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8章 第 118 章

作品:《视帝十五岁

    1

    翌日下午两点,邵海沿叫所有人去会议厅开会。

    他不仅叫了主要演员,而且还安排了远程联线,将更高级别的管理者也拉入了这场会议。

    会议主题是,拍戏档期要缩短至少两个月,一切进度必须提高效率,同时还要保证质量。

    “换言之,每天要完成的条数,以及ng次数都有了明确范围。”

    助理抱着电脑播放连夜赶出来的t,眼睛下一片乌青。

    邵海沿基本没看大屏幕上画线标红的数字,说话时有种超乎冷静的客气。

    “关于现在有很多演员想要调整剧本这件事,我充分理解。”

    “有创作是好事,想提升作品质量,加入更多个人表现,这些都很合理。”

    “但为了拍摄进度,从今日起,如果再有任何想改编或者变动剧本的需求,咱们要走流程。”

    画面随之转变,出现企业惯用的审批流程图,把层级关系划分的十分清晰。

    想要改动剧本任何一处,首先要写出对应申请表格,然后递交给葛导演做首次审批,总导演做二审,编剧组开会三审后决议。

    而且任何一处的改动,都必须提前至少两周预先申请,不再允许边拍边改这样散漫的行为。

    流,程。

    蒋麓转着钢笔,听得好笑。

    其他人都安静的不再想说话,甚至不再看那个侃侃而谈的邵海沿。

    苏沉的注意力仍停留在档期上,直到海导说完这些询问谁有问题时,才终于抬起手。

    “海导的意思是,如果一天拍不完规定的戏,不会后延,也不会再深磨”

    “这个问题非常好,”邵海沿慢慢道“真正有实力的演员,也不会一味拖延着进不了状态,浪费全剧组的时间。”

    他虚抬出这个高度,然后露出傲慢的笑容。

    “苏沉,你觉得呢”

    在苏沉开口之前,周金铃提前发话。

    “这个事姜总知道吗”

    “姜总可能干涉不了。”邵海沿平静地说“这是上面几位的意思。”

    周金铃皱着眉不说话,拉着苏沉起身,径直出去打电话了。

    她不会让自己的艺人在这么诡异的会议里发言。

    有问题,这些都有问题。

    还剩三个月,要拍完所有的内容那质量怎么办用纸糊出的大楼有人想买

    苏沉被她带出来时还有话没问完,但经纪人迅疾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而与姜玄通话。

    电话过了许久被转接,又过了几分钟才结束背景音乐。

    周金铃已经默念着整理好思路,两三句话讲了邵海沿开会说的事。

    “我知道。”姜玄没太大反应“颜电确实用的时间很短,邵海沿执意这么做,是他自己的问题。”

    “但他绝对会祸害我们的主演还有电视剧的质量怎么办”

    “周金铃,你觉得这件事是你能管的吗”

    经纪人愣了一下,突然清醒过来。

    “不要说苏沉,也不用说你我。”姜玄与她交情数十年,才会点拨这一句话“重光夜也好,任何剧组也好,什么时候能靠一个人来决定生死了”

    周金铃离苏沉距离略远,苏沉听不见电话里的答复,眼见经纪人的神色从恼怒到茫然,转身去给她倒了一杯水。

    等电话挂断,周金铃低头喝水,说了声谢谢。

    苏沉望着她,让她觉得说出这句

    大白话都有些残忍。

    “姜总说任何时候,剧组都不会因为一个人决定生死。”

    她努力扬起笑容,尽力把这句话往好的方向解释。

    “他的意思也可能是,一部几百人制作的剧,十几方共同投资的项目,不会因为一个人就火爆全球,也不会因为一个人就臭大街吧。”

    苏沉在为她倒水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打算。

    “但我不会这样想。”

    经纪人愣了下,感觉不妙。

    “也许姜制片会这样说,”苏沉看着她手中摇晃的水面道“但那是他权衡利弊之后选的结果。”

