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9章 1996·冬

作品:《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厚厚的棉口罩遮住他下半张脸。

    青豆头呆着, 嘴开着,任他食指拇指抠动牙齿,白蚁挠心不算, 喉咙眼也痒得想挠。

    闭上眼睛会放大口腔内的感受, 她害怕,于是便睁着眼睛。

    实在无所适从,只得一遍遍描摹眼前的画面眉骨突出, 眉毛英气, 目若悬珠,鼻骨陡直。唔,再练一遍,重新描述。睫羽镀金, 内双的褶皱随眨动若隐若现,眼神专注, 漆黑瞳仁里各挂着一张血盆大口,画面热闹可笑, 可即便如此, 他起伏的眉骨仍像堆雪,眼锋很冬天。

    一阵滋水,青豆口中的温泉忽涌清凉。

    顾弈抠动她的智齿, 摇了摇“上次倒是没发现这颗。拔了吧。”

    她的口水抑制不住,越蓄越多。他指了指盂盆“吐这儿。”

    虎子咬完模型,吃劲地活动牙关, 问顾弈“她的牙怎么说”

    “比你的好,你的里出外进,咬合面有问题,她的比较平整。”到顾弈眼皮子底下的, 基本都是烂牙,程青豆牙齿整齐,还挺难得的。

    素素自夸“我的牙很齐吧”

    “确实。”除开蛀牙,素素的牙齿外观很不错。

    “小时候帮我拔牙的赤脚医生说,多吃蚕豆,牙会比较齐。”素素龇出两排齐牙,“真的有用”

    吴世康学究语气“这个说法倒是有一定依据。适当咀嚼硬物可以让牙槽骨发育好。”

    虎子看素素牙,有点儿不信“是吗吃硬的不应该伤牙吗”

    顾弈拿酒精棉花擦拭口腔镜,玩笑道“那不一定,你看路上的野狗,哪条牙齿丑啊”

    虎子想了想“还真是。”

    青豆接过搪瓷杯,鼓腮漱嘴。上一次进牙科,少说是五年前了。这里对青豆来说比百货大楼还陌生。

    顾弈摘下口罩,手臂一横,揩去眉毛溅上的细水珠。

    他戴口罩的时候眉眼太好看了。青豆不由对他整张脸的画幅好奇起来。难怪以前古人喜欢犹抱琵琶半遮面,口罩遮半张脸属实勾人。

    摘下口罩,顾弈立体的五官完全显露。轮廓分明,下颌线条收得很紧,如果这是一张人皮面具,贴合度是相当的好。

    青豆目不转睛,看得入神。她忽然发现,人的半张脸一遮是完全不一样的长相。顾弈眉眼很冷很严肃,但下半张脸很温柔,嘴角天生微翘,还挺亲切的。

    “有一颗智齿蛀得很深,你不疼吗”

    青豆问,“哪一颗是智齿”

    顾弈指她右脸说“最里面那颗。”

    青豆眼睛一亮,果然是那颗。她没事经常舔,也总有东西卡进去。

    “疼的。”尤其高考那阵,嘴巴都有点肿,但她能扛。

    顾弈“那你不说”

    “扛扛就过去了。也没啥。”

    顾弈瞥她“那今天拔了吧。我看你精神也挺好,这么能扛,一步到位吧。”

    青豆摇头,一本正经“不行,下午不能拔牙。”

    南城有这么一个说法拔牙得是上午,若是下午,会大出血。

    这说法可以算是深入人心。青豆一说,在场所有非牙科专业的,都深以为有理。虎子应声,“说的也对,那明天早上来吧。吴医生,明早上能来拔个牙吗”

    吴世康无所谓“我把钥匙给师哥。”

    顾弈没理会,扶着青豆肩,把她按回椅子,拇指食指扣住下颌,“拔了吧。”

    青豆眼睛瞪圆,眼神发出疑问你有病吗会大出血的

    他抬眼与之对视,“书上没这说法。”说完,再次聚焦往口腔。

    青豆迷瞪,看向他镀光的睫羽真的现在拔

    她迅速认命。眼睛眨巴眨巴,隐约放弃挣扎。

    顾弈猜透她心中九九“也得你乐意啊。你不乐意,我肯定不能强行拔。这事儿得打配合,不是吗”

    青豆眼睛咕噜咕噜阴阳怪气

    顾弈眼波一柔,挠得青豆又是心痒。他眉眼没动,但她笃定,口罩下的他笑了。

    顾弈也就是说说,没准备给她拔。

    给青豆补四颗牙过程中,几人各自打道回府。

    素素先走。孟庭和她约好晚上一起去逛百货商场。孟庭脱节长江三角洲这片的时尚许久,声称要考察考察市场情况。虎子紧接其后,没办法,他家老母亲和老父亲正巴巴等他回家吃饭。本来指望他狱后着家,老老实实,结果还是屁股挨凳如扎钉,每日等不及地要往外走,约好过年每日回家吃晚饭,已经是刀架在脖子上的威胁结果了。

