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0

作品:《固伦纯禧公主

    行至小院所在的街道,先前肆无忌惮以小院为祭的喇嘛与百姓早已作鸟兽散。但周遭呛人的香烛纸钱气味还在,浸红白榆树根泥土的鲜血还在,只有那一百名无辜被选做祭品的孩子不在了。

    小院门口当值的守卫见班第亲自背着一袭盛装的公主回来,卫队与车驾反倒远远缀在后面,当下大惊,以为出了事,赶紧聚上前询问班第,可要帮忙。

    班第摇头,以口形道,“噤声”。

    回来的路上,容温趴在他背上无声抹了通眼泪,把他衣领全浸湿后,便心安理得的睡了过去,这会儿还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隔得近了,守卫们自也发现公主睡着了,面面相觑,尴尬不已。识趣的收敛动作声音,眼观鼻鼻观心退守在一旁。

    唯有守卫小头领一脸无奈,硬着头皮挡在班第面前,用气音禀事,“台吉,四爷来了,正在院中等候。”

    “莫日根”班第脚步一滞,下意识侧头看想背上熟睡的容温,蹙眉低声道,“他来归化城作何”

    “属下不知。”守卫把班第的反应看在眼里,踌躇道,“但估摸着,四爷应也是为六月十九菩萨生辰,朝佛而来。”

    科尔沁人都知道,郡王府四爷莫日根出家做了喇嘛。

    适逢战乱时节,一个喇嘛跑到前线归化城来,除了朝佛,守卫想不出别的理由。

    今日城中的喇嘛是如何在小院外以那百名孩童性命为引,寻衅公主,激得公主怒气交加险些晕过去,最后忍无可忍,不得不亲自出面去城楼为台吉澄清污名的事,所有小院护卫乃是亲眼目睹的。

    如今公主不过出去一趟,院中便冷不丁多出位登堂入室的喇嘛,这不是存心给公主找刺激。

    是以,守卫自认很能理解班第表现出来的意外。

    一边是女人,一边是兄长,实在两难。

    事实上,班第并未如守卫所想那般为难。

    班第背着容温,稳健迈入院中。隔着不大不小的花圃,与静坐青檀树下参禅的莫日根对了个眼神后。便自顾进了内院卧房,轻手轻脚把容温放在床上。

    天边最后一丝残光已经散去,屋内混黑一片。

    班第面沉如水,未去点灯,只凭着过人目力,小心替容温把那层厚重又屈辱的吉服脱下来,随手往地上一扔。

    然后是那在黑暗中,依旧熠熠生辉,光芒耀目的朝冠。

    容温睡得正香,忽觉头皮被扯得发疼,昏昏沉沉睁开眼,入目一片黑暗。只能凭着隐约光影,望向正围着自己脑袋瞎忙活的男人。

    “醒了”班第察觉到她气息变了,索性顺势把人从床上半抱起来,解释道,“你头发缠在朝冠上了,别乱动。”

    “唔。”容温无精打采,“那你轻点。”

    “会的。”班第答道,让焉头巴脑的容温靠在自己怀里,长指笨拙的在秀发间翻转游移。过了片刻,才彻底把青丝与朝冠分开。

    “好了。”班第丢开朝冠,扶着容温肩膀柔声交代,“先别睡,起来沐浴祛祛暑气。”

    那身冬吉服裹得她浑身都是湿汗,不尽快洗干净怕是得生病。

    “过会儿再去。”容温正是困乏,不想动弹,恹恹趴在他怀里小声撒娇耍赖,“眼睛不舒服,脸不舒服,脑袋也疼,身上还热。”

    班第神色一紧,手贴着容温额上摸了摸,确定没发烧后,指尖一转,果然蹭到她眼角干涩一片,无奈道,“眼泪全糊在脸上了,自然不舒服。乖,起来洗脸沐浴。”

    容温闻言,想起自己先前竟然在大街上委屈巴巴哭成了一棵泡菜。面上挂不住,死不认账,嘴硬道,“胡说,我才没哭。分明是你身上脏,汗水蹭到我脸上了,才这么难受。”

    “行,我脏。”黑暗中,被倒打一耙的班第浅淡勾唇,面上写着果然如此四个大字,耐心十足继续哄道,“那让我抱你去净室,将功赎罪”

    容温勉为其难,“好吧。”

    班第抱起容温没走两步,便听见几声规矩的敲门声。扶雪掌灯立在门外,轻声问可需要自己入内伺候。

    “进来。”班第唤道,绕过屏风,大步走进净室,把容温放在一旁的杌子上,“殿下,让宫女伺候你梳洗,我有事先出去一趟。”

    容温瘪嘴,想起那些沆瀣一气,是非不分讨伐他的声音,闷闷道,“又去城门”

    “不是。”班第犹豫一瞬,唇边溢出一声微不可察的慎重叹息,“莫日根来了,正在院外,我得去看看。”

    “他”容温想起先前曾在庙宇有过一面之缘的班第四哥莫日根,那是个举手投足间气度高华,超脱如谪仙的青年男子。

    可如今一提及他,容温首先想到的却不是他如何出类拔萃,风采照人。

    而是他的喇嘛身份,他的猩红僧袍,他面目上的悲悯笑意像极了今日在小院门前,主持用百名孩童性命为祭礼的那名大喇嘛。

    容温知道,这般迁怒莫日根很没道理,可心头总是不得劲,遂对班第道,“我不太舒服,就不去见他了,你替我向他告罪一声。”

    莫日根毕竟是班第的嫡亲兄长,不给他面子,也是下了班第面子。

    “没事,他不在意这些。”班第本也没打算让容温见莫日根,“我去去就回。”

