥倒地,童儿瑟瑟发抖藏在神案下。
不知何处而来的四名侍卫与悍匪们战作一团,而周瑭抱住他,想把他从刀山火海里救出来。
远方的夜空,烟花无声绽放,像一个冰冷而遥远梦。
而环绕在他颈间的手臂,却是真切的温暖。
薛成璧眼睫微颤,如梦初醒。
“周瑭。”
“你醒了”周瑭泪珠悬在眼睫上,惊喜地一眨,“快出来,这水太烫,泡久了会出事的”
话音未落,只觉脑后有劲风袭来。
一个悍匪举起刀,刀锋所指正是周瑭。
在砍刀挥下来的一刹那,薛成璧空洞的眼眸中凝聚起浓重的戾色。
他旋身挡在周瑭身前,猛地抬起双臂,用双臂上绑缚的绳索挡下了一击。
下一瞬,他骤然挣断了麻绳,出手如电,“咔嚓”一声掰断了那悍匪的手骨。
砍刀落地,悍匪的痛呼声响起。
薛成璧抱住周瑭,翻身出水缸。
周瑭瞧见他通红滚烫的皮肤,忍不住低低泄出了一声的哽咽。
“闭眼,抱稳。”薛成璧嗓音嘶哑。
周瑭点头,乖乖闭眼伏在他肩头。
薛成璧捡起砍刀,手起刀落。
那悍匪的痛呼声停了。
周瑭带来的四名侍卫都是高手,与那二十几名悍匪打得势均力敌。薛成璧刚一加入,局势便迅速向他这边倾斜。
眼看着就要败落,悍匪头子冲进破庙,从佛像后抓出了惊慌失措的邹姨娘,提着她的鬓发拖到庭院外。
钢刀架在邹姨娘纤细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丝。
“住手”他朝薛成璧爆呵一声,“叫你的人停下来,否则我立刻就抹了她的脖子”
以卢四为首的侍卫略有迟疑,还未来得及征询意见,便听薛成璧冷冷道“不必管她。”
说着,他白刀进红刀出,又杀一人。
邹姨娘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悍匪慌了,凶神恶煞道“你不顾你娘性命了吗”
薛成璧甩去刀尖鲜血,雪亮的刀光照亮他漠然的眉眼。
“我欠她的两条性命,已经偿还清了。”
他嗓音缓慢低哑,每一个字却都坚定无比。
“自此,我与她再无瓜葛。”
悍匪头子愕然。
这薛家二郎方才还为了母亲甘愿赴死,怎么可能没一会儿就翻脸不认人
“你在诈我”他发狠在邹姨娘脸上划了一刀,吓得邹姨娘连声尖叫,“你别以为我不敢下手”
薛成璧一步步向他踏来,遇敌杀敌,如入无人之境。
鲜血溅了他满身满脸,他遍体血污,如临修罗炼狱。
臂弯间却极温柔地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身上纤尘不染,没染上一点脏污。
孩子被保护得周全,不被允许受任何一丝伤害,甚至不许被血迹脏了眼。
薛成璧盯着悍匪头子,慢慢勾唇,描绘出一个殷红的笑。
他开口,无声地摆出唇形动手啊。
悍匪头子骇然发觉,那少年并不是在虚张声势,倒像是极期待他杀了邹姨娘似的。
恐惧吞没了他的理智,悍匪头子慌忙丢掉邹姨娘,回身便跑。
薛成璧一个旋身掷出砍刀,沉重的砍刀在他手中如飞镖般轻盈,划过夜空,刺穿了悍匪头子的左膝。
“抓活口。”他冷淡道。
卢四会意,飞身上前,按住了悍匪头子。
头目被擒,大势已去,其余幸存的悍匪纷纷扔掉兵器,以示投降。
混战结束了。
下台阶时,薛成璧身形重重一晃。
他头晕目眩,站稳都很困难,却紧紧将周瑭箍在怀里,不松一分力气。
周瑭的脸蛋紧贴在他肩头,只觉少年的皮肤如有火烧。
“哥哥快放我下来,”他含泪急道,“我去找些水给你喝。”
薛成璧顿了顿,撕下袖口布料,缚住周瑭的双眼,然后把小孩稳稳放在了洁白的积雪上。
“你”
薛成璧想问,你看到花灯了吗
然而刚说出一个字,眼前便天旋地转。
他跌入了滚烫的黑暗中。
“此劫二公子能安然无恙,实属命大。若再多烫小半刻钟,再强健的体魄也要没命。”康太医道,“也幸有周小娘子及时为二公子喂水、保暖,才没留下什么后患。”
这番话说完,听雪堂里的人都长松了一口气。
周瑭看着闭目昏睡的薛成璧,只觉后怕。
还好他没走,还好他及时回府寻找,叫醒了那个被打晕的侍卫,才得知了薛成璧的去向。