    吴世康把锁门技巧教给顾弈,也走了。

    这是老门店,开关门颇有技巧,一扇老旧的双开玻璃门左右都是机关。门锁有三处,一是玻璃门,一是玻璃门关上,门上上一把链条锁,绕三圈半,三是卷帘门,门底有一锁。教顾弈锁门后又教他开锁。钥匙完全送进去,再退出来一点点。这个“一点点”自己掌握,很微妙,只有开惯了才懂。

    青豆最晚来,最晚走,到太阳掉下地平线,月亮高高挂上天空,口腔内四颗牙齿才磨了三颗。

    说实话,牙齿酸得快倒了。上牙特别敏感,青豆听牙钻涡轮钻进头颅,酸得瞪眼干流泪,全身汗毛起立敬礼。

    按照那个声势,她应该已经血流成河了。但每次坐起漱口,她都还活着。不得不说,人的身体真奇妙。

    过程非常恐怖。青豆几度想起小时候的猜想牙医是世界上最像杀人犯的人。如果眼前人不是顾弈,她那会肯定在想遗言。

    后面美色已经无法支撑痛苦的过程,青豆终于闭眼,刨出记忆里美好的东西,聊慰凌迟的痛。

    她脑子里关于恨啊爱啊生气啊纠结啊都消失了,一切的一切,被漫长尖厉的的电钻声覆盖。

    顾弈很有职业精神地问她痛不痛,痛的话他轻点。青豆同样具备极高的患者素质,始终摇头,表示自己可以

    “是水太凉了吗你在抖你知道吗”顾弈拍拍她的肩,提醒她往盂盆里吐水。

    “啊是吗”青豆疼得都不敢合拢嘴巴,漱完口又栽倒回去。

    顾弈说“还有一颗,下次弄吧。”

    “一次性弄好吧。”下次还来太可怕了。“你累了吗”

    顾弈“我不累,我只是感觉你快吃不消了。”

    程青豆强打精神“怎么会只要想到我以后刷牙刷的都是好牙,我就很舒服。要是留一颗,我会很难受的。就像扫地扫了三个角,还剩一个角留着下回扫,那比不扫还难受嘛。”

    说罢,青豆张开嘴巴。

    顾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准备摘手套。

    青豆着急抬高音量“别回头老是回头的人走不了远路”

    没料到她来这么一出回马枪,顾弈眉眼一弯,口罩下喷出道噗嗤。

    潇洒白大褂下的身躯随笑意前后晃动。

    看到他笑,酸疼缓解。青豆勉强挤出一颗酒窝“心软的人是做不成好牙医的来吧,别磨叽了。我这难受呢”

    顾弈笑话她“不是说不难受的吗”

    “我不一向口是心非吗”她摆烂地承认,又拉开他掰牙的手,认真看着他说,“你给我弄牙的时候,我老想到小时候。”

    “小时候什么”

    “小时候的你”

    “我怎么”

    “小时候你比现在好。”

    “人好”

    小时候人也不好。“哼。长得好。”

    顾弈堆雪的眉眼被笑意溶解。

    磨最后一颗牙,青豆和顾弈都很安静。除了一些提示,他一句话闲的话也没说。青豆盯着他,大脑陷入另一层空白。她什么回忆也刨不出来了,一颗心扑通扑通,忽然有好多想说的。

    记忆深处的小顾弈和此时此刻的顾弈重影一般,缓缓重合,分散,又重合。

    时间数秒式拉长刻度,两分钟不到,青豆仿佛捱过十余年。泪横淌下好几颗,浸湿鬓角。

    顾弈细细磨掉最后一点蛀掉的黑线“这颗不补也行,就两个角蛀了,你咬合看看有没有问题,没问题这颗就不补了。”

    “好。”青豆边漱口边抽鼻水,“补的时候疼吗”

    “补牙没感觉的。”

    “好。”

    终于结束,青豆边整理头发,边与顾弈确认“明天早上来拔牙吗”

    “早上我起不来。”

    “那什么时候补”

    不弄牙的时候五六七八年都不看一回牙医,弄牙的时候恨不得把命都耗进去。顾弈没理会她的过度激进“你那颗牙长横了,要用老虎钳和榔头,你吃的消吗吃得消,我就勉为其难早起一下。这么多年朋友,不帮忙也不像话是吧。送你一程。”

    青豆脚下一软“”

    顾弈不紧不慢地收拾,该浸泡器材的浸泡,要用高压锅灭菌的东西打包好,写条放台面上。他还没正式工作,一套操作完全按照书本来。吴世康说,实际操作起来没点慎独精神绝对偷工减料。他才工作半年,已经从每日消毒拖拉成一周消毒一次。

    青豆站门口吹风,舌头想舔补牙的地方,又不敢舔,怕把磨砂感的填充物舔掉了“我可以舔吗”

    “舔什么”

    “牙齿。”

    “舔吧。”

    青豆腮帮子一嘬,正要大舔特舔,顾弈又说“舔掉下来我再帮你磨。”