    “蒋麓会拼了命去保整个剧,我也会。”

    对你们来说,这是个工作,是个生意。

    可对我们来说,这是我们的命。

    命运的命,生命的命。

    周金铃这几年已经深刻领教过这两个孩子拧起来有多倔,伸手直接抓住苏沉的肩,语气不安“你还小,你不要一个人扛那么多”

    苏沉望着她的眼睛,笑着摇一摇头。

    像是已经笃定了要走的路。

    电视剧组里,财务报表可以走流程申报,器材添置可以走流程申请,但改剧本走这一套,完全就是疯了。

    类似让一个音乐家在拉小提琴前先写个大纲整理思路,或者让一个厨师先背诵一遍自己要怎么炒菜放油。

    一个专业出身的导演定这个规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纯纯的坏透了。

    可这么有病的要求,被总导演定为规矩之后,被苏沉完整执行,一个步骤都没有略过。

    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做到。

    蒋麓在日夜兼顾着清点保护大火焚烧前满宫的琳琅物件,从檐上的灯,到廊前的铜鹤。

    从梨花木打的博古柜,到镶着假象牙的仿古床。

    他成为整个仓库的主人,开始守护属于这个基地的细碎点滴,连搬运过程的监控视频都会仔细检查,确认没有小车开去岔道,秘密倒卖混乱里可以遗失的小物件。

    苏沉则写出一张一张荒谬至极的申请表,然后拿着这些去和每个节点的人开会。

    林久光那天在高高的楼上给他提过如何气死人的妙论。

    如果真的按那个主意来做,也许会有很解气的效果。

    可他们都没时间了,他们要的不是解气,不是看邵海沿吃瘪惨败,他们只要重光夜能好好的活下去。

    周金铃同时照顾着他们两个人,有时候一天要在a组b组之间折返十几次。

    她看到苏沉每次能提交一二十张申请表的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把剧本到底通读了几遍你怎么没演都知道哪里需要改

    苏沉每次都笑一笑又摇一摇头,不再解释。

    她觉得事情不对,去找葛导演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葛导演虽然懦弱老实,其实看事情很透,知道这孩子是豁出去了。

    “金铃,你想想,谁能没演过戏就知道剧本哪里需要改”

    “剧本写的时候再顺,那也要对戏之后才能知道现场问题。”

    她听得一头雾水“你重复我的问题,我也没办法听懂啊。”

    “没有捷径,你明白吗”葛导演闷头点烟“没有捷径。”

    周金铃这才反应过来。

    邵海沿猛然加速的时候,这些孩子不得不每天私下对戏,以及找所有对手戏演员过戏。

    他们自愿放弃自己的休息时

    间,在提前对戏过戏,然后写出所有要改的内容,由苏沉统一整理出来填表提交。

    成年人只觉得这是个有些麻烦的项目,时间仓促可能会损耗转化效益。

    几个投资术语一串,重光夜和任何影视项目都没有区别。

    但这几个孩子,还执拗着不肯放手。

    也只有苏沉会影响他们每一个人,去争这些金钱之外的事。

    葛导演是听蛇骨婆婆的演员讲过这件事,再点破这些事时,也觉得陌生到好像不符合这个世界的规则。

    “小朋友们做事,总是会天真一些。”

    他掸了掸烟灰,像是被触动了什么。

    “你不知道,苏沉在我这里积攒了多少表。”

    一周提交一次,一个月就是四十到六十张。

    如果单纯就为赚个钱,每天拍完戏以后这个孩子就可以去玩乐休息,远远不用再去在乎这些。

    可每次苏沉带着这些表单过来走流程的时候,他的眼神都在说同一句话。

    我在乎。

    我非常在乎。

    周金铃听得难过,却被葛导演拍了拍手背。

    “别想永远妈妈,有时候孩子们得学会面对这些。”

    “鸡妈妈”

    “就老鹰抓小鸡里,那个张开手臂的老母鸡。”葛导演看着深夜里慢慢飘远的云层,又说道“他们迟早要长大的。”

