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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5

作品:《固伦纯禧公主

    容温一个坚定的拥抱,似春雨润物,无声消弭了压在班第身上那重以血脉为名的枷锁。

    帐幔不知何故悄然洒落,再次把静静相拥的二人笼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

    眼睛瞧不见亮光了不要紧,反正,心不会再迷路了。

    过了许久,班第才搂着容温重新躺回床上。

    经过刚方才那番提及旧事的坦白,两人都是心绪动荡的,一时半会儿睡不着。

    容温趴在班第怀里,额头不小心碰到他下巴,被那层短硬的青须摩挲得又痒又疼,不自在得很,遂自己折腾着要重新找个舒服位置。

    最后找来找去,索性侧头,趴在了男人宽厚的肩上。

    大概是终于觉得舒服了,她还特地用下巴爱娇的蹭蹭,似只满足的猫儿,整个人柔软得不可思议。

    温淡的呼吸,带着暖意,浅浅洒在班第跳动的右颈脉络。

    最终,暖意统统汇聚成一股躁动,勾出了男人本性里的渴望。

    情浓欲重,莫过如是,身体往往是最诚实的。

    班第喉结一动,阖目粗喘,费了极大毅力,才勉强克制住满脑子的遐思,把自己想要放肆游移,攫取柔软的大手从半途中收了回来。

    老蒙医说过,依照容温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最好能忌房事。

    班第不愿伤她,可毕竟温香软玉在怀,一味强忍也不是办法。他既不是柳下惠转世,更舍不得把人推开。

    “殿下,我们再说说话。”班第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又说什么”容温竖起耳朵,紧张兮兮问道。

    班第捕捉到了容温紧张的原因,不由扯唇一笑,“放心,没有陈年秘辛对你讲了,我要说的是二福晋。”

    “殿下能否把二福晋全权交由我处置”班第开门见山道

    班第这个请求,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容温略显犹豫,忽然回想起刚入蒙古时的一件小事。

    她刚进科尔沁部花吐古拉镇时,端敏长公主便忙不迭的来给她添堵,污蔑养在苏木山的宝音图是班第私生子。

    当时,郡王福晋与阿鲁特氏都在场。

    第一时间想为班第出头辩驳长公主的不是郡王福晋,而是阿鲁特氏,只是被她阻止了。

    容温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这对假母子的真关系,没能及时给出回应。

    班第也不催她,任由她慢慢考虑。毕竟这事儿她才是受害者,他不能以自身喜恶去勉强她的决定。

    过了片刻,容温稍稍直起身子,一本正经捧着班第的脸,迟疑问道,“她待你,还好吗”

    班第显然没想过容温会这么问,呼吸明显急促一瞬,又缓慢放平,带着颤音飘忽回道,“曾有一段日子很好。”

    虽然,那份好,是掺杂谋算的。

    班第早慧,小小年纪便意识到自己相貌有异,瞳色奇怪。

    他的五官单看虽肖似父亲鄂齐尔,但组合在一起,却全然不同。

    而且,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额吉阿鲁特氏的痕迹。

    偏生,阿鲁特氏自幼时起,就待他疏远冷淡,只爱长兄和双生子。对待他完全不像蒙古人重幼子、爱老嘎达的态度,很是惹人怀疑。

    抚养他的多罗郡王夫妇心慈,不仅赐给了他正经的嫡子身份,更希望他挺直腰板,活得堂堂正正。是以,自然不会因为他这些稚嫩的怀疑便说出他的真正身世,把上辈人的恩怨纠葛往稚童肩上压。

    甚至还私下敲打阿鲁特氏,让她莫要露了痕迹,惹人生疑。

    阿鲁特氏似乎真的把这番敲打听进去了。后来,不管人前人后,都对他很好,嘘寒问暖。长兄与双生子有的东西,他肯定会得到一份一模一样的。

    但是,又不一样。

    长兄与双生子得到的关爱,是因为血脉与亲情。

    他得到的关爱,是因为笼络与算计。

    早在多罗郡王夫妇敲打过阿鲁特氏的当晚,阿鲁特氏亲自来寻他,说是带他出去玩,联系母子情谊。

    实则,是背过多罗郡王夫妇后,用最慈爱的声音,毫不留情以所谓事实,羞辱了一个孩子稚嫩的信仰与尊严。

    阿鲁特氏一遍一遍的告诉他,他年轻美貌的生母是如何辗转于无数军帐,任人羞辱;他真正的身世有多低贱如尘;他应该与所有奴隶一起长在龌龊不堪的牛羊圈,而非金光闪闪的王帐。

    尖锐言语似无数霜寒利剑,穿透皮肉,毫不留情刮削他的认知。就在他临近崩溃之际,有一只温暖的手,抱住了尚且年幼的他。

    是方才亲手推他入深渊的阿鲁特氏。

    阿鲁特氏耐心的告诉他即便如此,她也从来都不嫌弃他低贱,甚至很是心疼他。先前之所以刻意避开他,是担心拿捏不好分寸,不知如何与他相处。

    如今既然郡王夫妇发话,那从今往后,她便是他真正的嫡亲额吉。

    既是亲生母子,自然得坦诚相待,所以她选择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以免他心中存疑,小小年纪,胡思乱想,伤身。

    在他彻底跌入深渊之前,阿鲁特氏又及时拽了他一把。

    他至今仍记得那一刻犹如重获新生的激动感恩。

    虽然,郡王夫妇一直待他视如己出,他也很是爱戴郡王夫妇。

    可因阿鲁特氏待他之坦诚,与曾在他最难堪无助时施舍的温暖怀抱和善意稚子的孺慕,总会不经意多往阿鲁特氏身上偏几分。

    如此,母慈子孝便过了七八个年头。

    变故始于长兄中了算计,身死杀虎口群山后。

    那年他十三岁,腰斩过庶出二哥,便提刀去找四哥莫日根算账。

    得知莫日根被父母暗送出科尔沁后,他纵马踏雪去追。

    那一日,素来对他疼爱有加的额吉阿鲁特氏似变了一个人,瑟瑟发抖张臂拦在他的马前,望向他的目光恐惧又憎恶,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他试图让阿鲁特氏明白,莫日根乃是二哥的帮凶,他们为利癫狂,兄弟阋墙,一起杀死了长兄达来。导致堂堂世子英年早逝,尸骨无存。

    草原上没那么官司规矩讲究,血债血偿,天经地义,亲兄弟也不例外。

    可阿鲁特氏不信他此举乃是为达来讨还公道,半字也不信。

    阿鲁特氏固执认定他是想趁机排除异己,把郡王府的男丁斩杀干净,然后自己顺理成章继承王位。

    如护崽的凶恶母兽,咬牙切齿冲他嘶吼,就算要血债血偿,也轮不到他一个贱种动手,主持正义。

    让他记清楚,自己本该是个北边风雪地里茹毛饮血的异族杂种。

    莫要以为在王帐养了两日,便能把一身脏皮扒干净,自视甚高。

    更莫以为得了她几分施舍怜悯,便真成了王府嫡子们的亲兄弟。

    他龌龊低贱的血,永远不配与科尔沁王族嫡子汇聚一处,更遑论是插手嫡子们的争夺。

    甚至,为了给莫日根脱罪,阿鲁特氏还满口攀诬,把达来之死的大半责任,归咎到了他身上。

    亲疏立现。

    他骑坐马上,居高临下看阿鲁特氏横眉冷目,疾言厉色,狰狞剥开裹在过往上的糖衣,还原这些年对他好的真正目的。

    原来早在前些年,他初发现自己的异常时,多罗郡王夫妻便动过把他过继到名下,安他心的心思。

    阿鲁特氏听闻后,惊惶至极。

    因为,一旦他被过继给多罗郡王当儿子,那便意味着,从今往后,他才是郡王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多罗郡王夫妻不能生育算不上隐秘,谁都知晓,这郡王爵位早晚会落到郡王府二房子嗣头上。阿鲁特氏早早便认定自己的嫡长子达来会是未来郡王,如今冷不丁杀出个他挡路,阿鲁特氏自是不乐意的。

    但阿鲁特氏不乐意也没法子,她一个女人阻止不了郡王的决定。

    无奈,阿鲁特氏只得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

    依照郡王夫妇待他之好,之特别。只要他不同意过继,郡王夫妇必不会横加干涉勉强。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阿鲁特氏为了保住自己儿子的大好前程,本来大字不识的女人,竟无师自通琢磨出了釜底抽薪这招。

    是以,阿鲁特氏先是以坦诚相待为名,毫不留情戳破了他的身世,极尽轻辱践踏,让他犹如行在峭壁悬崖之上,前路只剩无尽深渊。

    在他崩溃之际,阿鲁特氏又及时伸出援手,以另外一幅慈母面孔,对他施舍善意,怜悯接纳。

    让他永远感念她的宽仁慈爱;让他心甘情愿留下来给她当儿子;让他自轻自贱自己的出身,无颜过继到郡王夫妇名下,去威胁达来地位。

    一招釜底抽薪,使得可谓精髓。

    并且,从他五岁到十三岁的每一天,阿鲁特氏都在用自己的法子,重塑他的信仰。

    每次,他与年龄相仿的双生子玩闹出动静来,不论对错,阿鲁特氏或多或少都会责罚他几下。

    事后,阿鲁特氏会红着眼抱着他哭,说双生子困宥相似相貌,这辈子注定只能做个富贵闲人,她不忍多做管教。

    可他不同,只要他忠心辅佐长兄达来,将来不愁不能封王拜爵。所以,她必须严格教养他。

    阿鲁特氏对他好时格外好,严厉起来也格外严。

    这番良苦用心,让原本怀疑阿鲁特氏之所以待他态度大变,是存心捧杀他的多罗郡王夫妇都灭了怀疑。他自己,亦是平顺又感恩的接受了阿鲁特氏的说辞。

    他想,不是生母,胜似生母的额吉阿鲁特氏对他报以厚望,将来他定要好好辅佐长兄。

    辅佐长兄。

    这是阿鲁特氏这些年,潜移默化灌输给他的信仰。

    她以慈爱为名,无声无息困束他的心性,要把他培养成达来身边,最忠诚的狗。

    可惜天不遂人愿,后来达来不幸早逝,他再次成了最有可能角逐郡王爵位的继承人。

    阿鲁特氏算计一场终成空,长子没了,心爱的小儿子莫日根还险些命丧他手。

    如此情形,阿鲁特氏自然没必要再佯装慈爱与他斡旋。

    昔日母慈子孝,全化作争锋相对的笑话。

    可人的记忆,并不会随伤害褪色。好好坏坏,不易衡量。

    让容温把阿鲁特氏交给自己处置这事儿,班第思考过许久。甚至在开口前的某个瞬间,他还在反思犹豫。

    他此举,究竟是旧情难忘,心不够狠,想保阿鲁特氏一次;还是怨气未平,阿鲁特氏不仅算计他,如今还害到他喜欢的姑娘身上去了。

    他都舍不得动她一根头发。

    答案究竟为何,他暂且没能分辨。

    但他清楚一件事,方才在回答容温的问题时,他心虚了。

    阿鲁特氏待他究竟好不好,他其实比谁都明白,只是不愿承认。

    容温不知班第为往事如何纠结,听他说阿鲁特氏待他还好,她便放心了,“那行,人交由你处置。”

    看班第如今这幅阴鸷模样以及对血脉的在意,她虽不通内情,但大抵能猜出他的过往远不如如今手握大权的风光肆意。

    她幼时在宫中过得颇为艰难,也算能懂他的感受。

    还好,有人曾对他好过。

    得了容温的放心交付,班第心中越发复杂。顿了顿,沉声郑重向容温保证,“殿下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白受委屈。”

    “知道了。”容温答得混不在意,反倒顺便抬手使劲儿搓他的脸,嘟囔提醒道,“你睡觉别绷脸,容易老,本来不修面就够出老相了。”

    “我老”年方二十二,正处于男子大好年华的班第啼笑皆非,翻身把容温压在身下,故意用下巴那层短硬青茬去蹭她脖颈的痒痒肉,逗得她边笑边求饶,这才哑着嗓子抵在她轻喘不已的唇角,似引诱,又似逼问,“喜欢油头粉面的”

    “不、不喜欢。”容温被男子独有的滚热气息熏红了脸,颇为不自在,胡乱伸手推他,“你压得我胸口喘不过气了,快起开。”

    “没压着。”班第垂眸往容温胸前一扫,一本正经道,“我还没碰到小桃子。”

    “什么叫还”容温一哽,自觉脸皮没他厚,索性使了更大劲儿,挣扎着想推开他。

    班第故意纹丝不动逗她玩,哪知逗着逗着忽然引火烧身了。

    原来,容温在挣扎间,不小心扯开了他的衣襟。偏生两人都没有察觉,直到她的手,与他的胸膛毫无阻隔接触,两人才反应过来。

    “殿下,你”班第喉结一滚,呼吸不自觉重了,声音里明显酝着调笑。

    容温隐隐感知到不妙,在他调戏自己之前,迅速收回手,若无其事道,“如果你要问我摸起来怎么样,那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硬邦邦的,像像隔夜的烧饼。”

    “噗。”班第笑趴在容温颈窝,肩膀耸个不停,半天才挠挠容温下巴,“这么记仇”

    他说她是小桃子,她便回敬他一句烧饼,还隔夜的。

    “没记仇,实话。”容温拨开他的手,正儿八经的,“你要是觉得不像烧饼,还可以是油酥饼、柿饼、粗粮饼”

    容温面无表情把自己知道的饼挨个数了一遍。

    班第听得闷笑不止,莞尔道,“殿下是不是饿了”

    “不饿。你要是饿了,就去传宵夜进来。”正好可以放开她,容温打着小算盘提建议。

    “我现下不想吃东西。”班第捻了容温一丝乌发把玩,闲闲道,“我想”

    他微妙一顿,容温下意识追问,“想什么”

    “想摘花。”

    “摘花”这大半夜的,容温怀疑自己听岔了,反复确认,“摘花什么花”

    “这得问你了。”班第轻啧一声,两指暧昧划过容温流畅的下颌线,意味深长吐出三个字,“琪琪格。”

    容温懵了一瞬,之后鬼使神差,竟领悟到了他的言下之意

    琪琪格,花朵般美丽的少女

    摘花

    班第摘花自然不成功的,但打打闹闹间也占了不少便宜,容温最后是委屈巴巴捂着小桃子睡过去的。

    两人相拥而眠,睡了近来第一个安稳觉。

    半夜,更夫刚举锣敲完二更,小院的门也被敲开了。

    察哈尔一身寒意,直奔内院,哐哐几下拍门,把睡梦中的班第惊醒了。

    班第听闻门外察哈尔熟悉的声音,睡意顿时散得一干二净,把怀里睡得正香的容温轻悄往床上一放,快速披衣出门。

    大约过了一刻钟,班第回到屋内。

    容温已经醒来,还点了灯,正裹着锦被无精打采团坐在床中。

    见他回来,容温打着哈欠问道,“出事了听着是察哈尔的声音,最近没见到他,他是被你派出去了”

    班第没曾想容温这般敏锐,避重就轻道,“分派几路出城,前往乌兰木通寻找清军的斥候都折损在噶尔丹手中了。”

    归化城这座孤城,能在噶尔丹二十万大军连番攻打下,守住这些天,领兵布阵的班第功不可没。

    可如今班第因银佛倒地污了名声,军心民心齐齐动摇。

    就算有容温维护澄清,也终究难比先前上下一心。

    目前的情况,除非有奇迹天降,否则想靠归化城现有的守军翻盘打胜仗已是不可能的。

    最多死撑个天,若无援军相助,归化城必不敌而破。

    容温眼睑微动,微不可察轻叹一声,问班第道,“如今情形,你待如何”

    班第凝着她,兀自沉默不语。

    容温紧了紧身上的锦被,指头死死攥住被角。狼狈低头避开他的眼,也避开不经意间从他面上捕捉到的挣扎。

    慌乱之间,脑中全是那幅舆图的影子。

    容温闭闭眼,最终,还是选择了成全他,“你亲自出城去乌兰木通吧。”

    班第闻言,神色微动。先前陪容温在院中散步,容温以青檀果为由,半真半假问他可想去南方时,那股怪异不安的感觉又上来了。

    他直觉,容温似乎知晓了什么。

    他的心思,他的谋划

    班第掩下惊疑,坐到容温面前,让她抬头看向自己,试探问道,“我身为城中主将,殿下为何觉得,我会亲自去乌兰木通”

    “被困在归化城数日,我都烦了。”容温眼神晶亮,扯出一抹苦笑,“我猜,你也不愿意一直做困兽。”

    困兽,不仅是归化城,放眼整个蒙古,谁不是困兽。

    若有机会,自然得搏一搏。

    如今,正是大好机会。

    班第那几分潜藏的犹豫,轻而易举被困兽二字击溃。灰眸一凛,已做下决定,“我稍后会趁夜出城。殿下,你也必须离开。”