周瑭眼眶微红“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康太医道“二公子身体损耗太多,我在药里添了些安神助眠的药物,休息够了便醒了。”
周瑭抿唇点头。
听雪堂里乱糟糟跪了一片人,有邹姨娘、春桃的母亲,有玩忽职守的清平院侍卫,有哭得梨花带雨的薛蓁,还有被塞住嘴、鬓发散乱的阮氏。
二爷站在一旁,脸色铁青。
庭院外,绑着几名幸存的悍匪,由老侯爷亲自审问,时不时传来几声惨叫。
老夫人问周瑭“我听卢四说,二郎杀敌时没顾及邹姨娘的安危”
周瑭点头,又忙着摇头,替他辩解“哥哥并非不孝,先前她已为了邹姨娘受了许多苦,后来有我在,若她再犹豫不决,我俩都要折在那里了。”
“甚好。”老夫人却慢声道,“他早该与那拎不清的蠢妇划清界限了。剜掉这块旧疤,能给他以后省去不少麻烦。”
被称作蠢妇的邹姨娘不住低泣,用薄纱捂住脸上的伤口。
“夜深了,回去歇息吧。”老夫人对周瑭道,“这里有我看顾二郎,你大可放心。”
周瑭道“我今晚想留下来。”
“接下来的事,不适合小孩子看。”老夫人意有所指。
她的视线如刀子般一个个射向堂中跪着的人,每一个触及她视线的人,都抖如筛糠。
周瑭眼神恳求地望着外祖母。
“送她走。”老夫人毫不松口。
李嬷嬷福了一福,和郑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人半哄半抱着周瑭出去了。
走出听雪堂的时候,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从里面传出,紧接着又是一声,最后戛然而止。
像是阮氏的声音。
周瑭被保护得很好,薛成璧、老夫人,还有薛萌,都在竭尽全力避免他接触这些阴暗的一面。
此时听到这声凄厉的惨嚎,周瑭却并不害怕,只觉阮氏罪有应得。
这一晚,周瑭没有睡好。
他做了噩梦,梦到了一个极俊美的男子,浅琥珀色的丹凤眼,鼻梁侧一点朱砂痣。
二十六岁的薛成璧已经完全长开了,迷惑性的容貌下潜伏着危险,美得惊心动魄。仿佛一柄横刀,刀鞘艶美,刀刃却有刺骨之寒。
他躺在富丽堂皇的大殿里,血泊在身下蔓延。
唇边噙着解脱般的快意微笑。
“啊”周瑭倏然惊醒。
他浑身颤抖,围抱着棉被,许久都没平复呼吸。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到了臣的结尾。那时薛成璧已权倾朝野,刀法更无几人能匹敌,怎会受这样重的伤
或许这个梦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今晚的事给他留下的恐惧影射。
自我安慰半晌,周瑭还是睡不着,他轻手轻脚地掀开床帐,从窗牖翻了出去。
然后悄悄溜进了薛成璧落榻的厢房。
小少年还在发热症,脸色苍白,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干燥欲裂。
周瑭到桌几边,踮起脚尖倒了一杯茶,想喂他喝一些水。
刚端起茶杯,屏风外却传来了脚步声。
周瑭一惊。
如果被人发现,他肯定会被遣送回去的
周瑭朝四周张望,很快打定了主意。
外间,那嬷嬷转过屏风,看到了桌几上的茶杯,略有疑惑“咦我何时添了茶水,竟给忘了。”
另一个嬷嬷低笑道“或许不是你,是田螺姑娘呢。”
此时此刻,“田螺公子”周瑭正悄悄蜷缩在薛成璧的棉被下,大气不敢出。
当时他能找到的最近、最好藏、最隐蔽的地方,就是这些堆叠如云的棉被。
藏进来之后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的选择实在不妙他的藏身之所离公主的身体极近极近,每呼吸一下,空气里都蕴藏着对方温暖的体温,还有清苦的药香。
虽、虽然都还小,可是孤男寡女大被同眠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周瑭脸蛋渐渐泛红,不知是被闷红的,还是别的什么。
他祈祷外面的嬷嬷能快些离开。
然而天不遂人愿,那两位嬷嬷细心给薛成璧喂了水,换了额间散热的湿巾帕,竟仍未离开,守在厢房里低声攀谈起来。