    在诸多忙碌事务之中,蒋麓还记得他许久前和苏沉提到过的那个隐秘计划。

    跟他的父亲聊聊。

    乔海厦时年三十九岁,离异无子,拥有知名矿泉水集团,早早排在福布斯排行榜的前列。他之前在剧组虽然没有给这个人好脸,但神差鬼使拿了名片,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

    但结合网络上已有的这些资料,蒋麓一梳理,觉得不对劲。

    他即将十九岁,母亲四十七岁,但是生父三十九岁

    等于说二十岁时多了个儿子,自己还不知道

    蒋麓一算岁数发现情况很微妙,差点给亲妈打电话问你当年是怎么想的。

    姐弟恋还相差八岁你们当年怎么回事

    这明显是有故事啊。

    他清楚这么问亲妈,绝对会被秒挂电话,犹豫再三之后,他翻出名片拨通了号码。

    电话接通后,秘书问清来由,听到蒋麓两个字时没有太多惊讶,淡淡哦了一声,说会尽快转接。

    蒋麓等了一会,听见乔海厦的声音。

    “是我,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没有困难。”蒋麓平直道“我跟你打电话主要是,想了解下身世。”

    乔海厦愣了下,嗅出来什么。

    “哎,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诓你”

    “有可能,但我问过我妈,她没否认。”

    “让我想想”乔海厦回忆道“其实我一直被蒙在鼓里,还是你舅舅拿了出生证来找我聊天,我才知道这件事。”

    他们聊天挺客气,反正不像父子。

    “不过你对我没那么抗拒了,我挺高兴的,要不找个时间吃个饭,咱们聊聊。”

    蒋麓内心又涌起许多叛逆的念头,但还是应了。

    乔海厦说找个时间,就真是当天找个时间,坐飞机过来找蒋麓吃饭。

    像是在时都搭了个出租车,两三个小时抵达渚迁,还订了这里唯一一家上档次的日料馆。

    包厢里流水潺潺,有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帮忙端

    菜倒茶,踩着木屐走路没有一点声音。

    蒋麓坐在父亲面前,终于肯正眼看一看自己的生父。

    乔海厦保养的很好,说刚满三十岁也有人信。

    蒋从水是典型的学者面孔,样貌寡淡清冷,虽然不够貌美,但气质绝对没话说。

    仔细一看,他反而是随了父亲,生得五官很浓,眼眸几乎一模一样。

    蒋麓大概能猜出来,舅舅是在查出癌症以后才辗转找到了乔海厦,一样是为自己找未来的依靠。

    他脾气里有傲气,但也明白好歹,做事不会再如以前那样恣意任性。

    两个大老爷们杵在包间的榻榻米上,说话有点不好开口。

    “其实我也很吃惊。”乔海厦卷起袖子开始吃寿司,沾芥末时辣的眉毛打结“我以前还看过你演的戏,也没想过会有今天。”

    一般人突然知道自己有个儿子,也不太能立刻接受现实。

    但他父亲故去很久了,在这世界上多个亲人,是个好事。

    蒋麓用筷子扒拉着寿司的米粒,想了很久才问第一个问题。

    “你怎么认识我妈妈的”

    乔海厦早有预料,但再说出来还是很需要勇气。

    他低着头像在回忆过去,像是忍不住想笑,又有点懊悔。

    “她是我的初中家教,也是我的高中家教。”

    蒋麓陷入沉默。

    妈,你

    你这是被他的外貌迷惑了,还是

    乔海厦看见蒋麓是这副表情,登时觉得特别好笑。

    “单纯说我跟她的事,谁都不欠谁的,没什么。”

    “但她这些年抚养你长大,肯定很辛苦。”

    “也没有。”蒋麓否认“这些年她很少管我,基本是我舅舅在照顾我。”

    乔海厦看着他时,目光一直很温和。

    “老实说,现在我突然要认你当儿子,会搞得像在骂人。”