    “我去哪里”容温接连问道,“几时出发由谁护送我察哈尔还是副将”

    班第没直接回答要送容温去的地方,只是交代,“最迟天亮,察哈尔是郡王帐下得力助手,殿下路上听他的,他会把你送到安全地方去。”

    “好吧。”容温识趣的没继续追问,眼巴巴瞅着班第,担忧又不舍,“交代得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班第看了眼外面犹自沉在昏黑中的天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放在容温手中。

    是之前,他送给容温那把玄乌短铓。

    “怎么在你这里”容温惊喜不已。

    魏昇绑走她那次,把她随身的东西都给搜走了。她还以为这匕首,在混乱中遗失了。

    “收好,别再弄丢了。”班第望向容温片刻,眼底眷恋掺杂决绝,最终郑重道,“还有,无论发生什么,我当时对你的承诺,永不失效。”

    当时的承诺是匕首与胸膛。

    匕首与胸膛,死与生。

    他这是把最终决定权,交由她手的意思。

    容温裹在锦被中的背脊,突然冒了一层冷汗。愣了愣,随即若无其事道,“放心,我肯定会妥善保管的。”

    “乖。”班第把她抱入怀中,安静相拥片刻,摸摸她的脸,转身阔步离开。

    在他跨出门槛之前,容温冷不丁开口唤住他,大大方方问道,“能给我一张舆图吗”

    班第脚步一顿,毫不掩饰意外,“殿下要舆图做什么”

    “这样我才知道,你去了哪里。”72启明星隐去亮光,天地陷入黎明前的黑暗。

    容温放下笔,把油灯移近了些,清楚映照桌上的牛皮卷。

    这是班第临走前给她的,一张普通的军中制式舆图。

    但现在,这幅舆图不普通了。

    容温盯着牛皮卷上,自己刚添上去的标记。

    若她的记忆没错,现在这幅舆图,已与先前无意从班第甲胄里掉出来那幅,别无二致。

    容温捏着牛皮卷愣了足足一刻钟的神,任由思绪放飞,记忆涌泛。

    从紫禁城到科尔沁,再到归化城。

    从威仪端方的太皇太后到勇武不羁的班第,再到她曾亲眼目睹被喇嘛扔进熔炉作为祭品的无辜孩子。

    高低贵贱,她都见过,心中有数。

    可临到头来,或对或错,或幸或苦,她却分不太清了。

    故意说动班第出城时容温没慌。

    可这一刻,望着这张舆图时,她终于后知后觉领悟到何为心乱如麻,惶惶难安。

    但她已然没有退路了。

    油灯爆第二个灯花时,容温从无边漫想中醒过神,卷好舆图,带上那本归化城地方志,径直出门。

    扶雪一直守在门口,见她拿着这两样东西出来,面上疑惑更甚,却还是记得正事,急切提醒,“公主,台吉安排我们在天亮之前必须出发。马上便要破晓了,奴才若再不收拾行装,便真的来不及了。”

    班第走后,扶雪便被人唤醒,疾风火燎的让她尽快帮公主整理好离开的行囊。

    扶雪是个利落人,拾掇行李自然不在话下。奈何,之前公主根本不让她进正房门,只吩咐她在门外候着,不许随意走动,更不许去找察哈尔通气。

    “不必收拾了。”容温垂眸手里的东西,平静道,“我暂时不走。”

    不等扶雪反应,月亮门外先传来一声暴呵,“这不行”

    察哈尔阔步跨进来,顾不得尊卑礼仪,竖着眉毛对容温一通急问,“公主为何不走了身子不适还是别的因由”

    容温不答反问,“额驸可出城了”

    “早走了。”察哈尔顺嘴答罢,然后明显一呆,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公主莫不是想去追台吉城外各处轮守着噶尔丹铁骑,台吉善武,随行的又都是好手,尚有几分偷潜出去的希望。若换咱们这些人去,便是给人送菜。公主,听属下一句劝,台吉必定平安无事。你还是速速随属下离开,归化城是非多,不是能久留之处。

    再则,属下曾向台吉立过军令状,一定要尽快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公主就当是给属下一个面子,快走吧。”

    “将军误会了。”容温被察哈尔这番长篇大论轰得脑仁疼,直接道,“我不是不走,是暂时走不了。等我把手里的事处置好了,自会立刻随你往西入关内。”

    “什么事”察哈尔愣了愣,话锋一转,难以置信追问,“不对,公主你是如何得知我们要启程一路向西前往关内”

    虽然台吉之前说过,若公主对小院一概花销日用存疑,问了起来,那漠西之事,尽可告知。

    但从始至终,公主不仅没开口问过他,也没问过台吉。

    否则台吉临行前也不至于特地交代,让他暂时不要对公主透露去处,等到关内再详说。

    “你们对我根本不设防,连漠西偏僻处产的蜜瓜都摆在我桌上,我能猜到几分又有什么稀奇的。我猜,你们在西边不仅有自己的商队,更甚者,还有军队”

    容温回想舆图上标注的几处无人山脉,她不懂行军打仗的事,但只看地形,凭那些地方的地势条件,藏兵几万甚至十几万都不是难事。

    随着容温话音落,察哈尔眼神倏地凌厉防备起来,不复方才的好言好语,居高临下打量容温,言语间有股冷硬的威胁意味,“公主究竟想做什么”

    容温不为他的冒犯所动,认真道,“我不会害他。对了,额驸去了乌兰木通,与西边联络不便。如今,可是由你暂管漠西事务我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察哈尔不吭声,大有容温不说明自己的意图,他便把她当贼防的意思。

    容温无奈摇头,苦笑道,“你随我来。”

    小院只有巴掌大,察哈尔一眼便瞧出容温去的方向,乃是喀喇沁世子三丹夫养病的东厢房。

    “公主,你这是要找世子”就算蒙古男女大防不严苛,可也断然没有已为人妇的公主天不亮往年轻男子的房里去的道理,察哈尔不由皱眉道,“属下去帮你把人请到小厅。”

    容温看了眼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摇头,加快脚步,“没时间了,不必过多讲究。”

    察哈尔还欲说什么,他们一行三人已到了东厢房外。三丹夫起床了,正半倚在廊下条椅中,看他养的那两只银灰鹰隼分食鲜肉。

    见到容温,三丹夫眉梢一挑,眯缝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开门见山道,“公主这个时辰来,是有要事相商”

    他可是记得清楚,容温在亲眼目睹那些喇嘛以孩童献祭后说过的话。

    她说她有一计,或可解归化城困境。

    在见识过容温赴城楼、斩魏昇、护额驸后,三丹夫信她此言,并非信口开河,而是真有几分底气。

    容温也不绕弯子,点头,“正如世子所想。”

    三丹夫是个利落人,闻言直接屏退左右,正色道,“既是生死存亡的大事,为何不见我五哥”

    喀喇沁与皇族不合,科尔沁却是皇族在草原上最忠诚且看重的朋友。这两部之间,明面上关系平淡如水,实则私下自有交际。

    三丹夫与班第打小便熟识,私交甚笃,说句金兰兄弟也不为过。所以接到班第借兵救归化城的消息后,他硬是扛着父辈族人对归化城的膈应,立时率了亲军赶来。

    “二更时分外面传来消息,派往乌兰木通传信的斥候全军覆没。额驸无法,只得亲自出城,星夜前往乌兰木通。”

    容温早知道三丹夫肯定会问及班第,镇定自若说出准备好的腹稿,“额驸对解围归化城之计早有筹谋,但他走得急,没时间与世子碰头合计,遂特地命察哈尔将军陪我来找世子商议。”

    察哈尔冷不丁被点名,容温与三丹夫的目光已同时射来。

    一个镇定无波,一个狐疑衡量。

    都不是好相与的。

    察哈尔起了一背冷汗,心里挣扎不已,最后索性僵滞脸不吭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直觉告诉他,若他敢现在拆穿容温,这位公主怕是更不会随他离开。

    三丹夫是知道察哈尔的身份的多罗郡王帐下心腹,科尔沁有名的大将。

    见他陪同容温,三丹夫对容温的话还算信任,真以为容温是受班第所托前来。

    思虑片刻,挑眉道,“听公主的意思,我在这次计划里,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没错,额驸视世子为手足。这般成败系于一身的大事,只有交给你,他才放心。”容温眼都不眨的给三丹夫戴高帽。

    实则,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经意缩了缩,最终还是没把袖袋里的舆图递出去。

    而是颤着指尖翻开那本归化城地方志,摊到三丹夫面前。

    “书上写的什么”草原上不兴文墨,三丹夫身为贵族,虽识得蒙文,但根子里还是对弯弓习武更感兴趣,对于书册,连多看一眼都嫌脑仁疼。

    容温道,“书上写,东城门外大青山偏北,归化城与喀喇沁交界断崖处,产硝石。”

    “硝石。”三丹夫脑子转得极快,立刻反应过来容温的用意,嗤笑道,“火药你们打算自己制作火药炸退城外二十万噶尔丹大军这不可能。”

    这些年,清廷重用洋人南怀仁造火药火器几乎天下皆知。

    噶尔丹能如此嚣张,也与其能从沙俄手中弄到威力巨大的火器脱不了关系。

    一直被封关困锁的蒙古各部,却是没有火药火器的。

    “事在人为,还未行到穷途,别轻易下结论。”容温笃定道,“世子一听硝石,便立刻想到火药,想必部中秘制过火药”

    蒙古人常年被圈养在关外,却也不是全被养成了傻子。

    譬如说这三丹夫他能看透大兴佛教、喇嘛横行乃是蒙古灾祸。是以,阖族上下宁愿顶着朝廷压力,也不肯在自己领地上兴建佛寺。

    由此,容温便猜测,他对血肉之躯与重重炮火的差距这事更是明了,甚至试图研制火药,来改变这种被动地位。

    稍一试探,还好结果尽如人意。

    “话说到这地步了,我也不瞒公主。我喀喇沁部确实私下研制过火药火器,但结果差强人意,还赔上了好几条性命,后来这事便搁置了。所以,我才说你们想自制火药对付噶尔丹二十万大军这事,不靠谱。”

    三丹夫眼珠一转,面露精光打量容温片刻,幽幽道,“这般没头没脑的计划,我瞧着,怎么不像我五哥的主意。”

    这三丹夫,还真是精明。

    容温悄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面上半分不显散乱,淡淡道,“世子之所以觉得此法没头没脑,是会错了意。我们要炸的是山,不是敌军。”

    “山”三丹夫倏地站起身,谁知不小心扯到了伤处,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却还龇牙咧嘴的追问,“你说的蛮汗山”

    归化城西城门外乃是蛮汗山。

    这些日子,噶尔丹大军多驻扎在蛮汗山山脚。

    “没错。”容温颔首,“我与额驸都知道,让喀喇沁一时半会儿做出威力巨大的火器实在强人所难,但这种开山用的土火药,应该不成问题吧”

    “土火药制法简单,没甚难处。”三丹夫话锋一转,“但我有三个问题,得先问明白。一,土火药制作除了硝石、木炭、还得用硫磺。前两者我们手里有,但是这硫磺,只能从关内弄来。这一时半会儿,去哪里凑足量的硫磺”

    “这不难。”容温偏头朝察哈尔看去,“察哈尔将军自有办法。”

    察哈尔冷不防再次被点名,懵了片刻,忽然醒悟了方才公主为何问是不是他暂管漠西事务,还说要找他帮个忙。

    原来公主早打定主意让他指挥商队弄硫磺进来。

    察哈尔慎重道,“公主,此乃大事,我需”

    容温利落截断话茬,“你既知晓此为大事,那便不要耽搁功夫了,快出去调度吧。”

    察哈尔呆了呆,“不”

    容温冲察哈尔意味深长一笑,再次打断,“不必担心我,我在小院十分安全,哪里也不会乱去。”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

    不听她的话她就待在归化城不走。

    察哈尔又不敢对她动手,只能一脸郁色的去联系商队了。

    三丹夫不知内情,只隐隐觉察出容温与察哈尔的交流有些许古怪。但他心思更多扑在还未问出口的两个问题上,根本没去细究。

    “公主,硫磺这事解决了不提。”三丹夫道,“第二个问题,我们做好了土火药,又该如何在噶尔丹二十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把土埋到他们栖身的蛮汗山上去”

    “世子应该没有读过史记吧”容温问。

    三丹夫点头。

    这在容温意料之中,“那今日,便由我给你讲讲陈涉这人。”

    片刻后。

    “丹书鱼腹,篝火狐鸣。噶尔丹野心勃勃,欲入主关中,若此时听闻异像传言,军中必定欢欣松懈,我们可趁机”

    三丹夫轻哂一声,抬眼睨向院中还在抢肉吃的两只鹰隼,恍然大悟的啧啧出声,“突然觉得读书也不尽是无用。”

    “看世子的样子,是有成算了。”容温也不追问他究竟打算如何行事,只郑重道,“既如此,这事便托给世子去办。”

    “好。”三丹夫爽快应下,成功解决了两个问题,他对解围归化城的计划越发有信心了,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追问容温。

    “最后一个问题。土火药不可能炸垮整个蛮汗山,就算山崩,也伤不了噶尔丹大军十之一二。此计或可暂时打压噶尔丹士气,但若因此激怒了噶尔丹强行攻城,岂不是适得其反”

    “我说过,”容温纠正,“此计是为解归化城之围,而非暂且缓和战事。”

    三丹夫一愣,很快明白过来,“以归化城的兵力,绝无可能与噶尔丹硬碰硬。所以,不管是山崩也好,故传异像也罢,都不是此计的最终目的。你们是打算,一击必中,击溃噶尔丹军心然后,趁乱出击”

    容温淡定点头,“没错。”

    三丹夫被容温理所当然的样子震了震,饶是他这样的性子,此时都觉得有些荒谬了,“一夕之间击溃二十万军心,谈何容易”

    “这有何难”

    容温盯着天际溢出来第一时晨光,笑眼寒凉,“先前噶尔丹不是已以银佛倒地为例,教过何为攻城先攻心了。你方才说突然觉得读书有用,我却觉得,读书最重要的是学会举一反三,活学活用。”

    “佛子惹佛怒,你觉得如何。”

    佛子是曾在西藏做过多年喇嘛的噶尔丹对外招摇的旗号。

    佛怒是噶尔丹硬加在班第身上的。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之其身。”三丹夫这下是真服气了,不过新的问题又来了,“那这佛怒,该如何操作”

    “有办法的。”

    晨曦初露,继纯禧公主赴城门澄清、维护额驸后,归化城中又出了一桩关于纯禧公主与其额驸班第的事。

    早起的百姓几乎纷纷往银佛寺山门前涌。

    听闻公主为平民愤,亲自携额驸跪在了银佛寺山门白玉庭外,祈求倒地银佛的宽恕。73  六月中旬的日光倾城铺下,饶是清净佛寺,亦被烘烤出几分躁动。

    原本闻讯赶来看纯禧公主偕额驸佛前请罪的百姓顶着火辣骄阳站了些时候,便热得受不了了,逐渐散开了。

    倒是城中所有喇嘛,由银佛寺的达赖上师主持,自发齐整盘坐于纯禧公主与额驸身后几米远处的前庭及长街,为佛诵祷。

    细密诵禅声汇聚,庄严浩荡。

    容温不过在银佛寺前跪拜诵经一个时辰,便已面色煞白,汗如雨下。

    跪在她身侧的班第亦略敛肩头,微垂头颅,似被这滚烫骄阳晒焉了。

    中途,扶雪拿了一壶温茶上来。

    容温趁机与她使了个主仆两都懂的眼色。

    扶雪借着斟茶服侍的功夫,以只能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耳语道,“公主放心,无人发现端倪。”