看起来是打算整夜守在这里了。
周瑭又窘又怕,想尽可能离公主的身体远一些,便试着悄悄挪了挪手脚。
然而刚一动弹,外面的嬷嬷就察觉了“方才二公子是不是动了”
周瑭瑟瑟发抖。
另一个叹道“你是不知,二公子身上烫了好些水泡,想来昏睡中也疼得厉害。”
周瑭僵住。
这件事康太医可没有对他说。
守夜的两名嬷嬷没有起疑,也没有起身查看。过了一会儿厢房里安静下来,一个昏昏欲睡,一个做起了针线活。
周瑭小心翼翼地凑近了薛成璧,睁大杏眼,观察他裸露的皮肤。
手肘和小腿附近有好几圈红痕,红痕接连成片,上面敷了药,是水泡挑破后的痕迹。
周瑭心脏酸涩地皱紧。
他嘟起嘴,轻轻地“呼呼”吹着烫伤,想为公主减轻一点疼痛。
一边吹,一边听对方的呼吸声,平稳而舒缓。
是啊,薛成璧就在这里,安然无恙地在他身边,没有倒在血泊里。
周瑭感到阵阵安心。
不知不觉间,孩子倚在小少年身边,沉入了酣甜的梦乡。
即便睡熟了,他还歪着脑袋、圆圆嘟着小嘴,好像梦里也在勤劳地呼呼吹气一样。
鸟雀呼晴,窗外隐有梅香。
清晨,薛成璧从噩梦中惊醒。
他重重喘息,猛然睁开眼,凤眸中满是警觉与戾气。
伸手从棉被底下一抓,却捞出个小孩。
周瑭睡得正香,睡颜恬静。因为整夜闷在棉被下,脸颊和耳尖还泛着乖巧的红晕。
薛成璧微顿,眸中戾气冰消雪融,徐徐晕染出一抹温和。
他腾出大半边床榻,让周瑭躺在自己枕头的另一边。
助眠的药效再度袭来,他打起精神,认真注视了孩子片刻,渐渐阖上了眼。
这一睡,好眠无梦。
老夫人闻讯而来,看到两小无猜、相拥而眠的孩子们,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低声道“随他们去吧。”
周瑭一觉睡到自然醒,坐起来时小揪揪掉了一个,发顶翘起两撮呆毛。
看到身旁薛成璧沉睡的侧脸,他脑瓜子懵懵的。
他们躺在同一只瓷枕上,周瑭呆呆伸手量了一下,距离最多只有三寸。
周瑭“”
“噗”地一声,他脑袋顶上冒出了一小团热蒸汽,脸蛋滚烫,另一边的小揪揪也吓掉了。
怎、怎么不但大被同眠,一觉醒来还同床共枕了呢
周瑭手忙脚乱地爬出被窝,抬头就看到老夫人靠在不远处的摇椅上,正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周瑭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小声解释“夜里做了噩梦,所以就过来了”
然后他问了最关心的问题“哥哥还没醒过吧”
没看到他钻被窝、共枕眠的轻薄行径吧
“醒过了,醒来发现你小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老夫人脸不红心不跳,“只可惜他身子没好全,推不开,很是气了一阵。”
周瑭呆若木鸡。
一旁的郑嬷嬷忍不住笑了“夫人诓你呢。二公子没醒,什么也没瞧见。”
周瑭来回观察她们二人神色,在老夫人眼里确认到一抹促狭,这才拍拍小胸脯,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瞧见。”他庆幸一阵,又开始自我怀疑“我睡相就那么差吗怎么能睡着睡着就躺到她枕边去了呢”
只有老夫人大致猜到发生过什么。
二郎像只戒心极重的狼崽子,若非他主动,谁又能逼他让出一半卧榻,睡到他枕边去
她心知肚明,却没有戳破。
老夫人稍稍走了一下神,回神时看到周瑭正撒腿从她身前跑过。
“学堂已经迟到了我怎么睡过头什么都忘了”
“今日就不必去进学了。”老夫人冷笑一声,“我托方大儒加了一堂课,教训他们何为子不语怪力乱神,顺便请康太医讲解何为恐水症。这两件事上,你比那些小郎君都明白,没必要和他们一起挨训。”
周瑭明白过来。
外祖母这是借方先生和康太医之口替公主澄清,光明正大地终止了流言。
老夫人和老侯爷雷厉风行,这一晚还做了许多事。
他们逼二爷休了阮氏,阮氏所出的薛环、薛蓁兄妹则连夜被送往平卢老家,终生不许回京。