    前几年蒋麓年纪还小,他还能自认做个长辈。

    现在小伙子长得又高又帅,非要当人家爹,自己想想都说不过去。

    蒋麓心想这爹性格真像我,又觉得这话有点不妥,一直翻来覆去地戳那块寿司。

    乔海厦试探道“那咱们加个微信”

    “行。”

    微信加完,两人一个继续吃刺身,一个嗦拉面,都在翻看对方的朋友圈。

    蒋麓的朋友圈内容很简单,偶尔拍几张剧组的风景,有时分享一首歌,时间间隔很长。

    乔海厦的朋友圈里很少有xx领导莅临集团之类的无聊消息,经常拍自己养的一对鹦鹉,以及家里的花花草草。

    两个人互相一熟悉,都觉得对方不讨厌,已经算很不错的进展。

    分别之际,蒋麓见他拎包起身,才瞧见那商务公文包的侧边拴着一个可达鸭。

    “你还挺有童趣,”蒋麓看得很坦荡“是哪个小女朋友送的”

    “我单身。”乔海厦摇一摇头“这是我吃肯德基送的。”

    “对了,你妈最近怎么样”

    蒋麓本来准备走了,听见这个问题,再度上下打量他。

    这个问题,是憋了一路没敢问,还是单纯礼貌性关心一下

    “你可以自己了解。”蒋麓决定不掺和这事“有她微信吗”

    乔海厦在咀嚼他这句话的意思,良久道“没有,但是知道。”

    “行,那我走了。”

    直到坐

    上剧组的车,看着熟悉的风景往后倒退,蒋麓摸着肚子陷入沉思。

    想法之一是这日料做得真难吃,渚迁市能不能有个像样的馆子。

    想法之二是,靠,我真有个爹。

    2

    剧组慌慌张张赶工了半个月,到了三月底一合计,速度仍然没有太大改变。

    毕竟金钱预算和时间预算归根到底,都只是预算而已。

    老师按照三十天的时间给学生们发作业,有的聪明学生譬如颜电,预算要了七天,实际四天就能刷完,多用一天检查错别字,交上去直接满分。

    有的糊涂学生譬如邵海沿,预算要了八天,最后一做,发现十天都不够用,然后墨水打翻一地,恨不得要疯。

    他一直是执行导演,在美国是众多副导演的一个,来重光夜做总导演是头一回。

    总导演类似乐团的总指挥,要协调十几个部门的通力合作,没有天赋只能炸锅。

    单是一场大火焚宫的场面,前后就准备了四个月,从冬天筹备到春天,迟迟还是没有焚。

    如果是卜愿在场,可能就着一场大雪就拍完了。

    邵海沿很绝望的发现,他真没这个能耐。

    他强撑着没有暴露,很快找到宣泄的出口骂人。

    骂美术团队都是废物点心,骂摄影师调度都不会还得自己手把手教。

    骂场记弄不清道具布置,一拍一个穿帮,昨天是三个苹果今天变四个。

    战火一路蔓延,很快席卷到演员这边。

    第一个被骂的是蒋麓。

    他熬夜太久,下午拍戏迟了。

    “你的基本职业素养在哪今天迟到十分钟明天是不是直接翘班走了”

    “不要说你身上事情太多,没有人求着你做副导演”

    然后是温知幸,拍戏时被骂娘娘腔,演皇帝演的像个女鬼。

    “眼妆那么浓谁画的”

    “让你演元锦逃狱,不是演小姑娘抓墙,你拿腔拿调给谁看”