    容温不动声色斜了一眼跪在自己身侧班第。

    先前她让副将去大长公主府借两件东西。

    一为公主冠冕。

    二便是跪在她身侧这人。

    也不知淑慧大长公主是从何处寻来的这人,不仅背影与班第十足相似,就连侧脸也有五六分的模样。这般垂头跪拜,若非熟悉之人,轻易根本察觉不出异样。

    难怪那达慕当日,大长公主能放心大胆的在城门口放出这人,来诱她折返回城。

    伺候容温用茶过后,扶雪便要收拾茶盏离开,容温不动声色的按了她一把,眼风往身旁的假班第身上瞟过。

    扶雪眼睫微颤,原本收拾茶盏的动作立即转圜,倒了杯新茶,恭敬递给假班第。

    她不傻,隐约猜到公主带了个假额驸亲身上阵演戏,乃是在为已经出城前往乌兰木通的班第瞒天过海,拖延时间。

    试想,就算额驸离开前自有布置,但他身为城中守将领头人,无故消失,军心势必会因之动上一动。

    噶尔丹若得知额驸不在的消息,八成能猜到他是亲自出城去寻清军了。届时,噶尔丹必会一方面重攻归化城,一面下令追杀班第。

    是以,与其想方设法隐瞒班第行踪,稳定军心,不如把他立于青天白日下,无数双眼睛之前,做出无事发生的假象,瞒天过海。

    说不得,噶尔丹还会因班第突然不守城转去拜佛的举动,心生狐疑。以为班第故布疑云,是在憋什么坏招,反倒束手束脚,疑生暗鬼,不敢轻易重攻归化城。

    扶雪所想,诚然全中了容温的思量。

    她却不知,容温心甘情愿以公主之尊跪在银佛寺外,除了意在帮班第瞒天过海外;也为掩人耳目,诱使银佛寺内的喇嘛出寺,尽数随她这位公主跪在庙宇前庭诵经祈福。

    然后,以无数喇嘛念经祷告的浩荡动静,顺理成章掩盖住庙内银匠活动的痕迹与动静。

    容温找上三丹夫时,曾说过要以彼之道还之彼身,遂有了佛子惹佛怒这一说法。

    这佛子自然指的是在西藏当过多年喇嘛,后自称佛子以顺民心的噶尔丹。

    至于佛怒,则需要细心筹谋

    暮色西垂,落日熔金。

    容温一直跪到天边最后一抹景色余晖暗淡,才与假班第起身,一同回小院。

    稍事休息过后,三丹夫便携裹一身暑气而来,与容温说起正事。

    “做土火药的原料最迟明日晌午,便能全部备齐。喀喇沁部于火药一事上有经验的男丁,我也秘密调来了。”三丹夫扬脖咕噜灌下一盏凉茶,一抹嘴,这才忧虑道,“但秘密安排进银佛寺内,为银佛改相的工匠,进展不算顺利。他们说,至少得花七八天,才能做出佛怒的效果。”

    这话,换个意思便是容温还得去银佛寺外跪个七八日。

    “没露痕迹便好。”容温疲惫颔首,“叩跪而已,我还顶得住。”

    三丹夫目色一闪,往嘴里塞了块饽饽,大嚼几下后,忽然凝重望向容温,似猜忌,又似警告。

    “公主隐忍坚毅,能扛住一时之苦固然可赞;可归化城内数十万兵丁、百姓以及他们身后的漠南蒙古,世世代代都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犹如苍茫草原上不起眼的杂草。不比公主生而贵重,凡事留有退路,能随时抽身而出。”

    三丹夫一字一顿郑重道,“但有件事,还望公主明白正是这群命如草芥之人,将为你任何或是或非的隐瞒与谎言付出鲜血与生命的代价。”

    容温闻言,身形明显晃了晃。

    她虽未接触三丹夫几次,但能明显察觉到,三丹夫并非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夫,反而拥有几分文人的敏锐尖刻。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他作为伙伴了。

    容温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起身朝三丹夫施了一礼表以歉意,正色道,“我早知瞒不过世子,不曾想,这才一日功夫,世子便洞悉出了破绽,着实令人敬服。”

    “这些场面话还请公主一律省了,我不耐烦听。”三丹夫见容温已然承认自己确有隐瞒,面色顿时黑程如墨,耿直道,“我更在意的是班第真正的去向,以及传闻中科尔沁王爷们从漠北带来驰援的归化城的数万精兵,究竟何时至,或者不来了”

    不来了几个字,三丹夫咬得格外重,但其间又藏着几丝气短的飘忽。

    容温望着三丹夫此刻的神情,忽地想起先前看见班第那张舆图的自己。

    同样的惊恐不敢置信。

    话说到这份上,再遮掩便没意思了。容温攥了攥拳,压下纠结,把自己随身仔细藏好的舆图递过去。

    三丹夫飞快扯过,舆图上朱红醒目的藏兵标注点与行军路线惊得他那双细长眼越瞪越大,神色莫辨,艳羡、欣喜、渴望、错愕、震惊皆有,久久醒不过神,呆愣愣的低喃,“不知关内的天,是何模样。”

    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可蒙古男儿自降生起,便被封关令困在蒙古,其他部族王公每年至少还能趁年节入京朝岁,可三丹夫的部族喀喇沁与大清关系处得不尴不尬的,年节里自然不会有机会入京。

    是以,三丹夫长到及冠之年,双足却从未踏上过关内的泥土。

    堂堂七尺男儿,提起关内时不自觉流露出的向往之色,譬如缠足闺秀困宥一方绣楼上,小心翼翼随展翅飞鸟游移的目光。

    卑微的渴望。

    容温的心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因为三丹夫,因为班第,更因为这片封闭贫瘠又无望的土地。

    也难怪,三丹夫在得知班第抛下归化城,并非去了乌兰木通寻清军驰援,而是去漠西杀虎口险岭群山中率领藏匿已久的数万科尔沁私兵,意趁乌兰木通的清军与噶尔丹余部鹬蚌相争,两败俱伤时,做个得利的渔翁时,第一反应不是愤怒惶恐,而是艳羡与欣喜。

    这里的人,被压抑太过、太久了。

    容温颤着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见三丹夫茶盏空了大半,正打算替他续了些水。

    三丹夫余光扫见容温的动作,怔了怔,蓦然醒过神。

    麻利站起身,夺过容温手中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然后双手托杯,朝容温弯腰致礼,扬脖一饮而尽,举止间甚是洒脱爽快。

    “此时无酒,我便以茶代酒,敬公主一杯。”五大三粗的汉子倏地红了眼,捏着空了的茶杯,激动哽咽道,“多谢公主成全。”

    成全了班第筹谋多年的野心,更成全了无数草原百姓的渴望。

    于安稳处得片瓦安身,而非永无止境的游牧迁徙,枕霜宿雪,居无定所。

    容温知道三丹夫在谢什么。

    三丹夫在谢她这个和亲公主,在关键时刻选择了蒙古,没有向大清出卖班第的不臣之心,反而瞒天过海放走了班第,任他带着私囤的大量兵马,出去搅弄风云,改天换日。

    三丹夫的激动并未因容温的沉默而消退,他像个陀螺一般,脚步轻快在屋内转了两圈,最后停在南窗前,望着关内方向怔神。

    容温喝了半盏茶,见他还胳膊撑在窗棂上,舍不得把眼睛收回来。默了默,不得不出言把他从无边向往中拉回现实世界。

    容温艰涩问,“你就,不怪他吗”

    凭班第隐藏的兵力,明明有本事驱赶走城外的十万噶尔丹铁骑,可他却似一个吝啬鬼,宁愿从邻近各部族四处压榨借兵,以散兵游勇苦苦支撑,也不肯动用自己一个私兵。

    这其中,被压榨最惨的便是三丹夫的喀喇沁部,不知折了多少精锐儿郎进去。

    而且现在,班第突然一走了之,留了这么大个烂摊子给三丹夫。

    “不怪,半分都不怪。”三丹夫不大的双眼亮晶晶的,敞亮道,“如果我是五哥,如果我握有走出去的机会,我会比他更狠心。莫说只是撇下一个归化城,就算噶尔丹在我眼前屠了土默特部全族,我都不会回头。”

    感同身受的困束,让同为雄鹰,却无奈做了二十多年笼中鸟的男人,惺惺相惜。

    “而且,前些日子的苦战,五哥时时刻刻都是身先士卒,奋勇搏杀。我那些牺牲的兄弟,是为了卫戍大青山那边的族人与领土,而非五哥。”

    三丹夫毫不避讳望向容温,信任道,“再则,五哥此去虽为逐鹿关内,却并未放弃归化城以及整个漠南。他留下了足以卫戍后方的智计,自己提了全族脑袋去为整个蒙古挣个光明前程。为着这份信任,我也不能恼他。”

    三丹夫越说越激动,一拳捶在自己胸前,掷地有声道,“公主放心,我这就遣人去喀喇沁集兵,等几日后佛怒之时,噶尔丹部内震荡,我喀喇沁定举全族之力,击杀噶尔丹,卫戍归化城,护漠南周全,以报五哥信任”

    容温眼睫极轻的颤了几下,避开三丹夫信任在灼灼燃烧的眼。

    她无法诚实的告诉三丹夫,早在班第决定离开归化城那一刻,这座城便被彻底放弃了。

    卫戍归化城,全是她的意思。

    今日她曾循机见过察哈尔,从他的嘴里得知,班第临走前留有一令给七弟多尔济。

    命多尔济在自己走后,便以铜汁浇筑城门,以延噶尔丹攻城的速度。

    并称,若城中守军实在无力抵挡,便让多尔济率之前被调来驰援归化城的两万科尔沁兵勇立刻退出归化城,返回科尔沁与部族剩余兵马集合,专心卫戍科尔沁,务必撑到他回来。

    班第入主关中的野心并非朝夕念头,而是筹谋良久。所以他在山林里屯了私兵,在漠西开了商道,往漠北放了几万将士,还背着世人的眼养大了先帝废后的孙子宝音图。

    以班第的心思,肯定能预判到,没有他、也没有援军的归化城早晚守不住。

    归化城内的数十万百姓及兵将会如当年的漠北喀尔喀部一般,阖族男儿被围堵山谷诛杀殆尽,鲜血染遍山林翠色,留下一群妇孺,在灭族仇人手下过着连畜生都不如的日子。

    他虽冷戾,却并非泯灭天良之人,一时间舍不下这么多条人命。

    所以,前些日子,他一直在城中苦耗,纠结取舍,并未不管不顾一走了之,趁着时机大好去奔自己向往多年的前程。

    成婚也有几月了,容温早在他不设防的态度,洞悉了他的志向。

    也清楚,这等大事,自己不便插手,更不能去替他做主。

    直到那天,她无意瞧见了他那张标记整齐的舆图那上面,备案了三条通往关内的路线。

    筹谋多年,万事俱备,却稀里糊涂被无数条陌生性命绊住了脚。

    若此次时机错失,怕是得成为他的终生憾事。

    所以,她借着青檀果试探他,问他可想去江南。

    这其实,与问他想不想入主关中,是一个意思。

    他并未正面回答她,反倒言辞闪烁岔过话题。

    当时容温便知道,他很想去。

    否则,一个言行耿直的人,说句不想去便罢了,何必含糊其辞。

    他只是不敢以一城百姓的生死做抉择。

    所以,在听闻派往乌兰木通的斥候全军覆没后,容温毫不犹豫支持他亲自出城。

    至于出城后班第会如何行事,她一概不管。

    人心不过拳头大,装不尽天下人。她只希望他这辈子是恣意无憾过的,而非年纪轻轻,一身抑重。

    他做不了的决定,她便狠心替他做。

    将来若有意外,也可一同背负。

    不过,容温到底不够彻底心狠。

    否则也不会在班第走后,以身犯险留在归化城,出计出力,不惜利用三丹夫对班第的崇拜与对关内的向往,让他心甘情愿拼尽全力卫戍归化城

    又是一个艳阳日,归化城的天光依旧滚烫不留情。

    容温闭目,她与假班第已在银佛寺前跪了整整八日了。她这辈子的苦与汗,算是全印在了这八日里。若非心中有口气硬撑着,她怕是早倒下了。

    好在她这招瞒天过海、故布疑云有几分效果。这些日子噶尔丹攻城的架势反倒小了,只佯攻了几次,听前方斥候说,噶尔丹倒是把驻地布防加固了五成看样子是在提防拜佛请罪的班第出其不意,给他军中弄个奇袭。

    这噶尔丹,倒是看得起班第,难怪会疑心生暗鬼,裹足不敢前。

    容温不断胡思乱想着,又在心中估计了班第的行军路线。按照舆图上的标记,若是一切顺利,班第此时应与藏在杀虎口附近的数万私兵会和了,顶多五日功夫,他便能赶到乌兰木通。

    功败垂成还是改天换日,就看这一战了。

    容温无意识抠了抠自己的右手,她的伤口已经好了,但掌心留了一块很丑的疤痕,微微凸起,刚好破开几条掌纹,她每日抹玉肌膏也没甚成效。导致她现在想事情,最爱摩挲着这道凸起的丑疤。

    再抬头时,容温余光扫见假班第身边多了道人影,正一脸严肃似在低声与班第商讨要事。

    三丹夫见容温发现自己,唇角微不可察的翘了翘,冲容温使了个眼神。

    容温眨眨眼,知道了这场大戏既近高潮,也近尾声了。

    三丹夫走后约摸一刻钟左右,众人便见潜心朝佛的纯禧公主,身形一个晃荡,晕倒在了宫女怀里。

    然后便由宫女扶着,额驸与侍卫簇拥着,掠过一干喇嘛与百姓,疾风火燎的回了小院。

    为防小院外有噶尔丹的眼线,下马车时,容温还故意迷迷瞪瞪靠在扶雪怀里,让她把自己弄了进去。

    一进院内,门一关,容温便立刻精神起来,顾不得浑身的痛楚,双眼发亮的问三丹夫,“成了”

    “一应俱全,成败便在今夜了。余下的事,交给我安排便可,公主还是尽快离开吧。”三丹夫指了指与容温前后脚进门的多尔济,玩笑道,“公主若再不走,小七怕是得去五哥哪里告我状了。”

    多尔济闻言,自然点头,容温与三丹夫这些日子在忙活什么,他心知肚明。所以方才听说公主晕倒,他第一反应便是终于成事了,也是时候催容温离开归化城这个是非之地了。

    “马车已经准备好,只等天黑,便能送五嫂出城。对了,前些日子五哥惦记着给五嫂寻的汉医也找来了,便让他随五嫂一同上路。近来五嫂受了不少罪,正好让他随行调理一二。”

    多尔济冲容温交代完,又扭头对扶雪道,“你再去检查一遍行李,把药罐家伙什都带上,别落了什么东西,路上委屈公主。”

    扶雪福腰,低低应了一声。可就这么一个小动作,扶雪却失态往前踉跄了两步,一脸晕眩模样。

    好在容温眼疾手快托了她手一把,才免了众目睽睽之下,跌倒在地的尴尬。

    “哪里不舒服”容温关切问道。

    扶雪这人品行如何不好定论,但自从扶雪到她身边伺候后,绝对是做到了当奴才该尽的本分。

    这八日她在太阳下跪着,扶雪自发便跪在她不远处,半分都不躲懒,回来后还会主动替她上药,按捏膝盖。

    容温不是苛刻的主子,也会把自己抹的贵重药膏送给扶雪。

    主仆两不咸不淡的处着,倒是处出了几分真情实意。

    “可能是中了暑气,小事而已。”扶雪趁着晕乎乎的脑袋,虚弱笑笑,“惹公主担心了。”

    容温不耐烦听她这些虚话,直接扶住她往屋里走,“快进屋喝点凉茶,休息片刻,行李也别整理了。”

    “嗯。”

    主仆两这步子还未迈出去,容温忽然被多尔济使了大力拉离扶雪身边。

    扶雪失了支撑,再次摇摇晃晃往地上倒。察哈尔见状,及时撑了她一把,满脸不悦望向多尔济,“不知扶雪何处得罪小七爷了小七爷要这般对她一个病人”

    “察哈尔,赶快放开她”多尔济面色比察哈尔还难看,厉声道,“她八成是染了脏病。”

    “脏病”察哈尔惊得破了音,大手一挥,毫不迟疑甩开扶雪,还连带退了三步远,一旁的三丹夫,也暗自挪了个距扶雪稍远的位置。

    扶雪眸中水光一闪,收回原本落在察哈尔身上的视线,木然跌坐在地。

    容温不清楚多尔济口中的脏病是什么,见扶雪一个人狼狈跌在地上,下意识要去扶她,却被多尔济死死拉住胳膊,“她染了脏病,不能碰。”

    “何为脏病”容温动弹不得,不耐发问,“再说,你又不是大夫,又如何确定扶雪并非中了暑气而是得了病”

    “五嫂你看她的手。”多尔济指了指扶雪无力瘫在地上的右手,容温这才注意到,她掌心起了一大片红疹子,食指指尖还有道快要愈合的短浅口子。

    多尔济毫不避讳讲道,“五嫂应该知晓我的身世,我五岁之前,都是长在生母的红帐里。那里面的女子多,不乏有染了脏病的,最初症状便是身上起红疹子,发展到后来全身溃烂恶臭,烂脸烂鼻子的都有,生不如死。”

    多尔济怕说服不了容温,又转而说起一桩前事,“不知五嫂可还记得,当初在花吐古拉镇,五哥出征前把你托付给我照顾,我曾在王帐驻地附近指着西北处几顶小帐篷叮嘱你,千万别往那里去。正是因为那里面,曾住过几个得脏病的侍卫。这病,是能传人的。”

    经多尔济这一说,容温大概明白了脏病是什么,不由焦急道,“扶雪还是个姑娘家,且日日在我身边,从不接触外人,怎么可能染上你说的脏病。方才你不是说找了个汉医,正好,传他来给扶雪瞧瞧。”