武安侯府与阮家闹得极不愉快,二爷想到以后仕途失了阮家的助力,本来有些不满。听到老侯爷承诺再替他寻一门好亲事续弦,他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邹姨娘被送去了京郊别院,春桃的娘随她一起。
京郊别院比清平院还狭小,日日有侍卫轮番值守,不许她们再踏出别院半步。
春桃永远留在了上元节的夜晚。
据当时她身边的婢女说,春桃停止呼吸的时间,恰好与薛成璧被按进滚水的那一刻相差不远。
春桃孤独离世,而那时她的母亲正忙于求神告鬼,没有陪在她身边。
正月十六的清晨,薛萌穿了素衣,拔去钗环,亲眼看着春桃下葬。
回府后,薛萌吩咐婢女抱了许多花灯,全都送给了周瑭。
“这些花灯本来是买给春桃看的,但事与愿违。那只花篮灯已经同她一起安葬了,这些你就拿去玩吧。”
周瑭抱起一只花灯,好奇地低头观察。
薛萌顿了顿,眼眶微红“对不起,是我没劝住春桃的母亲,也没察觉到她的意图,所以才害得二兄”
“我没法替哥哥原谅任何人。”周瑭抬起脸,杏眼乌黑澄亮。
薛萌低下头,嘴唇咬得失去了血色。
下一刻,她迎来了一个暖洋洋的拥抱。
“但我觉得这不是你的错。”周瑭温声道,“二姐姐又不是神仙,怎能掌控所有事情的走向呢那些真正心怀歹意的恶人已经受了惩罚,无论是春桃姐姐,还是二姐姐你,都不要替恶人承担罪责。”
薛萌憋了整夜的眼泪,瞬间便淌了下来。
“谢谢你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回抱住孩子,毫无形象地哽咽道,“以后、以后我一定要赔给你和二兄最盛大的上元灯会”
古代的孩子当家早,薛萌性情尤其坚强。
这时周瑭才意识到,他这个二表姐,也不过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换到前世,也才小学二年级呢。
家仆搀着大郎薛璟走了过来。
“让表妹见笑了。”薛璟搂过嚎啕大哭的妹妹,咳嗽了几声,苦笑道,“昨晚的事我们都很抱歉,总想怎么补偿才好我这些年无所事事,倒是扎了许多花灯。表妹若不嫌弃,便挑些好的拿去吧。”
周瑭本想拒绝,心里忽然灵光乍现,生起一个念头。
他笑起来,点头同意了。
三房的仆妇领他去看薛璟的花灯,周瑭望着堆满整整五间厢房的花灯,惊得瞪圆了杏眼。
“这么多,全都是大表兄亲手扎的”
“是呢。”仆妇也笑了,“还不止这些,这里存着的花灯,都是千挑万选才留下来的。”
“哇”周瑭满眼惊叹,蹲下来开始找精致漂亮的挑。
他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婢女见他抱着不方便,便道“姑娘要挑几盏婢子帮您抱着。”
“不多不多,我慢慢挑,”周瑭笑眯眯的,“能装满整整一间厢房就足够啦。”
婢女“”
她有些拿不准主意,去询问薛璟。
薛璟听了忍俊不禁,笑道“喜欢就好,随她去吧。即便全都送给她,也是我们应该的。”
花灯这一挑,就挑了快两个时辰。
黄昏时分,余晖落入听雪堂,在屏风上镀了一层灿金。
昏睡已久的薛成璧徐徐睁开眼。
醒来的第一刻,他琥珀色的眼珠转向枕边,发觉那里空无一人,连余温都已散尽。
“二公子您醒了”守在厢房里的嬷嬷喜道,“可惜表姑娘不在,否则这听雪堂可要热闹呢。”
“周瑭在哪”薛成璧问。
他发了一夜的热症,又许久没开口说话,嗓音有些低哑。
“表姑娘去三房那边看花灯了。”嬷嬷叹道,“这劫也赶得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挑在上元节。表姑娘生在边疆,赴京之后也从没见识过京城繁华。好不容易要去看灯,却遇上了这事。”
薛成璧垂下了眼。
他许诺和周瑭一起去观灯,却言而无信。不但没有相陪,还把孩子牵扯进了危险里。
这会是周瑭过的最糟糕的上元节。
不论他做多少补偿,都无法倒转时间,把过去的上元节送到孩子眼前。
薛成璧的手指不自觉地扣弄着手肘间的烫伤,刺痛袭来,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将他心里的疼痛分散几许。