    接着是温知荣,剧组的老演员,年轻演员,以及林久光。

    他的怒意总是来得突然,拍戏越急说话越脏。

    但人们都没有说什么,像是默认了,导演的特权就是可以骂人。

    这事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实在不算什么。

    上级骂下属,老子骂孙子,越是接近丛林法则的地方这种事越司空见惯。

    演员们被举着喇叭吼,有时候匆匆演完都不知道情绪到了没有。

    很快,终于轮到了苏沉。

    但苏沉演得好,剧组所有人都知道。

    他之前演被囚禁在暗室里的假元锦,被小乞丐瞧寿限时全程没有台词。

    可没有台词,全程仅仅是抬头看一眼这个乞丐,都能让人看得呼吸一紧。

    他表现出麻痹状态里极有杀意的一个眼神,一秒里什么故事都讲了出来。

    身体要充分松弛,被吊索控制时自然下垂。

    那凌厉又血腥的一个眼神,在镜头里被骤然拉近时,张力被渲染翻倍,当真震慑人心。

    如今已是四月,数十万字的剧本被充分拆解记忆,在夺奖视帝之后能力依旧在突飞猛进,根本挑不出错处。

    邵海沿每次看苏沉演戏,都想面目狰狞地吼个几句,把压力一股脑地扔给他。

    少年比从前内敛许多,没有往年的活泼爱笑,看向导演时目光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

    他按时来,按时走

    ,和所有人预先两个星期排戏,遵循流程的每个要求。

    邵海沿被逼得眼睛发红,眼看着又一场戏拍完即将收工,突然喝住了他。

    “你站住。”

    被档期压到每天发疯的他,无法忍受这个小孩这么轻松简单的完成这些事情。

    “苏沉,我在叫你站住。”

    周金铃走在很前面,错愕回头,手里还抱着雨伞和提包。

    “你觉得你演得很好是不是”

    邵海沿逼近苏沉,咬牙切齿道“你知道你的视帝是怎么来的吗”

    他已经什么都不忌惮了,当着剧组所有人的面,声音嘶哑道“全他妈是黑幕,是后台”

    苏沉轻轻眨了下眼。

    “你就是个垃圾,自以为是的垃圾”

    “你演得都是什么玩意你以为我较真的话能让你过”

    “台词说的乱七八糟,情绪更是一塌糊涂,我如果不是赶档期,我能让你每天这么快就下班”

    剧组其他人原本都被骂到麻木,突然听见邵海沿上升到人身攻击,觉得这人真的有大病,冲过来要拦着。

    “海导你累了吧,你快休息”

    “哎哎,咱们别这么大火,大家压力大可以理解的”

    苏沉反而示意大家不要拦,站在那里静静听着。

    “您继续说。”

    “我就是要继续说”

    邵海沿像条疯狗一样,现在逮着谁就咬谁,哪里还管什么逻辑和道理。

    他快被档期给逼死了,他都要死了只想拽更多人一起死,早就不想要剧组其他人好活

    发泄的阀口一打开,现场所有人都安静无声,看着邵海沿在那里嘶吼撒泼。

    他骂苏沉没有家世人脉就是个攀高枝上位的狗杂种,骂苏沉演得戏一文不值全都是些模板和套路。

    骂这个视帝就是资本家花钱给他镀的金,骂他那几十张改剧本的申请都是在发神经病。

    整整十六分钟,所有人都安静地听了十六分钟。

    期间苏沉没有一句反驳,也不觉得受伤痛苦,只是配合地在那里站着。

    邵海沿骂到最后,体力不支,扶着栏杆气喘吁吁,像个狼狈至极的老狗。

    等确认完没有其他话要讲了,少年才对着他缓缓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大家散吧。”

    看戏的人们一哄而散,不再管那个鬼导演的死活。

    往外走了大概二十米之后,少年才追上经纪人,接过她手里的黑伞。

    “都录了”

    “嗯,我录了一份,不放心还让隋虹也录了一份。”周金铃干过很多次这种事,但从来没有这次这么紧张“全程都录下来了,回头我就备份好。”

    苏沉轻嗯一声,收好雨伞,此刻才闷笑起来。

    天天带着这伞打掩护,等了十几天才蹲到这录像,真是不容易。

    “铃姐,你答应过我,这个视频要等我让发的时候再发。”