    多尔济闻言,利落点头。方才他是亲眼见过容温与扶雪靠在一处的,很是不放心,也有意传大夫来替容温把把脉。

    等大夫来的间隙,一直沉默在旁的三丹夫的冷不丁开口问扶雪,“近日在银佛寺时,你可与喇嘛接触过”

    扶雪此时已就着容温递给她椅子为支撑勉强站起来,闻言强忍慌乱,冷静思索片刻,才道,“只接触过一个小沙弥。大概六七日前,有个小沙弥撞翻了我给公主准备的茶盏,我指头无意被划破了一道。那小沙弥便端了盆水给我洗手,还给了块皂角,让我搓搓滴在裙子上的血迹。”

    “皂角,那便对了。”三丹夫眉目一肃,恨声冷嗤道,“因前些日子菩萨生辰,银佛寺中涌聚了不少各地喇嘛,那皂角谁也说不清被什么人用过。”

    经由三丹夫这样一说,察哈尔与多尔济俱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扶雪与容温,却是同样的相顾茫然。

    “这与喇嘛有何关系”容温蹙眉问道,“那是一群出家人,怎会染上染上世俗的病”

    多尔济话里的意思,脏病分明是男女胡乱交合后得的病。容温不好意思说得过于直白,便委婉了说辞。

    “出家人。”三丹夫闻言冷笑连连,“朝廷这些年在蒙古大兴佛教,甚至暗中扶持大喇嘛与当地王公争权,拔高喇嘛的地位。导致一户十口,六丁五喇嘛。如此情形,喇嘛泛滥,出世入世,犹如玩笑。所谓出家人,泰半是为了领朝廷给喇嘛的丰厚贴补。”

    三丹夫一针见血道,“佛法松散,不堪为约束,哪里分什么出家人。万家香火供奉的,不过是一群好吃懒做,耽于享乐的懒汉。”

    男人的享乐,自然离不开女人。

    容温被这番说法震惊得瞠目结舌,以前她虽意识到大兴佛教,青壮多出家为喇嘛会削弱蒙古各部军队实力,而且供养封地上的喇嘛也是一笔巨大开支。

    却从未想过,一帮青壮喇嘛聚在一处,还会有这般让人作呕的祸事。

    几人沉默之间,大夫来了。

    很快便确诊了扶雪的病情脏病无疑了,只是染病的日子浅,若是悉心治疗,许是还能得救。

    好在容温没被她传染。

    大夫在替容温诊脉时,也顺便探了探她的寒症。

    这大夫是班第特地寻来的汉医,专精妇人之症。略一把脉,便看出了容温之所以身患寒症是因为服食了避子药。

    “公主的寒症本不算严重,若是细心将养,日后除去在子嗣一道上略微艰难些,别无大碍。”大夫皱眉道,“可我观公主气色,明显是未调理好,如今已露了内外皆虚的亏损之相。就算开方子勉强调养好,将来子嗣怕也是无望的。”

    亏损之相,子嗣无望。

    几个男人神情大震,落在容温身上的目光有同情、自责、愤怒等各样情绪激烈交杂。

    他们都心知肚明,容温之所以突然这般虚弱,全是因近来为了布局,在银佛寺前头顶酷暑炎夏跪了七八日的缘故。

    连那个假班第,堂堂一个八尺汉子,私下都叫苦不迭,可容温这个生在锦绣堆里的公主,却奇迹般的咬牙坚持了下来。

    怪他们无能,若他们智计武功出众些,能想出别的法子打败噶尔丹,也不至于把战胜的希望筑在一个无辜弱女子的牺牲上。

    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早在决定布这出局时,容温便想过最坏的结果。

    以至于,当大夫诊出她的病情后,她反倒成了最冷静的那个人。

    “你们若是现下哭了,日后我们怎好意思再碰面。”容温避开几个大男人几乎泛红的眼,故作轻松道,“行了,都收一收,说正事要紧。”

    “我身份敏感,一旦开战,留在归化城只会给你们徒增麻烦。稍后,我会启程离开。”容温安排道,“但是扶雪如今的病情,不适宜跟着我颠簸跋涉。所以我打算把扶雪与大夫都留在归化城,还望你们替我照看好她。”

    “扶雪留在归化城自是最好的安排。”多尔济辩驳道,“但大夫必须随五嫂你一同离开。这是五哥特地给你寻来的人,五嫂总不能辜负他一番心意至于扶雪,我会另外给她请大夫。”

    三丹夫点头表示支持多尔济,察哈尔愣了愣,压下心头那一抹异样郁滞,也点头赞同。

    说白了,在他们眼里,扶雪只是个丫鬟而已,哪里配容温这个主子为她退步。

    “外面兵荒马乱的,你要去哪里找会治脏病的大夫”容温难得强势,力排众议,“我知道你们的顾虑,可在我看来活生生的人远比一个虚无缥缈的孩子来得重要。”

    “我会让大夫给我开几张方子,在路上先吃着。你们不用操心我,把心思都用在今夜上吧,不要辜负这些天的辛苦布置”

    与扶雪分别之前,容温硬是顶着多尔济几个不赞同的目光与扶雪多说了几句。

    “我知道,你到我身边是有所求的。”容温安慰一笑,“如今你我也算是共过患难的交情,今次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见,你不妨把心思都对我说一说。我若能帮到你,那便再好不过了。”

    扶雪闻言面上一亮,抿唇露出了确诊脏病后第一个笑容。

    “奴才生母早逝,家中嫡母凶恶,自幼长在汉人外祖家。外祖家日子过得艰难,舅父听闻有人走西口进蒙古交易赚了不少银子,便带着龙凤双生的妹妹,也就是奴才的姨母一同随商队走西口。后来,在漠西风沙天时,他们与商队走散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想让我替你寻人”

    容温眉梢一挑,总算明白了扶雪为何费尽心思也要爬到她身边伺候。

    在朝廷严令的封关令下,商队若想入蒙行商必须有朝廷认可的通商行文。

    可皇帝对蒙古甚是防备,自然是不希望蒙古因大量商贸交易昌盛的。所以每年能入蒙行商的商队都有限量。

    因通商行文奇缺,过不了通榆、赤峰这些朝廷设的关隘,有些想做蒙古生意的商人便想出了走西口的法子。

    这走西口的西口,便指的漠西杀虎口。

    容温记得班第曾给她讲过,他的长兄达来便是命丧杀虎口的。

    当时,班第也顺口给她提了杀虎口周遭的地势。

    杀虎口虽守卫不如通榆、赤峰两城严格,但天然屏障却远比这两城凶险,崇山峻岭,茫茫戈壁,一不留神便会被卷入风沙晾成人干。

    不过,就算商队侥幸过了杀虎口重重自然天险,却还有另外一桩险情悬在脖子上私入蒙古,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难怪扶雪迟迟不敢说出自己所求,想必是打算等自己彻底得了她的青眼看重后,才打算和盘托出。

    因为从律法来说,她的舅父与姨母擅闯蒙古,死不足惜。

    容温突然想起她们初入归化城,扶雪总爱街头巷尾瞎转悠,甚至还因此让察哈尔等侍卫误会她是在街上接头,包藏祸心,抓去严刑逼问的事。

    世间之人,泰半不易。

    容温不由叹了口气。

    扶雪很清楚走西口为重罪,听闻容温叹气,面上失望一闪而过,慌乱摆手,“公主若是为难,便不必管了。舅父与姨母失踪已九年整,音信全无,哪里是轻而易举便能找到的。实不相瞒公主,商队许多人都说舅父他们死了,只是奴才不愿意信罢了”

    话到最后,扶雪眼中的光,已归于夜色暗淡。

    容温盯着她薄削的肩头,喉头微动,认真道,“把你舅父姨母的名字与样貌告诉我吧,蒙古地阔,他们许是一时间没寻到回家的路。”

    “多谢公主,公主大恩,奴才无论今生来世,都当结草携环为报。”扶雪翻身而起便想给容温跪下,容温赶紧制止了她这番客气。

    扶雪眼角噙泪,颤着手小心翼翼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两张画像递给容温。

    “我外祖家姓魏,舅父冬阳,姨母冬藏,是龙凤双生的兄妹,今年二十有六。”

    容温并未因扶雪身染恶疾而嫌恶她的东西,郑重接过画像收好。又叮嘱了扶雪几句安心养病的话,这才慢腾腾的随多尔济往院外马车上挪。

    多尔济视线扫过容温动作迟缓的双腿,与日渐消瘦憔悴的侧脸,终是问出了那个困扰了自己数日的问题,“五嫂这是何苦”

    “什么”

    “五嫂何必对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多尔济无奈挑眉,连日吃紧的战事,已把他身上仅存那几丝孩子气冲刷得一干二净。简单一个抿唇动作,神态间倒有五六成像班第的身上那股冷戾劲。

    “当初听闻五嫂决定暂缓离开归化城的日子,自愿留在城中为五哥掩人耳目,遭这一茬罪。我只当五嫂是不希望来日五哥回身望处,因城中满目枯骨,而半生愧疚。

    可方才见五嫂珍而重之收拣那丫鬟亲属的画像时,我才恍然有几分明白五嫂留下,既为五哥,更为归化城数万的百姓。”

    “这万物皆为刍狗的世道,五嫂何苦为一丝善念,频频立于危墙之下”

    越是良善之人,活得越是疲累。因为他们不仅要对抗世间的恶,更要维系心中的善。

    以容温的出身与眼界,她完全有资格撇开一切,独善其身,冷眼俯瞰世人百态。

    可她,却义无反顾把自己沉进了苦海。

    多尔济好奇的答案,容温曾在夜间被肿成紫馒头的双膝疼醒时,想着自己可能承担的风险,也问过自己。

    她趋利避害的本能去了何处她为何要坚持护住这座城池里的百姓兵将

    为了班第不做千夫所指的罪人,为了自己在将来的每个夜晚都能卧榻酣睡。

    也为

    “他们曾跪拜过我。”

    十多年的富贵荣华,万民供养,成就公主尊荣。

    既取之,必予之,方能问心无愧

    月头爬上西天,洋洋洒洒落下一地霜白,四处都是静的。

    归化城外,在蛮汗山脚下驻营的噶尔丹大军吃饱喝足,正闭目严禁蓄锐。

    忽闻身后蛮汗山上,枝叶乱颠,百鸟高鸣,争先恐后展翅出林,往半空中涌聚。

    半梦半醒的十万大军都被吵醒,骚动不已,乱糟糟各自打堆,踮脚扬脖看这奇景。

    “大晚上的,哪来这么多鸟”噶尔丹面目阴沉,视线落在乌压压还在天上飞的鸟群上,回身往蛮汗山一指,高声吩咐随行手下,“带一队人去山上查看,其余人加强警戒,防止突袭。”

    随行的几个手下刚应完是,还未来得及排兵布置,便听士兵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叹。

    随着这几道叫声,整个营地的兵将似一锅烧沸的滚水,指着慢慢挥翅涌聚盘桓在天际朗月前,拼凑出明显形状的鸟群,七嘴八舌叫嚷起来,“佛祖显灵,天降祥瑞了”

    “可汗,您看天上鸟群汇聚出来的形状,可是嘎乌盒”

    藏传佛教有八种最重要,也是最常见的法器嘎乌盒便是其中之一。

    噶尔丹曾在西藏入佛为喇嘛,后来还俗征战,因顶着转世佛子名头收拢人心,平时自会在身上带些法器维系身份体面,他最爱佩戴的护身法器,便是一只镶有绿松石、珍珠、珊瑚的纯金嘎乌盒。

    据闻此物已传了五代西藏活佛达赖喇嘛,有抵御邪恶、镇宅增福的奇效,噶尔丹多年来顺风顺水,雄霸漠西漠北,全靠这嘎乌盒庇护。

    因为外面各式流言传得玄乎,后来逐渐的,嘎乌盒也成了噶尔丹的象征。

    如今百鸟无故在噶尔丹大军征归化城时夜聚,形如嘎乌盒。

    这般大的玄乎阵仗,譬如古书记载,先时帝王登临天下,开辟新朝时,必遇奇兆。

    有那善于经营的大将,见状几乎立刻朝噶尔丹跪下,喜笑颜开恭贺,“天降祥瑞,必是庆可汗霸业将成。可汗大喜,我部大喜,入主关中,指日可待”

    边上其他兵将闻言,也纷纷下跪,连声道贺,噶尔丹大营跪倒一片,喜气洋洋。

    原本还对这群飞鸟来历存疑的噶尔丹见将士们因天降祥瑞,士气大振,疑心不自觉放下,三两步跨上一处高丘,健臂一摆,居高临下,睥睨而视下面俯首跪拜的将士。

    那双浑浊的鹰眼里,迸出无数狂热又志得意满的冷光。

    最近七八日,因班第突然去佛前跪着,也不想法在城门与他对抗了。他反倒疑心班第耍诈,故意弄了个外松内紧的布防在等他自投罗网。

    他本来还在犹豫不决,不知何时攻城的。

    噶尔丹伸长脖子对着天边盘桓的鸟群猖狂大笑,如今,他却是知道何为攻城良机了

    “传本汗令,全军集结,半刻钟后,直攻归化城”

    既有天降祥瑞,不论真假,总得把这出好戏利用到极致。噶尔丹猛地抽刀直指天上鸟群,大叫道,“勇士们,都记住了,此战乃是受命于天。从今以后,最富饶的归化城将是我们的家园往后,关内富庶,也是我们的”

    这边,噶尔丹大军士气高昂,整装待发,大有踏平山海,气吞万象之势。

    那边,三丹夫趁着噶尔丹大军被祥瑞之兆的大动静弄得激动分神之际,悄无声息做了噶尔丹派在城外监视的斥候,然后领着一队魁梧手下,身背土,手抬已改了相,且熔掉莲台底座的巨大银佛像,趁夜摸到了蛮干山半山腰,布置准备。

    当第一道轰隆声自西城门外蛮干山传来时,容温由察哈尔率队护卫,出了东城门,绕路漠西往关内去。

    把一切进攻号角,连天巨响,凶恶喊杀都抛在脑后

    第三日清晨,天边一改明媚,黑压压的,似山雨欲来的前兆。

    容温一行刚收了帐篷,正欲启程,忽然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一人一骑犹如一支利箭,飞快朝他们扎来。

    隔得老远,容温便听见了“捷报”二字。

    “公主,将军,归化城大捷,世子特遣属下前来报喜”传令兵按照三丹夫嘱咐,把两封捷报分别递给容温与察哈尔。

    趁着容温与察哈尔看信的间隙,传令兵嘴巴半分不闲,兴奋说起了前夜两军交战的情形。

    “那噶尔丹见着天上百鸟盘桓,自成吉兆,便集兵准备攻城。就在他们号角吹响,准备进攻之时,说时迟那时快,蛮汗山峭壁忽然崩塌,公主将军你们猜后面怎么着”

    根本用不着容温或察哈尔搭话,传令兵滔滔不绝,自顾说得热闹,“那崩垮的无数飞石间,竟弹出了一尊双目泪流的巨大银佛,直接砸进了噶尔丹刚整好的大军中,压死了不少人,那佛像周身几乎被血肉沾遍了,形如地狱里来的凶神”

    银佛像压死人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佛像浑身沾血落泪的诡异模样,压垮了噶尔丹的军心。

    他的军队刚见过天降祥瑞,以为自己乃是天命所归的胜者之师,对神佛的信仰正处极致。谁知片刻功夫,风云突变,生生从高塔跌落深渊。

    军心散乱,崩成散沙。

    敌退我进,敌疲我打。

    归化城内的守军见状,自是气势高昂,联合三丹夫特地从喀喇沁搬来的援兵,以雷霆万钧之势,浩荡出击,打了噶尔丹一个措手不及。

    双方交战了一日一夜,才分出雌雄。

    信上说,噶尔丹不敌战败,已率十万残部退离归化城。

    归化城之危,彻底解除。

    传令兵下去后,察哈尔捏着那封信看了良久,面上难掩笑意,心悦诚服的对容温道,“公主生得文弱,不想竟有将帅之才。此番智计,实乃神人。现在想想,当初乍然听闻公主谋划,属下还暗地唏嘘唱衰过,觉得此计阴私浅薄。如今想想,真正浅薄的乃是属下自己。属下在此处,给公主道个歉。”

    早在想出这个计谋时,容温便在脑中勾勒过这最后的战场。

    但传令兵的话仍旧让她觉得难受,某个瞬间,她仿佛置身了人间炼狱,抬眼低眸,断壁残尸,血流成河,触目惊心。

    察哈尔跟她说话时,她仍有些缓不过神,恹恹道,“将军说得没错,此计确实小伎俩多,称不上阳谋。”

    察哈尔见她心不在焉,双手一直在折三丹夫给她的那封捷报,略感好奇,耿介问道,“同是捷报,世子为何还写了两份。难道公主的信件上,还写了别的”