    青豆立正站抄兜,哼了一声。

    他点到为止,不再逗她“过半个小时再舔。”

    “好。”

    青豆倚靠门,看他前后忙活,心中生出不少感慨“你长大了顾弈。”

    顾弈挑眉,不知道是喜是悲“你才知道”

    “一直知道,但是今天感觉特别明显。”

    “为什么”顾弈熄掉无影灯,关掉日光灯,拿锁开始关门。

    “人一旦工作,就会显得很稳重。”青豆是这么觉得的。

    着白大褂、持口腔镜的顾弈,非常有迷惑性。无影灯很像书上说的催眠灯,她盯着那灯,眼睛一眨一眨,接着这人说的每一步指令,她都会乖乖听从。搞完一趟牙,她都快成他的信徒了。

    “那可能。难怪我一直觉得你没长大。”

    “夏天看我打字的时候,你没有觉得我很稳重吗”

    他一把关上门,开始绕链子锁,语气淡淡“可能吧,我没在意。夏天的时候,我只觉得你很遥远。”

    青豆愉快的嘴角登时下弯“怎么遥远了我们不是那会天天在一起吗”

    顾弈疲惫地扯扯嘴角“没什么。”

    他拔出钥匙,伸手拽过卷帘门下的拉钩。巨大的滚轴滚动声撕裂黑夜,十米内生物无不被这阵可怖的动静吓到。

    青豆本来就怵这种突然的动静,烟火点燃的瞬间是,突然被人惊吓是,这番卷帘门动静自然也是。

    她倒抽一口凉气,忍住倒牙的酸意,吓退好几米。

    再缓过气,顾弈已经锁完门,往车那边走了。她不知道要怎么继续那番话,意志消沉坐进副驾,问他累吗

    “不累啊。在门诊,我经常拔一上午牙。补牙算轻松的了。”

    “你以后会开这样的牙科诊所还是去医院牙科啊”

    “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他对这方面挺无所谓的。

    “那”青豆小心翼翼试探,“真的会在西城吗”

    “你觉得呢”两脚离合器后,车子没发动得起来,顾弈蹙起眉宇,又踩了两脚。

    “应该不会吧,你爸妈肯定不让吧。”

    “我爸妈不会说什么的。”顾弈说完,右边没了声,他没憋住,打断青豆顾左右言其他的纠结,直接说,“我一般只听女朋友的。”

    青豆没料到他会这样直白,仔细打量他的神色,“那”

    “嗯”

    “你这么听话啊”青豆不信。

    她话音一落,车子启动了。

    黯淡的车厢内,年轻的两张脸随车身摇颤。闪过一瞬恍惚。

    顾弈慢速前进,交待道“我热一下车。”

    “唔”

    他接道“跟你一起时,我不听话吗”

    青豆颇觉好笑“你也好意思问这话。”凶巴巴的,整个人和听话两个字就不搭噶。

    他牵唇低笑,“是吗”

    “顾弈。”青豆认真唤他。

    “嗯。”应声时,顾弈偏头看了青豆一眼。这丫头眉眼精神,身体竖得笔直,看样子就是有话要说。

    “我们那个算了。”她第一次无奈,原来复杂涌动的情感和能诉之于口的话语之间,有如此难以跨越的距离。青豆咬唇,转而问道,“你在西城是不是有人了”

    顾弈嘴角笑意放大“你觉得呢”

    青豆看他笑,又生气又释然“那就是你上回骗我咯”要不是素素一声吼,青豆差点准备给他定罪了。

    实在没法解决的时候,只能凭借只言片语,昏官判案,糊涂定罪。

    “我什么也没说。”

    “你说等我毕业了告诉我个事儿什么事儿非得毕业了告诉我然后我问你是不是有人了你跟我说有人了怎么说”青豆来气,声量拔高,“这不就是暗示我有了吗”

    “那就是我有人了”

    “不然呢”

    “随你。”顾弈懒得解释,“我倒是想有呢。”

    “那就是没有”青豆嘀咕地确认一遍。

    “有了我会告诉你的。”

    “”青豆正要来气,顾弈先她发火“程青豆,我和你之间从来没有别人,你把我和你的事好好想想,别没事赖别人。”

    青豆故意问“别人是谁”

    顾弈配合,眼皮没神地一耷“”

    “好啦,逗你的。”青豆想问,傅安洲是那个别人吗,又没问出口。算了,没工夫管他。青豆说“我不想你留西城工作。”

    顾弈受宠若惊,拐弯时弯道都因得意而拉大“为什么”

    “太远了。”

    “就这”

    “是啊,那边发展没这边好,我觉得南城挺好的。”

    “华西是我国口腔医学的摇篮,就这个专业而言,那边研究氛围比较好。”

    青豆被说服了“唔真的吗”

    他话音一转“假的。”

    “”

    “道理是真的,但是我准备留那儿是假的。”

    “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留那里啊”青豆绽开笑容,如释重负。打他说要留西城那天起,她心里就堵了块石头。

    “但是。”

    “嗯”

    “程青豆,你高兴什么”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