    “好,肯定的,”周金铃小心翼翼把微型摄像机收拾好,确认左右没人看见,又小声道“你是不是打算,等这个剧砸了,拿这个翻盘甩锅”

    不愧是她带出来的沉沉,这一手留的好啊

    不光是录像带,她还留了那些荒唐的要命的申请表文件,每一样都做了备份。

    主演写的几十张申请,还有这种当场发疯的现场视频,哪一样捅到网络上邵海沿都不用混了

    到时候别说是

    网络暴力了,这孙子要是投河自尽,她还得啐一口痰,说一声死得好

    苏沉拍完戏原本就很疲倦,还充当靶子站在那被骂了好久,在车上喝着热银耳汤,许久才回经纪人的话。

    “我觉得,这个戏砸不了。”

    周金铃诶了一声,有点惊讶。

    苏沉还在回忆,又综合了一遍,摇了摇头。

    “嗯,砸不了。”

    主演、剪辑、美术、摄影,所有部门都还在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然后看总导演发疯。

    大家都在拼命工作的情况下,哪怕进程赶了一点,也只是从满分一百分滑落到八十五分,仍然在及格线上。

    他拼了命地维护整个表演团队,蒋麓做副导演和主摄影也绝对尽责,他们都不会砸。

    周金铃反应过来,竟然觉得有点可惜。

    这剧要是拍得太好,大伙儿都夸这个导演,那她绝对会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今天的录像,我要留到很久以后再用。”

    苏沉在说这句话时,语气莫名地很像元锦。

    他冷静锐利,戾气渐渐流露。

    “这样的反击一定要留到最坏的时候。”

    经纪人快速答应了,仍有些将信将疑。

    现在难道还不算最坏的时候吗。

    变化很快出现了。在那天彻底失态之后,哪怕录像录音的消息半点都没走漏,邵海沿也像个漏了气的皮球,一夜苍老了十岁。

    他从自负转变到犹疑,从犹疑到狂躁,从狂躁最后转变到抑郁,一共花了四个月。

    在苏沉站在那淡定从容地听完十六分钟的痛骂之后,那个中年男人像是被抽光了全部的力量和底气,彻底不挣扎了。

    他花光了导演的预付金,仍旧被电视台高层钳制着,还在兢兢业业地拍片子。

    就是人好像死了一样,每天行尸走肉地工作,完全瘪掉了。

    有天林久光甚至看见,这人大半夜睡在马路中央,瘫在地上看星星。

    “剧组里抑郁的人确实时不时有几个但是总导演疯了我是第一次见。”

    他爸妈和这个导演认识,其实也不能算太熟,遇到这情况就象征性送了点补品。

    小朋友做事比较损,送的保健品是老白金。

    导演不发疯是好事,哪怕是个木乃伊般表情空白的总导演,每天支棱在那当个摆设也行。

    剧组里的人这些年见惯了各种事,前后都保持着工作节奏,没怎么受影响。

    终于熬到大火烧毁宫城的壮丽戏码,那人居然请了病假,将一切事务交给了副导演。

    他心心念念的,期盼了许多个月的宏大场面,此刻已经根本不重要了。

    葛导演哪里舍得烧宫城,生怕这种一次性的镜头砸在自己手里,瞻前顾后地不敢指挥。

    最后是蒋麓拎过喇叭喊人,亲自监督着炸药爆破和火焰喷射,导完了苏沉置身火海里的这一场戏。

    全程顺利轻松,拍得相当不错。

    大戏拍完,所有人吆喝着要喝酒庆祝,酒店很配合地搞了个大宴会,还搬了卡啦ok的设施供大家尽兴。

    蒋麓喝了一杯就悄悄走了,没有跟大伙儿一块找乐子,一个人准备回片场拿忘在桌上的笔记。

    他最近每天晚上都会看点电影,零零碎碎地记一些导演的灵感。

    夜色里,他走得不紧不慢,能听见身后苏沉的脚步声。

    所有人的脚步声里,他只分辨的出苏沉一个人的。

    蒋麓停下,转身看过去。

    “你不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唱歌”