    容温默了默,盯着漠西方向的流云,慢吞吞道,“我离开前,特地嘱咐三丹夫,让那个假额驸套上盔甲,随他一同上战场。”

    “公主这是在为台吉日后大业铺路,给他圈揽战功与好名声。”察哈尔双眼放光,越发觉得容温思虑深远,“这是好事啊,公主为何还闷闷不乐”

    “额驸的性子与本事,需不着这几分虚假名声与战功。”容温淡淡辩驳一句,便爬上马车,没再说话。

    察哈尔说她在给班第未来铺路,不是的。

    她很清楚,其实这就是一条退路。

    但愿,班第用不上

    自收到归化城捷报后,容温一行的气氛陡然松快许多,但赶路的时间,却比昨日更多更疾。

    容温一直想抽个机会问问察哈尔,为何行程越发急促。

    先前他们着急离开归化城,是担心城破被捉,和逃命的意思差不多。如今噶尔丹已退,危机接触,万不至于如此奔驰劳累。

    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整整一日,容温都没见到察哈尔。

    每次容温想唤他,他不是忙着领人去前方探路,便是内急出恭,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

    直到第二日中午车队修整分干粮时,容温才好不容易逮住了揣了饼就要跑开的察哈尔。

    “出什么事了”容温摊开手,开门见山道,“你从昨日起便不对劲儿,我问过侍卫,说是你收到了一封密信。是额驸来信拿给我看看。”

    “不是台吉的信。”察哈尔双手拿饼,心虚的不敢看容温,活像个扭捏得受气小媳妇。

    “那是谁,我不能知晓”容温昨夜没睡好,今日起床两只眼皮都在跳,很是惹人烦躁。

    如今察哈尔这个含糊做派,越发让她心绪不宁。

    “不能。”察哈尔保证,“公主放心,属下以性命起誓,此行绝对不会危及你半分。就是有人急着见你。”

    自从对容温半摊牌后,车队行程越发吃紧,连夜里都在赶路。

    容温揣测过察哈尔口中的有人究竟是谁,但一直没个头绪。

    直到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乘的马车,正过军营哨卡。

    “老台吉”容温盯着帐篷前来迎接自己的人,很是惊诧,一时间竟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我知道公主满腹疑。”老台吉鄂齐尔神色郁郁,勉强一笑,解释道,“达尔罕王与郡王此时正在帐中等候公主,所有疑惑,进去便知。”

    容温迟疑片刻,跟进了帐中。

    只见达尔罕王与多罗郡王这对喜好热闹,性情相投的堂兄弟此时正对立而坐,却是相顾无言,帐中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

    此情此景,容温心中压抑了几日的不安被无限放大,面色霎时苍白如雪,手脚冰凉,颤着嗓子开门见山问,“是是额驸出事了”

    “并未。”在这三兄弟中,多罗郡王与容温最为熟悉,此时也是由他出头解释,“但也快了。我们这般着急请公主来,便是为了保全老五。”

    多罗郡王起身,亲自把案几上的密信,递到了容温手里。

    容温看了眼上面的图腾徽记,竟是漠北喀尔喀部的。

    是喀尔喀可汗的亲笔书信,上面只歪歪扭扭写了短短一行字,看得出是匆忙之时所书。

    “沙俄女摄政王倒台,新帝登位,频扰漠北边境以作试探,似意在作废与清和谈条约。”

    多罗郡王见容温只看信,不说话,忍不住心急追问,“公主可懂喀尔喀可汗这封密信与老五的关联”

    容温眼睑半垂,没答懂了与否,只道,“您说。”

    “沙俄新上任的沙皇,是上一任女摄政王的侄儿。他在其姑母手下蛰伏十多年,如今一朝登位亲政,正是需要功勋稳定地位的时候。”

    多罗郡王简单介绍了一下沙俄新皇的情况,又道。

    “此番清军与噶尔丹余部对峙乌兰木通峰顶之事,沙俄必在密切观望。若此战大清得胜,沙俄许是还会忌惮,不敢轻易撕毁和谈条约;若此战大清败了,沙俄必会兴兵入侵,乘机夺利。届时,最先遭殃的便是蒙古各部。”

    “老五的心思你我心知肚明,此时他正领了私囤的六万精兵藏在距乌兰木通七十里外的山岭中,等待时机,准备当次渔翁,把战疲的噶尔丹余部与清军一网打尽。这本是占尽天时地利的盘算,一旦让他得手,入主关内,改天换地,指日可待。”

    “凡是男儿,心中自存野心霸业,我等虽忧虑其行事大胆,却也为之心动。所以,先前我等也未曾阻拦他,甚至还配合他行事,未带兵去增援归化城,而是守在了距乌兰木通不远的乌珠穆沁。准备一旦前方战事起,便伺机断了清军与噶尔丹余部的退路。”

    “可如今情形,北地沙俄虎视眈眈,战事一触即发。就算老五成功灭了乌兰木通的清军与噶尔丹余部,但一时半会便入主关中,收整国力以御外敌谈何容易。他虽有天时地利,却难免失了人和。

    若因老五之过,造成国中动荡,引来沙俄兴兵入侵,异族肆虐乡土,屠戮黎民,家国覆灭,那老五便成了千古罪人。”

    最后,多罗郡王叹息道,双目熠熠望向容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公主,我们请你来,便是希望你能去劝诫老五,打消心思。”

    这番家国为重,个人次之的大道理,多罗郡王讲得细致,容温全听懂了。

    但正是因为听懂了,她才越发狐疑忐忑。

    容温唇色死白,缓缓坐下,双手叠放在身前,宽大衣袖遮住指尖细微的战栗,呼吸略略急促。

    “郡王与老台吉都是额驸看重的至亲,为何却要特地选我去作劝告我与额驸相识不过小半年,却也知他并非利益熏心,野心蓬勃之人。若情理通达,无论谁去,他自会思量。”

    容温的疑惑问得原本满面忧虑的多罗郡王兄弟两,神情同时出现了龟裂。

    多罗郡王面带惭愧,眼角冷风凛然刮过坐立难安的鄂齐尔,示意他自己解释。

    鄂齐尔垂头,目色闪躲,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最后竟猛地起身,强行把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达尔罕王给拉出主帐,留给容温与多罗郡王一个张皇逃窜的背影。

    多罗郡王见状,气得一掌砸在案几上,怒骂,“这没担当的混账,多少年了,竟半分不曾长进”

    鄂齐尔好歹是长辈,这话容温可接不了,索性装聋,面不改色引回之前的话茬,“为何是我”

    多罗郡王一梗,满腔怒气无处发泄,最终只能恨恨咬牙,郁躁的捋了把红葱须子一般的大胡子,开口却没直接回答容温,而是问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听乌恩其说,公主在京中时,曾去过郡王府的花房,你手下的宫女还无意打翻了一盆雪海,惹得老五勃然大怒”

    提起郡王府那个种满各色名贵白菊,花钱如流水的花房,容温立刻想起了从那盆雪海花盆泥土里掉出来的半截发辫,微微颔首,带着几分探究问道,“那处花房是在祭奠谁”

    “是达来。还有花吐古拉镇外那堵除了占地方,没什么用的青石城墙,也是老五给达来建的,达来最爱关中的风貌物什了。”

    “老五那孩子,最是重情,也最为执拗死脑筋。他从小便在达来身边长大,视达来如兄如父。达来早逝后,他便一直自责。

    自责没陪达来一起去闯杀虎口;更自责从前劝阻了达来,没让达来暗地里组建商队,开辟一条自漠西入关通道。如果达来有入关通道,肯定不会在大雪纷飞天不要命的去闯杀虎口。

    如今他一心要入关中,与其说他胸怀沟壑,野心蓬勃,不如说是他想继承达来遗愿,带达来无拘无束的去关中看看。”

    原来如此。

    容温掐住指头,没吭声,心道果然死脑筋。

    本就不是他的错,他却一头扎进死胡同,活得这般自苦。

    往昔记忆纷杂,多罗郡王面带怔忡,怅然长叹一声,也不需要容温搭话,颠三倒四继续说起从前事。

    “达来自幼年随第一次随我入京朝岁后,便把关内的一草一木,山川河流,集市建筑全记在了脑子里,且心向往之。以至于他长大以后,竟带着年纪尚幼的老五偷偷溜出科尔沁,循着那些汉商私下流传的走西口路线,准备潜过杀虎口入关去。”

    “他们在漠西遭遇了沙暴,索性性命无虞,还从风沙堆里扒拉出了一对走西口来蒙做生意的孪生兄妹。这兄妹两也不知被风沙晾了多久,哥哥早已殒命,倒是妹妹命大,吊着一口气。他两为了救活这妹妹,只能掉头回了蒙古。”

    “后来这妹妹醒了,因没有通关文牒,不能回家,只能暂留科尔沁。这妹妹家中是祖传的花匠,颇有几分花木手艺,最擅养菊,替达来养活了不少从汉商手中买来的花木,达来欣喜得很。两人这一来二去的接触,达来便对这妹妹动了心,想娶做福晋。”

    “朝廷早有规矩在,蒙汉不可通婚。再则,这妹妹身份低微,且是私潜入蒙古的,说是罪奴也不为过。我们这些长辈自是不同意,鄂齐尔便趁着达来领兵出去巡防时,去找了妹妹说了一些话”

    多罗郡王咳嗽两声掩饰尴尬,实在没脸详细说一个自小习勇武之道的大男人,竟跑去威胁一个纤弱女子,真真可笑。

    容温看多罗郡王的表情便猜到了他不愿意说透的内容,再一想想方才鄂齐尔落荒而逃的背影,以及班第曾给她说过的,达来早逝的原因,心中陡然升起一阵腻烦,面无表情理了理衣袖,冷淡道。

    “后面的事我大概听额驸讲过,达来世子听信了四弟莫日根的批卦,以为那姑娘被送回了关内,遂不顾霜雪天气,再次想闯杀虎口入关。

    后来被其四弟与二弟联合算计,故意透了消息给杀虎口外的守军,说有个身患天花恶疾的人想闯关,引起守军重视,匆匆围捕。

    达来唯恐被守军捉去会连累科尔沁,只能藏入杀虎口险峻群山,最终尸骨无存。可这些,与你们不能去规劝额驸,有何关系”

    多罗郡王无力摇头,“时至今日,我也不瞒公主。老五给你说的这些,其实并非实情。”

    容温一愣,“额驸骗我”

    “不,老五没骗公主。”多罗郡王闭目苦笑,“是我与鄂齐尔在骗老五。公主方才所说,是当年我为了保全唯一的弟弟鄂齐尔,编出来哄骗老五的真相。”

    “实际上当年达来往杀虎口去后,鄂齐尔恨铁不成钢,便派老二去追,并气急败坏的指使老二,找机会让达来吃点苦头,长点教训。老二遂派人假扮了杀虎口外的大清守军,去围捕达来,准备吓唬吓唬他。谁知后来阴差阳错,逼死了达来。”

    “后来老五闻听达来死讯,发了狂一般,要找老二血债血偿。鄂齐尔见势不对,找到我和盘托出真相。当时,老五已不管不顾斩杀了老二。我想,老五既已背负了弑兄的恶名,这弑父”

    陈年旧事,藏污纳垢,恶臭熏天。

    容温震惊过后,实在听不下去这种为他好的虚伪说辞。

    要知道,班第万般自苦,无奈走到如今地步,正是因他多年来,一直活在欺瞒里。

    如果说鄂齐尔是始作俑者,那多罗郡王便是帮凶。

    容温再难维持对多罗郡王的敬重,忍不住讥诮打断,“如此说来,额驸还要多谢您与老台吉的多年来的隐瞒,才使他免于背上弑父的恶名若我猜得没错,这些事应是郡王与老台吉打算带到地里去的秘辛。今日忽然告知我,用意究竟为何”

    多罗郡王被容温这话堵得面色发黑,张口欲要解释,在触及容温眼角的锋芒与嫌恶时,又不自觉歇了心思。

    都是聪明人,是非曲直自有定论,过多描补反倒贻笑大方。

    “我知公主坦荡傲气,受不了这等污糟事。”

    多罗郡王强忍住涌到喉头的腥气,强装冷静道,“今日对公主说这些积年秘辛,实属无奈之举。因为,老五可能已经知晓了当年达来之死真相。按他的性子,如今必视我与鄂齐尔为耻,不屑相见。就算勉强相见,怕是也听不进我们的话。我们若说让他撤兵,说不定还会刺得他越发激进,不破关中不还。”

    他们也是各方衡量过后,才决定密信察哈尔,让他连夜兼程把容温送来。

    “这样。”容温眨眨眼,讶然又问,“额驸如何得知”

    达来去世已九年了,多罗郡王兄弟两也瞒了班第九年。

    为何如今在战乱关键时期,却走露了风声。

    “前些日子,乌恩其受命老五,到漠北寻我们搬救兵,之后便随行军中。有天夜里,我与鄂齐尔说起如今天下形式,多饮了些酒,一时伤怀,便提了当年的事几句。谁知被乌恩其无意听见了。”

    说起这事,多罗郡王就头疼,觉得自己真是老了,竟在乌恩其那条臭水沟里翻了船。

    “乌恩其那个混账东西,整个脸上就像只生了张大嘴,没长脑子。我不放心,还特地敲打了他几句,让他把话烂在肚子里。谁知他似是误会我要清理门户了,连夜出逃,我派了两队斥候都没追上。按照他那狗都撵不上的脚程来算,他肯定早见到老五了,告知真相了。所以这几日,老五都未曾再传信与我商讨用兵安排。”

    “”容温无话可说了,衣袍一摆,利落起身,沉声道,“我这就去见额驸。”

    她答应去,并非是感念家国大义,准备竭力阻止班第动兵。

    她其实,只是想去见见他。

    不让他一个人而已。

    多罗郡王送容温出来,“我已重新替公主备了最快的车驾卫队,争取尽快见到老五。”

    容温颔首,走了几步,又突兀停下,目光灼灼望向多罗郡王,带着几分凌人逼视,“对了,我能否知道,你们为何对额驸这般看重。”

    按照多罗郡王描述,当年达来心悦那名汉女出身低微,遂被他与鄂齐尔等人嫌弃。

    既是重血脉尊卑的人,那又怎会对生母为异族俘虏的班第这般看重珍视,甚至有意传之王位。

    领教过多罗郡王兄弟两对班第的多年隐瞒后,容温不得不谨慎,唯恐这兄弟两还藏了什么对班第不利的秘密。

    “这”多罗郡王也是聪明人,听容温这话便知她是知晓了班第的真正身世。

    不用想,肯定是班第主动告知她的。

    多罗郡王惊讶这两小年轻的亲密之余,略显踌躇,最终只选择讲了个粗浅。

    “公主应该知晓先帝废后静妃吧,那是个极美貌的女子,可惜命不好,被废为静妃后,她便带着身孕回了科尔沁。不久,便由先帝做主,辗转送人不,是另嫁了。多年后她才得机会重归科尔沁,但只活了一月,便去世了。老五的生母,便是伺候她多年的丫鬟,很得她喜爱,平时与她都是姐妹相称。”

    送嫁结发妻子,这事用汉人的礼法来说,属实荒唐。

    可在于出自蒙古的清室来说,却是常事。

    多年前,先帝之父太祖皇帝皇太极为了与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联姻,也曾送嫁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钮钴禄氏给手下。

    只是,这静妃被送嫁的对象似有些特殊。所以她不仅用着异族婢女,多罗郡王提起她所嫁之人时,也是言语极尽含糊。

    容温犹带打量看了多罗郡王一眼,“静妃被废,按理是伤了科尔沁颜面,乃是部族之耻。为何郡王等提起她时的态度不见憎恶,反倒透着几分古怪的重视,甚至爱屋及乌到,善待爱重她的婢女及其所生之子。”

    多罗郡王今日才算是彻底领教了容温犀利敏锐。

    但他也知道,容温偏在这时候问起班第的身世,摆明了是防备他们还瞒了事,唯恐伤到班第。

    多罗郡王虽不喜这般被逼问怀疑,但同时也感慨容温对班第这番情谊,遂也愿意多说几句,安她的心。

    “科尔沁王族共分四支,静妃出身的大房,从皇帝起,接连出了三个皇后,鼎盛至极,把旗主都压了下去。不管是日光还是烛火,太过耀眼便容易刺着别人的眼。”

    多罗郡王轻嘲一声,为年轻时曾起过的贪念满目羞愧。

    “先帝不喜大房一支曾与多尔衮牵扯甚深,王族其他三支不喜大房占尽风光。既都有不喜之人,那便可以站在一处,共同制敌。所以,静妃被先帝以性喜奢侈为由,废后。”

    “自静妃被废后,大房逐渐凋零。我们其余三支开始冒头,一气送了两个女儿入宫。先帝履行事前对我们的同盟约定。两个女儿一个被册封为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另外一个封为淑妃。”