外间传来孩子轻盈的脚步声,是周瑭。
“哥哥醒了吗”
“二公子刚刚醒了。”仆妇语气惊讶,“姑娘哪来的这好些”
“嘘”周瑭低声截住了她的话头。
薛成璧淡淡望着屏风外的影子,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屏风后,周瑭探出半颗脑袋,水灵灵的杏眼里仿佛藏着许多可爱的念头。
“哥哥闭一闭眼。”他笑着说。
薛成璧凝视他半晌,闭上了眼,掩住了沉沉眸光。
“不许睁开哦。”周瑭又不放心地叮嘱。
薛成璧便不睁眼。
不一会儿,厢房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孩子蹬蹬蹬轻快的脚步声。
黑暗让人的听觉变得灵敏,思绪也变得更加活跃,如一根根调皮的毛线,剪不断,理不清,纠缠成乱糟糟的一团。
不知多少次,薛成璧幻想了小孩满脸失望,向他抱怨没过好上元节。
但周瑭始终没开口。
于是薛成璧又皱着眉想,像周瑭那种软糯容易受欺负的性格,纵使嘴上不说,定也会憋在心里,独自难过。
当繁杂的思绪渐渐让薛成璧感到窒息时,周瑭的声音蓦然打破了黑暗。
“摆好了,可以睁眼啦。”
长久的黑暗之后,光线倏然闯入眼帘。
灯火辉煌。
视线所及之处全都摆满了花灯,宫灯典雅,金鱼灯鲜活,荷花灯飘然旋转,舞姿婆娑。
每一盏花灯里都点着暖融融的光亮,满室生辉,如梦似幻。
错过的上元节灯会,以更灿烂华美的姿态展现在他眼前。
薛成璧眼睫微颤。
“我们约定好要一起赏灯,就决不食言。虽然晚了一天”
周瑭眨了眨眼,粲然一笑“但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花灯,我都好开心。”
或许是因为不适应突如其来的璀璨光芒,薛成璧眼眸微微发热,视野莫名地有些模糊。
“这些灯好看吗”周瑭望着他,期待又忐忑。
薛成璧点头。
周瑭甜滋滋地笑起来,趴在他榻边,杏眼里映照着灯火,灿若星辉。
“那哥哥喜欢吗”
薛成璧入神地注视着孩子的双眼。
那双眼睛乌亮清澈,映照出璀璨的星火,也映照出他的倒影。
薛成璧从倒影里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曾经的他活得浑浑噩噩,光是为了生存就拼尽了全力。命运的倾辗下,挣扎得遍体鳞伤。
疲惫至极时,他一遍遍扪心自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执着于活下去
希望未来都没有。
他的生命,根本无从期待。
支撑不住时,却每每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支撑他走下去,前面会有光亮。
但那光亮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有人轻轻揪了一下他的小指。
薛成璧倏然回神。
周瑭等了许久没有等到答案,心里七上八下,疑心自己声音太小没被听见,于是又戳了戳小少年的手指,希望能引起关注。
“我摆的灯会,哥哥喜欢吗”
不知为何,薛成璧的视野愈发模糊,连周瑭的轮廓也看不清了。
眼前像蒙了一层水波,视野中心有一个模糊的、小小的人影,人影笼罩着熠熠光亮。
为了看清那光亮到底是什么,薛成璧眨了一下眼。
这一眨,盈满眼眶的水凝结成泪珠,从眼尾滑落。
视野重新恢复清晰,薛成璧看到,周瑭怀里抱着他亲手扎的兔子灯,脸上的笑容比任何灯火都更耀眼。
所有的怔忡迷惘,在这一刻拨云见雾。
那光亮是什么,曾经的薛成璧并不清楚。
现在他终于看到了
他的光亮就是周瑭。
花灯灿烂之间,薛成璧望着孩子,眉眼缓缓漾起温柔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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