    “太闷了。”少年笑道“我陪你走走。”

    “好。”

    他们并肩而行,重回无人的片场。

    烈火焚过之后的宫城,一半完整如旧,一半残破倾颓,如被彻底划开的两个时代。

    夜风微暖,像是春日终于要重临了,即将带回一些好的征兆。

    蒋麓此刻心情放松了很多,还哼起了歌,像是在漫长战争里终于喘过气来。

    苏沉听得好笑,还拿起手机跟他合拍了一张照片,留作纪念。

    等他们一直走到放笔记的房间门前,蒋麓看见b组的牌子,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等等,我的摄影机还没还给冬姨,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有人要偷设备潜逃啊。”苏沉叉着腰跟他开玩笑“几百万的家伙,你胆子不小”

    蒋麓很快取来自己借的设备,去了冬姨常在的摄影组办公室,把摄影机放到显眼的地方。

    这款arv5型号机非常昂贵,同时兼备易肩扛移动和广焦镜头等优点,是国外进口的好货。

    别说弄丢了,哪怕镜头擦花一点,他都会被冬姨踹一脚,摄影师都当它是个宝贝。

    放东西时,他没开灯,不小心碰到桌子底下的一个纸盒子,里面哐当两声,有什么被撞倒了。

    蒋麓掏出手机照亮,怕自己弄坏什么值钱的,放轻呼吸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倒了。

    盒子一掀开,是两台报废的arv5。

    像是摔碎之后随意一扔,和苹果核没有什么区别。

    他怔在原地,一时间所有的血都在往头顶冲。

    苏沉在外头等了许久,遥遥道“你人呢”

    “快了,等一下”

    蒋麓这一刻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他终于想起来很多事都不正常。

    磨损率,对,磨损率

    摄影组这几年器材添新的速度快到像是贵妇换衣服那样。

    其他剧组可以用三四年甚至更久的摄影机,其他剧组租赁的那些器材,在重光夜的剧组里基本都是一年一换。

    不仅仅是摄影,就像抓蟑螂那样,看到一只,就像是抓到了一窝。

    他因这个突然涌上来的念头后背发凉,环视一周确认没有摄像头的情况下,翻开了冬姨的办公桌柜子,找摄影组固定存放在她这里的审批单和其他收据。

    许多年的老账本也在里面,虽然每个柜子都上了锁,但毕竟是老锁芯,全都简单到别针一拧就开。

    蒋麓再撬锁的时候像是每一寸的血液神经都在变成冰,他胸口发疼,一次又一次地想,冬姨是他的师父。

    冬姨是他的师父啊。

    柜子哗啦一声被撬锁打开,大部分重要文件就在里面。

    他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蒋麓拿着手机照明,翻开那些陈旧的单据,一样一样看里面的记录。

    拍影视剧和拍电影一样烧钱。

    有的打光灯,一盏灯泡就要四千。

    有的设备根本买不起,只能靠租,一天费用1000美金,按外汇结单。

    只有懂行的人,才知道该如何巧立名目,梳理开销,让每一项损耗都无比真实。

    她可以让十成新的设备意外报废,借口要再次采购。她可以加快损耗速度,也可以要求设备升级。

    她是所有采购单流程的最终签字人,也是被所有导演信任

    了六年的老主管。

    就连她的丈夫,后来都从税务局跳槽来了剧组,在另一个部门做事。

    小小一个柜子,只盛放了无数线索的一隅。

    像是冰山在海面上露出的,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角。

    蒋麓把翻看过的文件一样一样放回去,用别针把锁芯原封不动地调回原位。

    再呼吸时,神经都烧灼着发痛。

    痛的像是一种酷刑,让每一口氧气变成脑海里跳动的数字,和厚厚一叠器材清单一起出现又消失。

    他最想守住的东西其实早就被掏了个空。

    从来就没有守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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