    “所以”容温匪夷所思道,“整个王族,都是害了静妃的凶手。”

    难怪,他们会对静妃相关的人这般好,原来是问心有愧,想方设法在找弥补的机会。

    而班第,于他们来说就是这个机会。

    她那么在意的人,对别人来说,只是宽慰良心的工具。

    容温心口一疼,脚下倏地踉跄几步,险些跌在车前

    多罗郡王驻扎的乌珠穆沁与班第率私兵现驻的乌兰木通八十里外的山头,有一整夜的路程。

    容温一行疾驰整夜,是在第二日晨晓时到达的。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护卫根据痕迹推断,说班第应是才率兵离开不久。

    容温闻言,心头狂跳不止。班第这时候率兵离开,不用思考也知道,肯定是去乌兰木通战场了。

    容温连气都不敢歇一口,立刻上了车,朝乌兰木通方向追去。

    一直到正午时分,才远远看见前方胡杨林中,有许多原地修整的兵将。

    但这些兵将外沿,有一群巡防的士兵。

    巡防士兵应是事先得过叮嘱,一见护送容温前来的护卫身上穿的甲胄,便知悉了他们的身份,凶神恶煞吼道,“站住,台吉有令,不许放任何与郡王相关的人进去快走快走”

    容温等不及护卫向巡防士兵解释的时间,直接从车上下来,以当初班第赠给她的玄乌短铓表明身份,让巡防士兵去军中通传。

    巡防士兵将信将疑的瞅着容温,他们常年被班第藏在山中练兵,并未见过容温。但台吉娶了纯禧公主他是知晓的。还有这把从前台吉从不离身的短铓,他也认识。

    但好端端的,纯禧公主为何会出现在战场附近。

    巡防士兵迟疑得很,仔细打量容温过后,见她通身气质娴雅高贵,身姿纤弱,面皮白净,确实不像草原姑娘,这才有几分信,派了人进去通传。

    过了半炷香左右的功夫,容温正心不在焉摆弄随手系挂腰间的短铓,忽然听得有马蹄声从林中而来,连忙抬头,果然见熟悉的身影,策马扬鞭,疾驰而来。

    他身上不停变幻的斑驳树影,是急于奔向她的证据。

    容温双目晶亮,含笑冲班第挥手。

    饶是班第在人前素来爱端着冷脸,面临巨大惊喜,也难免泄露情绪,唇角不自觉扬起。夹紧马腹,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容温跟前。

    “殿下。”班第轻唤一声,利落翻身下马,习惯性拍拍容温脑袋,垂眸柔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他其实更想问,本该按他安排前往关内避祸的容温,为何会在这种时候,由一群多罗郡王的手下护送到乌兰木通附近寻他。

    “我”容温一个我字方说一半,突然被班第大力往怀中一带,两人位置瞬间对调。

    紧接着,她先听见头顶传来班第一声闷哼。再然后,便听见有人大喊,“公主的卫队里有刺客台吉受伤了快来人,捉刺客”

    卫队,刺客,受伤。

    容温被班第盔甲撞疼的脑袋有一瞬间空白。

    一个念头自她脑中一闪而过,惊得她浑身战栗。

    任何劝说,都不如直接让班第死了、伤了,无法征战来得管用。

    也许,这才是多罗郡王劝她来的真正目的。

    班第武艺高强,再加上他身处军中,想要伤他绝非易时,但是要弄伤手无寸铁的她却是轻而易举。

    所以,多罗郡王干脆把她送到班第身边,让她把班第引出军中。然后出其不意,故意作势伤她,实则是笃定班第会舍身救她。

    从而,达到目的。

    一定是这样的,否则根本解释不通这一切。

    难怪,多罗郡王会提前给她准备了卫队。

    “你伤到哪里了,快撒手,让我看看。”容温心慌意乱,想要挣脱班第怀抱,去看他后背的伤势。

    班第闻言,只顺势卸了几分圈搂容温的力道,胳膊仍固执困在她腰上,并未彻底松开。

    “我让你放开”容温急得双颊绯红,眸底有晶莹闪烁。

    “别哭,我没事。”班第下巴抵在容温头顶,说话的气息明显比之前弱。

    容温慌得厉害,想推开他,又怕弄到他的伤,双手僵在空中,无处安放。

    班第则顺势捉了她一只手,裹在手心,不容拒绝的往她腰间伸去。

    两人几乎同时摸到一抹幽凉,是容温悬在腰间的玄乌短铓。

    容温听见头顶那道声音,缓慢又飘忽的问,“这是殿下给我的选择吗”

    当初,他把这把短铓交给她时,曾说过匕首与胸膛,随时为殿下待命。

    因为两人身份终究有别,他为了安她心,从始至终,都把主动权交握在她手里,等她择选。

    今日情形,这些刺客是随她来的,他必是认为是她最终决定了把匕首对向他。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容温热泪滚落,泣不成声,不停摇头,“从始至终,只有你,只选了你。”

    “原来是这样”班第摸摸容温哭湿的眼角,低头以前额碰了碰容温的额头。两人的眼凑得极近,容温能清楚看见那双灰眸里的缱绻依恋,“误会我们琪琪格了,等我醒了,再给你道歉。”

    这话说完,原本紧搂容温的高大身躯,直直倒地。

    那背上,赫然插着三支长箭,血已漫湿甲胄。74斑驳光影穿透胡杨林枝叶,洒在男人尽染鲜血的甲胄上,照出那张毫无生气的侧脸。

    正午耀目烈日不复火热,只剩无边寒意。

    容温垂眸,眼睁睁看着那双大手,无力与她腰间的玄乌短铓错开,再自她指尖划过,最终如掉落的枯黄胡杨林叶,砸在地上。

    容温狠狠打了个寒颤,羸弱身姿亦如枯叶,跌在班第身侧,挂着泪眼,疯了一般去抓班第的手。

    一场兵荒马乱过后,容温与班第被同时送进了营帐。军医闻讯,飞奔而来,准备替趴在榻上的班第拔箭疗伤。可容温在旁死死攥着班第的手,不愿松开。

    一干将士面面相觑,本准备强行分开悲痛欲绝的容温,还是乌恩其看不过眼,点头示意军医不必管容温,尽管拔箭疗伤就是。

    “刺客心狠,三箭齐发,皆是朝台吉心肺要处去的。好在刺客射箭时距台吉近,刺杀之举很是仓促,弓未拉满,气力欠缺。再加上台吉身披坚硬甲胄,略作抵挡,三支箭都未真正伤及台吉心肺,性命无虞。”

    军医虽满头大汗,但不乏欣慰道,“不过,这三箭到底还是凶险的。拔箭之后切勿动弹,需得卧床好生养伤才是。”

    当时刺客混迹在卫队里,离容温不过几步距离,班第乍见容温,心中欢喜,毫无防备。等他余光察觉不对时,那三支箭已破风直指容温后背。他一时间抵挡不及,几乎是下意识拥过容温,替容温挡了一劫。

    容温双目呆滞,一直死攥着班第的手,像个木偶娃娃。

    军医那句“性命无虞”的话,总算唤醒她几分神智。

    她极轻的呜咽一声,泪眼忽闪,忽然主动撒了手,以方便军医更好的替班第拔箭。

    但她并没有就此起身站到一边去,而是移开两步到了榻头,不顾形象半趴在班第边上,两人脑袋相抵着。

    蒙古大夫本就精刀伤外科,军医更是如此。

    拔箭的过程很顺利,但也很血腥粗暴,鲜血随着箭矢喷涌而出。

    第一支箭时,一直昏迷不醒的班第疼得面目扭曲,闷哼一声后,双眼零星睁开一条缝,迷糊盯着近在咫尺的容温。

    容温又悲又喜,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泪眼滂沱,泣不成声。索性把手凑到他唇边,示意他太疼了可以咬住自己。

    班第感觉有热泪砸在自己脸上,然后一路滑到跳动的脖颈动脉,似融入骨血,汇进心脏。

    他不仅背疼,心更疼。

    凭着本能爱意,班第迷迷糊糊往容温指腹落下艰涩一吻,牙关一咬,再次陷入昏迷。

    终是没舍得咬她

    容温恍然间,似置身一个只有一种颜色的单调世界流淌的殷红鲜血似汹涌无止境的波涛,每一次呼吸,都被腥臭郁塞,压抑恐怖得让人只想逃离。

    “呼”气息剧烈起伏之间,容温终于从无边殷红里抽身出来。

    睁眼,发现自己正平躺在榻上。

    方才可怖,不过是一场噩梦。

    梦。

    她睡着了

    容温回想起之前的情景。

    军医把三支箭完全取出后,如释重负般喘了口气,她不放心便抬头去看。

    三个血肉模糊的洞依次排开,她只看一眼,便觉头脑晕眩,昏了过去。

    说不清是晕血,还是连日奔波劳累所致。

    之后的事,她便不知晓了。

    不对,她在班第榻上睡着,那班第去了何处

    容温大震,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飞快扫完不算大的帐篷,没发现人影,越发心慌意乱的往外冲。

    守卫早得了吩咐,留意着帐篷里的动静,见容温这般火急火燎的冲出来,忙解释道,“台吉已经醒来,此刻正在前方点将台,训勉将士。”

    “醒了”容温闻言先是一喜,接着便被汹涌担忧包围。

    容温按照守卫的指引,飞快往点将台附近跑。

    六万整装待发的强兵,气贯长虹,大有雷霆万钧之势。

    容温于齐鸣鼓角之中,视线准确落在台上身披甲胄,瞵视昂藏的年轻将军身上。

    若非容温不久前才亲眼见过他后背那三个血窟窿,几乎真以为他如面上这般云淡风轻。

    他似乎已道过训勉言语,此刻正手持粗瓷酒器,迎着七月初的骄阳,朝台下将士遥遥一敬,扯着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唇朗声道。

    “此盏不祝诸位扬名立万。但愿乾坤朗朗,忠贞不负。”

    这六万兵马,并非班第从科尔沁军队中暗自薅出来的,而是零零散散来自蒙古四十九部。

    其中,有无力赋税、家园尽失的逃奴。

    也有生计艰难,无奈投身寺庙赚银晌的假喇嘛。

    还有草原上生来无名、浪迹四方的匪类乱盗。

    还有各种境遇不同的却野蛮生长的苦命人。

    这些都是血气方刚的七尺男儿,不管身在何处,明明凭着一把子力气便能轻易养活自己。

    可现实是,他们都被困在一方天地之间,任由苦难肆虐,夺走亲眷旧友与尊严。

    他们爱这片千里碧色的广袤,也为延绵望无尽的草原而绝望。

    班第的出现,为他们的爱恨纠结,指引了出路。

    他们的故土有大片的翠色草浪、圣洁巍峨的雪山、蜿蜒如玉带的河流,羊群的皮毛柔软如苍穹白云,远远望去,似仙人随性所致,遗洒人间的珍珠。

    一切都是美的,这样纯洁、辽阔、宁静的美,不该承受任何怨恨。

    哪怕,它是一座孤岛。

    而身在孤岛上的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消耗这片孤岛的美好,直到把它撕得满目疮痍。

    他们这群人之所以汇聚在一起,初心只是想为这份美好长久存留而辟一条新路。

    为达成共同的心愿,他们甘愿在杀虎口群山中枕霜宿雪,隐匿九载。

    眼看如今,距功成不过一步之遥,却被接连而来的噩耗困住腿脚。

    他们先是亲眼目睹头领台吉班第身中数箭,无力征战。正是忧虑躁动之时,台吉又拖着病体出来,如实告知了他们沙俄新主对蒙古虎视眈眈的消息。

    牵一发而动全身指的便是他们如今处境。

    只要他们露出分毫抗清的异动,沙俄必会乘机侵蒙。

    届时,战火会从乌兰木通蔓延到整个蒙古。

    如此,就算他们得胜覆灭清军,入了关中;可流失于异族之手的故土,却再难夺回。

    这违背了他们这群人聚集的初心。

    可毕竟九年了,他们埋名九年,只为一战。

    此时放弃,到底会意难平。

    是以,早在容温来之前,班第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一是抛却这九年初心,剑指关中,成就伟业;

    二为忠于故土。

    忠于故土的言下之意便是,不仅不抗清,反而还要立刻赶赴乌兰木通与清军拧成一股绳,共剿噶尔丹,以消沙俄邪念。

    班第让他们随心选择,左右分站,少数服从多数。

    可过了许久,都没有人真正为嘴上叫嚷的那份意难平踏出去一步。

    他们这支队伍,始终保持一致,以默认的姿态,恭顺立于点将台之下,听凭班第做主。

    他们本就是因他而获新生,也不惧真正为了他再投生一次。

    但,班第沉默良久,也没选出个一或二来。

    最后,班第只是拿了一碗酒,遥敬他们,“乾坤朗朗,忠贞不负”

    九载默契,勿需多余言语,亦然知晓彼此本心。

    这忠贞二字指的是对他们脚下的土地

    饮尽一碗壮行酒,班第身子已到极限,顶着满头冷汗负手离开

    忽然,六万大军齐刷刷半跪在地,冲班第行了一个躬身礼,异口同声高吼,“乾坤朗朗,忠贞不负。”

    此举,是他们在以自己的方式向班第传递一个讯息他们不怨班第的选择。

    班第脚下一顿,忽然扬眉笑开,如释重负抓过一旁酒坛,再次冲他们一敬,然后扬脖全灌了下去。

    行动间,数不尽的飒然豪气。

    班第默然立于原处,目送浩浩荡荡的大军消失在乌兰木通方向后,身上那股强撑的劲儿瞬间被抽干。喘着粗气勉力迈了两步,背上的伤被甲胄压得抽抽的疼,他索性往点将台上一坐,长腿随性支在地上。

    脑袋低垂,肩头半垮,影子被夕阳拉得格外长,瞧着很有几分落寞消沉,全然不复方才与大军辞别时的挥斥方遒,风发意气。

    其实,他也不确定,为自己以及这六万兵马选择的路,究竟是对是错。

    只是他身为统帅,凡事都应冷静自持,不可轻易把困惑甚至是忧虑展露给旁人,以免影响军心。

    乌恩其以及一队自愿领命留下护卫班第的侍卫见班第这般虚弱,不用猜也知晓他的伤口肯定崩开了,本想上前去抬班第回帐篷重新疗伤。

    班第听见整齐划一的脚步,摆手示意不必。

    乌恩其等人无奈,只得把目光移向近旁的容温。

    班第枯坐了片刻,忽然一双柔软的胳膊悄无声息自身后缠上来,轻搂着他的脖颈,把他头往怀里按。

    班第先是一愣,脊背绷紧又放松,依进了姑娘家馨香满盈的怀抱。

    “殿下,问你一件事。”班第哑声道,“你是如何分辨是非对错的”

    班第一直觉得,自己所认识的人里面,容温是最透彻也是最矛盾的。

    她有最驯良柔婉的脾性,也有最爱憎分明的个性。

    “很简单。”容温似全然没把班第的困惑甚至是苦恼看在眼里,顺手替他擦干净额角冷汗,云淡风轻道,“睡一觉就知晓了。”

    班第挑眉不解,“什么”

    容温道:“南朝刘昼在新论慎独中说过,身恒居善,则内无忧虑,外无畏惧,独立不愧影,独寝不愧衾。”

    “世人执着探究是非曲直四个字,无非就是图个问心无愧。你若实在纠缠对错,不妨按先辈的话来做睡一觉,好好坏坏一梦醒来便知。”

    班第闻言,陷入沉思。

    容温轻戳他脸一下,问道,“你今日睡得香吗”

    “不清楚。”班第下意识接茬,“我今天还没睡。”

    他拔完箭上好药之后,便迷迷糊糊醒来了。之后径直强忍起身来了点将台,哪里有功夫睡觉。

    “那还不赶快回去好好睡一觉”容温端得一副理所当然的面孔,一本正经的忽悠,“在这里坐着想,只会花冤枉功夫”

    好像也是,至少在容温来之前,他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本来是沉重的话题,就这般稀里糊涂被容温扭曲到了睡觉上。

    偏偏,班第还觉得她言语与行为都极符合逻辑

    回到帐篷,等候已久的军医忙活了好一阵才重新替班第包扎好伤口。

    临走前,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告知班第,这种天气伤口最是容易恶化化脓,必须卧床静养,勿要再逞能动弹。

    一阵兵荒马乱后,帐篷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上半身包成木乃伊,僵直趴在榻上的班第;与还有点晕乎乎的容温。

    刚才容温刚才趁军医换药时,偷瞄了一眼班第裂得鲜血淋漓的伤口,顿时觉得眼前发黑,头晕脑胀的。

    见没人了,容温干脆往地毯上一坐,无精打采的趴在班第榻前,像颗被晒焉巴的小白菜。

    班第艰难抬手摸摸她的发旋,看着她隐隐发青的眼眶,猜到她最近忙于赶路,无暇休息,心疼提议,“上来一起睡”

    容温瞄了一眼不算大的床榻,果断摇头,“算了,你先休息。乌恩其会给我另外安排住处。”

    也许是在一起久了的默契,班第仅凭容温一个眼神,便猜到了她的顾虑,脱口而出一句,“没事,你睡觉很老实,不会碰到我。”

    “”睁眼说瞎话,谁心里没点数。

    最终,在班第的力邀之下,容温还是半推半就爬上了床,但很谨慎的缩在角落。

    不过,等一睡熟,她便自动往床中间滚了。

    班第迷迷糊糊感觉有颗小脑袋一直在自己胳膊上蹭,正好他趴着睡不自在,索性咬牙翻了个身,以侧睡的姿势把容温裹进怀里,相拥而眠。

    两人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错过了晚饭,也错过了夜宵。

    一直到启明闪烁之时,班第才被帐篷里由远及近靠近床榻的脚步惊醒。

    灰眸寒星一闪,不动声色把容温往毡毯里裹了裹,大掌暗自积蓄力道,随时准备应对来人。

    “老五。”中年男子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昼夜奔波的疲累,“醒着”

    达来之死的真相横亘在两人中间,让他言语间不自觉露出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嗯。”这般伏低做小的姿态,听得班第一愣,微不可察应了一声,卸下防备。

    “我来看看你,顺便交代你几句。”多罗郡王借着帐篷穹顶透进来的几分星光,准备摸索去案几边点亮油灯。

    班第听见他掏火折子的动静,垂眸看了眼怀里睡得正香的容温,阻止道,“就这样说。”

    他虽刻意压着嗓音讲话,但容温依旧有所察觉,不满的在被子里拱了拱,发出微弱一声嘤咛。

    多罗郡王耳朵一动,忽然意识到侧躺的班第怀里藏着个活生生的秘密。

    灯也不点了,吓得一蹦三尺高,退到帐篷门口,进退不得。

    饶是他素来能言善道,此时也尴尬得头皮快炸开了,压着嗓音讪讪道,“天亮了我再来看你。”

    班第闻言,平静戳破,“你既星夜赶来寻我,怕是没耐性等我到天亮。”

    多罗郡王被班第这一提,那几分尴尬扭捏瞬间被要命正事弹压而下,他正了正脸色,小声但端肃道。

    “你能以大局为重的决断取舍,我很欣慰。但你那六万私兵的来历总是抄家灭族的祸害。等乌兰木通的战事结束后,你便立即遣散他们,其余的尾巴我会替你清干净。放心,我绝不会白白浪费你多年心血。”

    “如何才叫干净”班第目中不自觉流露出几丝讥诮,沉声道,“联合达尔罕王,以科尔沁旗主的名义,暗中许诺漠西杀虎口附近几个部族好处,让他们承认这六万兵马乃是他们忧虑归化城战事,出借给我的。”

    “然后再上折子给京中皇帝解释顺便请功,说我借兵归途中,闻听归化城之危已解的消息。遂特地领兵转向往乌兰木通方向而去,打算相助清军,维护正统。奈何我时运不济,半路为救被刺杀的公主,身负重伤,不能前去战场。”

    “我虽没能亲赴战场,但援以大军六万扭转清军僵境,可谓大功一件。对了,我还从刺客魏昊手中救了和亲公主,维系了科尔沁与蒙古姻亲关系,亦是立了功。”

    混在容温卫队里的刺客名叫魏昊。

    便是那个传言中,曾与前沙俄女摄政王在枕榻上议下了停战条约的大清侍卫,也就是归化城内被容温在城墙上当众斩首的浪荡子魏昇的嫡亲大哥。

    沙俄女摄政王倒台后,他便秘密潜逃入了蒙古。

    多罗郡王从漠北喀尔喀可汗处得到沙俄政权更迭的消息后,便隐隐觉得魏昊身份敏感,或许日后有用,遂故意把人放进自己军中。

    果然,真让他派上了用场。

    重伤班第,让班第无力去夺天下的主意本出自多罗郡王的手笔。

    可他为了不露痕迹惹皇帝生疑,便故意借了魏昊的手,造成魏昊因杀弟之仇,想刺杀容温,意外伤了班第的假象。

    多罗郡王丝毫不意外班第会猜透自己天衣无缝的盘算与缜密心思,甚至隐隐觉得欣慰自豪这是他养出来的孩子。

    “就算你看不上这番黑白颠倒之词,但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了。”多罗郡王捋着胡须威压道,“如此既能掩盖描补你私囤兵马、图谋不轨的罪名,又能使科尔沁也顺利脱身祸族连坐的罪过。而且,你的前程亦照顾到了。”

    班第:“皇帝稳坐金銮殿,不聋也不瞎,蒙古不知藏了他多少双眼睛耳朵。事到如今,你真认为自己这番描补能密不透风,全然取信于皇帝”

    还前程,皇帝不借故把他看管起来已是万幸。

    班第轻嘲,“对了,有句话从您进来起,我便想告知您我的退让从不代表臣服。”

    “这六万人马的去向与科尔沁安危,都不劳您操心,我自有安排。”

    “什么你这心思还没灭你为何就看不清形势”多罗郡王陡然厉呵起来,好在班第早有准备,伸手捂住了容温的双耳,才没把人吵醒。

    “嘘”班第示意多罗郡王轻声,却没直接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您可还记得多年前,长兄偷偷教我汉文,提及人生为己,天经地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时,您从帐外经过听闻后,对我与长兄说过什么”

    不知是因为班第今日第一次主动提及了达来,还是因为班第这句问话,多罗郡王身形明显晃荡了一下,目色大震,唇角翕动良久,缓慢吐出一句,“求名当求万世名,计利当计天下利。”

    时隔多年,物是人非。

    “您还记得。”班第敛尽那一瞬间的怔忡,坚毅道,“我也从未忘记。”

    沉默,长久的沉默。

    班第话音落后,多罗郡王便不再接他的话茬。

    因为,多罗郡王忽然懂了班第这句从未忘记的深意,也重新懂了班第。

    他是在告诉他,他的底线在哪里。

    他也许会存心覆灭清室,却绝对不会危及天下。

    求名当求万世名,计利当计天下利。

    多罗郡王粗喘一声,一手撑着门帐,高大的身形倏地佝偻几分。

    他几近木然地盯着班第侧躺在榻上的背影发呆,眸中晦涩难辨。

    他记得,从他进来起,班第便是这个背对他的姿势,未曾有半分转身面向他的意思。

    起先,他只当班第是为了挡住榻上的熟睡的公主,以免双方尴尬。

    如今品来,他从最开始便想岔了,想错了。

    九年前替鄂齐尔掩盖达来之死的真相,任由小辈自相残杀时,他错了。

    如今,他在双方未通只言片语之前,便贸然定论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心志不纯,遂不惜设下陷阱引他重伤,更是错上加错。

    是他,亲手促成了这个决绝的背影。

    “对了,前些日子福晋写信给我,说新酿了你喜欢的驼奶酒。”多罗郡王深呼吸一口,嗓音带颤,神色中隐藏期待,“回科尔沁后,莫忘了让她拿给你。”

    “不必了。”黑暗掩住了班第面上的挣扎,展露出来的,只有寡淡到漠然的平静,“殿下不喜我饮酒。”

    多罗郡王眸中那两簇亮光,倏然黯如深渊。

    他知道,他彻底失去了这个孩子。

    班第舍了美酒,亦舍了曾经热爱的故乡科尔沁。因为,科尔沁有他们这群人。

    多罗郡王最后看了眼那道背影,失魂落魄往外走。

    天边启明星隐没,四下昏暗没有边际,多罗郡王阖目,失神呢喃,“还好,当时我把她送到了你身边。”

    不然,世界之大,他的孩子便只能一人独行了。75容温这连日辛劳奔波,是真的累了。多罗郡王与班第一番交谈没吵醒她,侍卫们晨起张罗做早食收帐篷也没吵醒她,军医来替班第换药还是没吵醒她。

    一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睡眼惺忪,自动醒来。

    无意识打了个小哈欠,余光扫见班第侧头趴在床上,那双灰眸正和煦注视自己时,容温还起了瞬间恍惚。

    同床共枕许多次了,但班第总是忙,她还是头一遭睁眼时,发现他在自己身边。

    这种感觉很奇妙。

    容温抿唇一笑,丁点残余的起床气散得一干二净。慢吞吞的爬到班第边上,以同样侧头趴的姿势,和班第面对面望向彼此。

    “昨夜睡得好吗”容温慵懒开口,满眼期待。

    “一夜无梦到天明。”班第眉目疏散,一扫昨日的颓然失落。

    高挺的鼻尖自发抵上容温小巧的鼻头,同样温热的呼吸融在一处,暧昧缱绻。

    “真的”容温闻言很是欣慰的摸摸班第头,一脸骄傲的邀功,“我的法子好用吧以后你若不高兴便多休息,别一个人胡思乱想。”

    班第喉见溢出一声轻笑,昨日容温之所以能轻易忽悠到他,是因他神思散乱急需找个出口聊以自慰。

    今日他头脑可是清明得很,这姑娘竟还想哄他。

    不过,当班第对上容温那双水汪汪似蕴了繁星万千的眸子时,还是决定不戳穿她了。

    班第一本正经的颔首表示赞同过后,抬手替容温顺顺乱蓬蓬的脑袋,哑声道,“谢谢你殿下。还有,对不起。”

    黎明时分多罗郡王走后,他便再没有睡意。

    脑中如走马观花一般,迅速把他这二十二载每一幕过了一遍。

    短暂半生人间悲苦、生死别离、至亲反目、圈套设计等他都经历过了。

    他自认,经事取舍,不愧于心。

    唯独对枕边人,他一直是愧疚的。

    若无意外,容温本该荣华安稳度一生。

    是他,以情做缚,把容温与自己绑到了一处。

    他虽不吝交付真心,却从未让她感到安心。

    这句道歉,既为先前他中箭时对容温的误会;更为容温无辜遭的那些罪。

    至于谢意,是谢她,哪怕遭了那么多罪,依旧坚持走到他身边来了。

    四目相对,容温轻易读出了他未诉诸于口的那些话。

    “算啦。”容温捏捏他的耳朵,笑眯眯的,很是宽宏大度,“看你这么惨,懒得和你计较了”

    “嗯。”班第也勾了勾唇,忽然道,“殿下,你掉了根头发在我脸上,好痒。”

    “哪里”容温立刻支起半个身子凑过去,准备替他拿掉。

    班第看准时机,略略抬头,出其不意吻住那抹粉嫩的樱唇。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

    班第虽身受重伤,有心无力,但到底是个血性方刚的年轻男子。

    大清早醒来,见喜欢的姑娘衣衫不整的躺在怀里,他若不绮思,都不配叫男人。

    容温半推半拒挣扎了片刻,意识便随那双钻入衣襟的的大掌抽离,完全沉溺其中。

    两人这场腻歪的后果是,班第的伤又崩开了,血糊糊的味道再次蔓延到整个帐篷。

    来替班第换药的军医跟人精似的,两只眼第一时间往容温整理后,还残有一丝丝凌乱的榻上扫过。

    然后意味不明的瞅了容温一眼。

    容温长这般大,学规矩也好,学识字也罢,素来都是先生嬷嬷们眼中的乖孩子。

    如今冷不丁被军医这样略带责备的一瞅,还是因为这种事。

    她尴尬之余慌乱丛生,做贼心虚的反应十分明显。

    只见她红着脸飞快低头,先紧了紧自己的立领骑装领口,手又无意识一般,继续捂上自己殷红泛肿的唇。

    班第看得眼皮直跳,无奈又好笑,掀着唇冲她使眼色,示意她镇定,别再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容温此时只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她钻进去,火急火燎的,根本没及时看懂班第的暗示,便多看了他两眼。

    军医见状,以为这二人不长记性,一点都不顾劝告,这会儿还在眉目传情,忍无可忍的重咳一声,正欲隐晦数落几句。

    容温跟个受惊的小鸟似的,恼怒不已的瞪了面上带笑的班第一眼,认定是他促狭,在故意整自己。

    在军医开口之前,一溜烟儿的落荒而逃了,留班第这个厚脸皮在帐篷里被数落

    因他们目前驻扎的胡杨林位于战场乌兰木通附近,若碰上战事激烈,兵丁流窜,及可能被冲撞。

    班第看过舆图后,决定让卫队往北行一段路程,到乌梁素海附近驻扎。

    蒙古人喜欢把湖称作海子。

    乌梁素海蒙语意为杨树林,是黄河改道形成的形迹湖,形似一瓣橘。遥遥望去,银光朗映,水天一色,万顷空明,波光浩渺,恰似一粒镶嵌在茫茫草原上的圣洁明珠。

    再加上它旁有乌拉山奇峰耸立,自西北眺望,湖光山色,尽揽怀中。

    如此毓秀野趣之地,一来有益班第养伤;二来距乌兰木通不算远,能随时通晓瞬息万变的战场。

    因之前班第伤口崩开,导致容温被军医捉奸的小插曲。

    往乌梁素海去的路上,容温虽与班第身在同一辆马车里,但对班第没个好脸色。

    时刻保持警惕,不许班第靠近自己,以免他再次引诱自己犯错。

    班第半趴在大迎枕上,好声好气与她商量,“我不碰你,但你能不能别用那种我随时会拉你下水的眼神看我”

    “不可以。”容温无视班第刻意堆起来的笑脸,目不斜视,义正言辞的指责,“离我远一点,男狐狸精”

    勾引人的法子一套一套的,掉根头发丝他都能善加利用。

    “”班第一个身姿挺拔,形貌硬朗的大男人,活生生被按上了一个狐狸精的称号,可谓憋屈。

    不过,憋屈也比他自己一个人闲着好。

    班第再接再厉,继续没话找话的跟冷若冰霜的容温搭话。

    “你这条弦可是有些松”

    前几日,容温无意听侍卫们说起蒙古最常见也是最尊贵,能与佛供奉的乐器马头琴。

    知晓马头琴的前身乃是古代奚琴,如今的蒙古早已是马头琴的天下,奚琴琴声几乎灭绝。

    容温从前在宫中随一位太妃学过制琴,一时兴致所致便让人给她找了制作奚琴需要的物什,然后按照护卫们的口述,慢慢摸索着仿制起了奚琴,用以打发路途无聊时光。

    “你又不懂制琴。”容温洞悉了班第的意图,暂停下停下手里调试琴弦的活,从屉子里摸出几本书打发班第,不耐烦道,“你要是无聊就看这个,不要再出声打扰我了”

    被强行塞了厚厚一沓姑娘家才爱看的话本的班第“”

    因为容温严防死守又记仇的小气态度,班第也不敢再随便去逗她玩,去乌梁素海的路途中,只得老老实实趴着养伤。

    但他堂堂一个八尺男儿,也是有尊严的,就算无聊得双目失神像个呆瓜,也坚决不翻那些女人家才看的话本。

    容温懒得管他那些别扭的小心思,每日制琴赶路,自在得很

    他们抵达乌梁素海时,是一个日头西沉的黄昏。

    只见夕阳从远方地平线的湖面上延伸而来,泼洒在柔软如绸的芦苇丛中,无数飞鸟成群结队扎入其中,洁白的羽翼生就带出一笔画意,啁啁聒噪,亦显得野趣横生。

    美景如斯,不仅容温这种常年长在绿瓦宫墙里的姑娘看入神了,连班第与侍卫们这种常年在草原上跑的人,都难免一时沉迷。

    醒过神后,侍卫们便不在流连这湖光山色,而是说着笑着,忙活起安营扎寨的事。甚至有几个性格跳脱的侍卫,脱了鞋袜便嚷嚷着要去湖里捉鱼。

    托这几个侍卫的福,晚上他们吃的便是味道鲜美的全鱼炙。

    容温见班第用得多,怕他会积食,便泡了山楂茶准备递给他。

    结果被地上没铺平的地毡绊了一下,一杯茶有大半洒在了手上与身上。

    班第吓得一跃而起,顾不得容温不许他下榻的命令,三两步上前捉过容温的手。

    只见白嫩嫩的皮子上,被烫出的一小块红痕格外刺眼。

    班第心疼地朝容温手上吹了几口气,紧张问道,“还有哪里烫到了”

    “就手背沾了一点,其实这水不太烫的。”容温摇头,“身上都有衣裳隔着,更没事了。”

    说起衣裳,容温顺便垂头去看被泼湿的地方。

    视线触及腰间已被水浸成深色的荷包,容温目色一紧,低叫一声,“糟了。”

    一把把手从班第掌中抽出来,迅速去解荷包,然后从里面掏出两张画像来。

    “到底出什么事了”班第被她的紧张感染,语调越发急切。

    “我把扶雪舅父与姨母的画像打湿了。”容温捧着两张湿乎乎的纸,欲哭无泪,“我还指望等战事歇了,依照这画像寻人呢。”

    容温言简意赅讲述了一下扶雪的事。

    原来如此。

    “画像毁了大不了再画一幅。”他还当是什么大事。

    班第提着的心放回原处,拿开容温手里的湿画像随手扔在桌上,准备带她去换衣上药。

    灰眸不经意往画像上扫了一眼,迈开的脚猛地顿住,一脸古怪的问容温,“画上的人可是姓魏,因冬至出生,取名冬藏。她还有个龙凤双生的哥哥,叫冬阳。”

    “你认识他们”

    容温诧异之余,心中某种猜测逐渐显露。

    “认识。”班第颔首,指着那副画像道,“这是宝音图生母,我嫂子,魏氏。”

    “”容温糊涂了。

    结合先前多罗郡王的话与班第见到画像时的反应,她猜测这个扶雪姨母魏氏冬藏应恰好就是达来喜欢到为之舍命的汉女才对。

    可为何班第却说,这是静妃之子的妻子,宝音图生母。

    班第见容温呆滞脸傻在原处,索性把人半搂到榻边,点了点容温鼻头,一边替容温脱下湿衣,一边沉声提及前事。

    “当年长兄钟情魏氏,但魏氏对他态度平平,一心只想带哥哥冬阳的骨灰回关内父母身边去。所以,长兄得知魏氏被送返关内的消息后,才会那般急切。”

    因为他清楚魏氏心中没有他的位置,这一去,早晚会嫁人生子。从此以后,就算再见,也是物是人非。

    所以,他拼了命也要闯入关内去。

    有个消息,达来至死都不知晓他喜欢的魏氏,根本没被送往关内,而是被鄂齐尔秘密囚禁在了王帐附近的莫干庙中,只等时机处死。

    所谓送返关内,不过是骗他死心的谎言。

    谁知他会那般痴,竟把命送在了鄂齐尔的全盘谎言里。

    古人常用,前世仇人,今生父子这话来形容儿子是老子的讨债鬼。

    可到了鄂齐尔与他的几个儿子身上,双方位置生生来了个对换。

    鄂齐尔先以谎言讨了长子达来的命;

    后又自私且无担当,为求自保,推出了二子扎布遮掩自己做过的丑事,代为挡刀;

    连累得四子莫日根出家为喇嘛,漂泊无依;

    五子班第深陷泥沼,自苦多年。

    还有三子脱里为了几个兄弟间算不清的血账,与五子班第反目为仇等等

    如此父子。

    班第下巴抵着容温发顶,深深吸了口气,待那股翻涌的戾气压下去后,才继续道,“我也是长兄身死以后,才知晓魏氏被困在庙中。当时郡王他们悲痛长兄之死,已准备送魏氏下去陪他。”

    那毕竟是达来宁愿为之舍命的女子,班第虽也悲痛或生几分迁怒,但并不愿看她就此丧命。

    遂找机会去寻了亦被困在莫干庙里的静妃之子云和。

    “云和兄长身份特殊,不便留在静妃另嫁之地。所以自生下来起,便被秘密圈养在科尔沁的莫干庙中,由王族看顾。长兄与云和年纪相仿,性情相投,经常与他玩在一处。

    我因生母的关系,也与他走得近。郡王他们对静妃心存亏欠,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阻止我们三人来往。”

    “当时云和兄长早已到了适婚年纪,郡王他们为他的婚事几乎熬白了头。”

    云和的出生既贵重又阴私,娶妻身份太高怕生祸端,身份低了又怕辱没了他,对不起已故静妃。

    “我便请云和兄长出面,让他以心悦魏氏,要娶魏氏为由把人要了去。”

    云和与达来有旧,又常年在佛寺修了颗善心,不忍见少女无辜丧命,点头应允。

    多罗郡王他们一番衡量过后,终是卖了云和或者说是静妃的面子。

    云和与魏氏成亲,本是为保魏氏性命的权宜之计。

    后来两人相处下来,倒真的起了几分情谊,有了宝音图。

    但因当年静妃怀云和之时,先是被废后,紧接着又是送返科尔沁另嫁,经事太多,损了胎儿。云和自出生起,身子便不太好。

    宝音图尚在魏氏腹中之时,他便因病去世。

    魏氏悲痛亡夫,生宝音图时血崩而亡。

    容温听完班第的话,倒是忽然想起一桩事,“难怪宝音图之前对我讲,苏木山上葬着他的阿布父亲和那嘎其舅舅。嗳,好像不对。”

    “魏氏为何没与云和同葬还有,云和与达来是亲如兄弟的好友,宝音图理应称呼他为伯伯吧”

    舅舅是母亲的兄弟。

    “魏氏一直惦念返乡,死前拜托我送她与她兄长的骨灰回家去,但她死讯突然,从前又因走西口的罪过,害怕牵连家人,所以极少对外透露她的家乡所在。我根据她零星留下的线索,并未寻到她家人,所以她的骨灰一直存在庙中。”

    班第解释道,“至于宝音图唤长兄为舅舅,是因当年魏氏一直唤长兄一句大哥。”

    “原来如此。”容温叹了口气,真觉得班第身边这些人的故事远比话本精彩,难怪班第睬都不睬她那些天君仙子的话本。

    可精彩人生,往往伴随旁人难以承受的苦难。

    容温察觉出班第心绪低迷,主动往他怀里滚了滚,双臂环上他的脖颈,脑袋软乎乎的往他胸前蹭,“五哥,你好好啊。”

    班第让宝音图循着魏氏的关系唤达来一声舅舅,对早逝的达来而言,虽会遗憾,但更多的,应是欣慰。

    他的爱并未完全成为心爱姑娘的灾难。

    至少,魏氏的血脉仍在世间延续。

    这应该算是,班第赠给已故长兄的温柔。

    “有多好”班第低头啄吻容温一下,哑声问。

    “形容不出来,反正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不如你。”容温肯定道,因为就在方才,她在寒光冷硬的甲胄下,看见了最纯粹的赤子之心。

    “不过,你也是真的傻。”

    “”班第一愣,轻掐起容温下巴,故作恐吓的问,“到底会不会夸人”

    “我说认真的。”容温抿抿唇,“这些年你养着宝音图,分明是出自旧时情谊,从未存半分利用他特殊身份去夺利之心。但你从来不明说,瓜田李下的,总是容易横生误会。”

    “而且,你还特地从京城带了那个叫小牛的孤儿给他做玩伴。若在皇宫,这就叫给龙子凤孙选伴当。日后若他真的一朝登基,那这伴当绝对是一方重臣届时,这家中无亲的重臣为报你当年择选之恩,肯定会为你所用。”

    这头头道道加起来,班第的行为属实可疑。

    至少,当初容温第一次知晓宝音图的身世后,便立刻疑心上了他。

    若非他刚才提及达来、魏氏以及云和时的态度,容温到现在都还以为他养宝音图是另有所图。

    容温隐隐猜测,多罗郡王之所以那般轻易认定班第会因一己之私枉顾天下,也许就和宝音图的存在有关。

    “心眼多。”班第掐掐容温的脸颊,“我带小牛来蒙古,是见他唯一的祖父也过身了。他孤苦伶仃留在京中也是任人欺凌,不如带到蒙古来与宝音图做个伴。”

    “若是怜悯他,可以托人在京中好好照看他,何必把小小孩童弄到距家乡千里之外的地方。”容温不解,“而且,宝音图的养父母瞧着还年轻,早晚会生孩子吧”

    说起生子,班第略微一滞,若有似无的多觑了容温几眼,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沉声道,“生不了。”

    容温奇怪,“为何”

    班第犹豫一瞬,还是选择如实回答,“他养母生而有疾。”

    班第当初之所以把宝音图托付给他的养父母,便是为此。

    “什么病”容温在京城也见过许多不能生养的后妃福晋,不过她们既能通过重重选秀,入宫为妃或被指婚,自然是身体齐整的。

    之所以不能生,多半是被日子一天天磋磨出来的。

    容温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女子生来便无法生育的。

    “石女。”班第见容温好奇,索性一次和她讲了,“他养母的母亲染了脏病,生下来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

    蒙古这地界,乱的不止是喇嘛庙,有些部落的贵族简直比喇嘛庙还肆意污秽。

    他们要的不仅是旗下所有的牛羊土地,还有女子年轻的身体。

    凡是族中女子,只要长了几分姿色,不管未婚已婚,凡是贵族看中的,都跑不了。

    许多女子嫁人前,便已诞下过子嗣。

    如此秽乱,自然会得病。

    曾经有个毫无规矩的小部族,就因为这般无休止的男传女,女传男,险些灭族。

    如今,脏病早已成了蒙古人人闻风丧胆的恶疾,与天花等同。

    但因这种病毕竟不光彩,所以不曾有人拿到明面上讲,容温这个长在天下最光鲜地方的公主,自然也没听闻过。

    “啊”容温惊悚瞪大眼,“那扶雪日后”

    “她只是碰了那些喇嘛的皂角,染病轻,发现得也早,治好了便无大碍。”班第安慰道。

    容温勉强放心,“哦”了一声后,突发奇想道,“我记得多罗郡王福晋也是一生不曾生育。”

    容温本是随口一提,谁知班第闻言后面色诡异。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容温小心翼翼的问,毕竟是非议长辈,还是这种事。

    班第略显尴尬,“嗯,福晋的阿玛,咳草原上顶有名的浪荡之辈。”

    “一人图快活,结果全报应在了子孙身上。”容温说着,面色忽变,脑袋越发埋进班第劾,闷闷道,“我好像没正经做过什么坏事,你也没有。”

    可是,他们也不会有孩子。

    容温不见得多喜欢孩子,但不能生与不生,是两码事。

    “别多想。”班第担心容温长此以往下去,会有心结,想方设法开解,“你生来康健,大夫也没说你彻底坏了身子,可能就是艰难些。大不了,以后我们都勤快一些。”

    “什么”容温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孩子和勤快有什么关系。

    班第见她澄澈如镜的双瞳尽盛懵懂,忍不住伸手在她眼角碰了碰。她可能不懂,男人多半带有劣根性,这般极致的纯粹,最易刺激欲念。

    “我说”班第嗓音低沉,又不似一般的暗哑,莫名添了几分让人脸红心跳的邪气,“这样。”

    男人火热的唇,带着状若兽类的掠夺气息,凶猛朝容温涌去。

    不仅是唇,还有手。

    不管班第在外如何,在这种事上,对容温素来是和煦的。

    如今他冷不丁展露出如此富有侵略性的一面,容温先是被唬得一愣,他让张口就张口,他让伸手就伸手,反正任由他摆布。

    直到被仰面扑倒在榻上,帐篷穹顶的日光毫不留情打在容温脸上,容温觉得晃眼,这才隐隐醒过神。

    然后,局势变幻。

    “你真是,什么乘人之危都敢乘”容温气得言语颠倒,一巴掌拍在自己胸前黑脑袋上,“快起开,否则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就他这伤,军医都说了需要卧床休养,偏偏他自负强干,总是不听。如今还做些乱七八糟的事,如果再扯崩一次伤口,那是绝对会加重伤情的,简直是不要命了

    班第心里“啧”了一声,不曾想容温这么快就回过神了。

    不情不愿的抬起头,翻身下来。那双大手临走前,还不自觉的揉了揉掌中软乎乎的小桃子,很是不舍的模样。

    容温被胸前的异样臊得脸蛋儿通红,原本只有五分气性,如今足足变成了十分。

    绷着脸从榻上爬起来,飞快把衣裳套好,视线扫过班第背上,见纱布里并未透出血迹,这才微微放心。

    容温重重拧了班第胳膊一把,气呼呼撂下一句,“等着,我去拿个东西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飞也似的出了帐篷。

    班第听闻容温不是被自己气跑了出去,而是去取东西收拾自己,根本没当回事。

    甚至还隐隐有些好奇与期待。

    随口拱火,“嗯,等你。”

    不像是等着被罚,反倒是像在等惊喜找上门。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容温抱着一个精致的描红漆匣子冲了回来。

    班第眉梢一扬,兴致盎然的往那匣子里瞥了好几眼。

    “想知道装的是什么”容温走近他,一反方才出去时怒发冲冠,笑容端庄又神秘,“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看。”

    班第配合的递出右手。

    “两只都给我。”

    班第配合的伸出双手。

    容温满意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根两指宽的丝带,慢悠悠把班第双腕缚在一起,打了个死结。

    班第见状依然不慌,半点都不带挣扎的,甚至愈发好奇容温匣子里卖的什么药。

    容温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慢慢打开匣子,把里面的白瓷膏盒,明矾,窄白布条依次取出,摆好。

    班第瞅着那白瓷膏盒里红艳艳的凤仙花汁液,倏然申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是”

    “染指甲用的蔻丹。”容温微微一笑,指着那小盒明矾,好心解释道,“在凤仙花汁液里加入一小匙明矾,然后再反复往指甲上染个遍,可以确保指甲一旬不褪色。你说我若给你染个十遍,不知能不能管用小半年。”

    容温话音落,如愿看见班第面色大变。

    她眼疾手快,赶紧按在班第正欲挣脱丝带束缚的双腕上,幽幽道。

    “额驸,你要谨慎。这是我最喜欢的发带,若是你的手再把它弄坏了,我们之间的账就又多一笔。本来你这手方才讨嫌,已经够让我烦了。”

    容温含笑,眼神肆意在班第面上打量,意味深长的补充,“对了,说起来,扶雪可真是心细,不仅给我收拾了蔻丹匣子,还准备了描额妆的金箔花钿,还有”

    班第被容温嘴里那一长串女儿家用的妆奁物什绕得目色呆滞,面呈菜色。但到底没敢用蛮力把自己的双手解救出来。

    他觉得,以容温的脾性,若他敢此时挣脱逃跑,不让容温把这口恶气出了,容温不定还会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招往他身上招呼。

    班第忍气吞声,被容温押着涂了红指甲后。

    瞅着自己黑黢黢又粗糙的大掌上,那粉嫩嫩又刺目的殷红,自觉丢尽了身为男人的脸面,整个人活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下子便焉巴了。

    以往一有机会,他还总想往外跑透透风或者动手动嘴占占容温便宜。如今可不一样了,他恨不得把自己挖个坑藏起来,羞于见人。

    容温见状,非但不同情他,反倒再次往他心上插了一刀。

    容温去找了乌恩其,告诉他班第嫌一个人呆着无趣,让他叫上侍卫们,带着自己常用的兵器去主帐中,由班第替他们掌掌眼,看看兵器可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要知道,班第不仅武艺高强,对于冶制兵器也是精通。他在科尔沁住的帐篷墙壁上,几乎处处悬着兵刃。

    于是乎,第二日清早,乌恩其便带着乌泱泱一大群侍卫,兴冲冲捧着兵器到了主帐,请班第指点。

    班第看着那一柄柄几乎快怼到他脸上的兵器,一颗憋闷的心蠢蠢欲动,连带藏在被子里的双手也几次蠢蠢欲动。

    但一接触到容温那张似笑非笑的笑脸时,他的理智瞬间回笼,生怕被人发现他的小秘密。

    黑着脸,咬牙切齿把那双让它丧失男性尊严的手狠狠往被子里塞了塞。

    而且,班第不仅要防着自己露馅,还要提防乌恩其这帮狗东西别兴致突发,硬往他手里塞兵器,请他品鉴。

    等乌恩其带着侍卫们离开时,班第简直身心俱疲,那张标志性的面无表情脸已经变成了狰狞扭曲脸。

    自此,班第算是彻底领教了容温的手段,老老实实窝在帐篷里,看看兵书琢磨琢磨兵法,陪陪容温仿制奚琴。

    将将过了一月,让班第恨得咬牙切齿的红蔻丹终于褪去了艳色,他背上的伤也好了七七八八,容温的奚琴几乎同时大功告成

    这一月里,乌兰木通战场除了频繁传来捷报外,还传了一道令人震惊的消息来皇帝御驾亲征了。

    因有皇帝坐镇,清军与噶尔丹交战的气势越发凶猛,一路打得噶尔丹慌乱逃窜到了乌珠穆沁附近去。

    多罗郡王等人率的兵马早在乌珠穆沁恭候噶尔丹多时了,一直等着堵截噶尔丹,下手自是毫不留情。

    捷报上说,噶尔丹连连战败,如今已带着残部逃回从前未得势时的腹地科布多去了

    以往班第看捷报,一般都是随意扫几眼,可是今日,他却捏着那封噶尔丹大败逃窜回老巢的捷报在案几前坐了许久,然后才缓缓提笔,写了一封密信,交代乌恩其亲自跑一趟传到那六万大军中去。

    容温隐约猜到,信里的内容关系那六万人马的去向安排,以及保全科尔沁不受牵连的办法。

    否则,班第也不至于在乌恩其走后,倚在榻上,半晌过后,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一定是,做了一个极艰难的决定。

    他不说,容温也不问。,,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