    见班第步出净室,外间的扶雪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要进净室去伺候容温沐浴。

    班第扫了眼扶雪刚拾掇好,准备拿去清洗的吉服与朝冠。大手一伸,把托盘抓在手里,阔步往离去。

    那神情犹如暴风雨将来的雷电前兆,早不复面对容温时的和风细雨。

    扶雪眉梢一动,隐隐猜到班第为何一言不发拿走吉服朝冠,识趣的没有多嘴多舌追问,但进到净室后,还是略略给容温提了两句。

    她是主子们的奴才不假,但先是公主的奴才

    班第拿着吉服朝冠出了内院,副将正好在月亮门外遣人布防。见状,殷勤伸了手,要替班第捧托盘。

    “台吉可是要把这些东西送还至大长公主府”先前领容温命去大长公主府借东西的便是副将,他并不知这吉服另有玄机,摸着后脑勺憨憨道,“些许小事,交给属下去做便是。”

    班第满面嫌恶地把托盘塞给他。

    副将生得一张穷凶极恶的坏人脸,实则心眼实诚,根本没读懂班第的喜怒,捧着托盘行了一礼,便要退下。

    “站住。”班第在副将惊疑的眼神中,凶横伸掌,折断了朝冠上的金塔,捏碎了冠中央孔雀嘴里衔的、象征皇室规制的东珠。

    “这这”副将吓得张大嘴,良久没合上。

    “亲自送到大长公主眼前。”班第一身悍气,狂妄吐出两字,“焚了。”

    送还大长公主破烂一样的朝冠已够吓人。

    竟还要当着大长公主面,焚象征大长公主身份的朝冠,这是把大长公主的面子当鞋底子踩啊。

    大长公主还不得当场把他剁了喂狗。

    副将自认没这胆气,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吓得一激灵,苦着脸忙不迭讨饶,“台吉”

    班第冷睇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去城门寻多尔济,让他领一队人马,护送你去。”

    副将咽口水,他就算再傻也知道,这哪里是护送,分明是震慑。

    如今城中这乱象,谁手里有兵谁是大爷。

    归化城面上说是土默特王与大清副都统镇守,班第领兵协助。

    实则,大权早已悄然落到班第手中。

    否则这几日,班第哪有本事,硬抗下满城人的怨怼声讨。

    凭她大长公主如何位高尊贵、金枝玉叶,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便如方才被班第随手捏碎的东珠,不值一提

    明月初升,晚风习习。

    青檀古树枝繁叶茂,昏暗阴影大片笼在地上,一直闭目坐禅在树下的青年喇嘛,似被这夜色树影,披上了一层别样神秘。

    班第走到莫日根面前,学他的样子,席地而坐,眼神散在无际苍穹,敲着指头,耐心听莫日根缓声念佛。

    约摸一刻钟之后,佛声暂歇,莫日根睁开眼,笑盈盈的冲班第颔首。神色熟稔坦荡,好似两兄弟间未陌路多年,也未因人命生过龃龉,一派自若赞道,“许久不见,小五稳重许多。”

    再也不像九年前,一见他便要拔刀喊杀。

    他记得,九年前自己被父母仓皇暗送出科尔沁时,是个冬日黄昏,皑皑白雪蒙住了千里草原。极目远望,天地一色为白。

    临出王帐属地前,他最后回首看了一眼。

    隔得远远的,他便认出了人群中那个高挑单薄,浑身戾气的少年郎。

    那是十三岁的小五。

    他亲眼看着,自己最喜欢的五弟,横刀立马,下手无情,把从小一同长大的二哥腰斩于王帐之前,肠子流了一地。

    然后,又见那少年郎抹了把脸上的血,拖着刀,红着眼,纵马朝他住的毡包冲去,去找他这个罪魁祸首寻仇。

    班第读出了莫日根的未尽之意,冷哂,没心思与他绕弯子,“长兄命丧漠西杀虎口附近后,你便当了喇嘛,居无定所,躲我多年。今日主动送上门来,为何”

    “你果真长大了。”莫日根捻了一粒佛珠在指尖摩挲,笑意幽远,“若放在从前,你远不会这般平静,你会歇斯底里,以所谓真相指责我。”

    “说我得知长兄急于寻找魏姑娘,却无头绪,遂毛遂自荐,替其卜卦,以卦象显示魏姑娘人在关内为引,诱长兄在漠南封关令正严之时,绕路往西边险峻地杀虎口去,找机会偷潜入关。”

    “后又故意把长兄西行杀虎口的消息,透给与我交好的二哥。”

    “二哥一直有心与长兄争位,自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二哥遂给杀虎口附近的大清守军传话,说有身患天花疟疾的蒙古逃奴,意图混过关隘,入关内去。”

    “早有清律明言,凡蒙古王公无召入关者,以谋反论处,祸及全族。彼时,册封长兄为郡王世子的消息已从京中传了过来,只差最后一道圣旨送达。”

    “长兄陡然见杀虎口大清守军四处搜捕自己,以为自己身份暴露,为了不落在清军手中,牵连郡王府及族人,便一头扎进杀虎口附近险峻群山中。最终,堂堂世子,落得个为野兽分食,尸骨无存的下场。”

    往事不堪,难为他还能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我知道,这不是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真相。哼你当真以为,我这些年没杀你,是因为有人护你,为你掩盖踪迹,我寻不得”

    班第屈腿撑住胳膊肘,面露讥诮,“时隔九年,你提及这些,莫不是想从我这处,讨份清白”

    “清白于我有何重要。我只是兴之所至,突然想瞧瞧,你可有放下。”

    莫日根背倚青石,洒然一抖猩红僧袍,笑得混不在意,完全不似在人前那般端着佛家悲悯。

    “再有,我今日来,其实也算不上是寻你。先前,与公主于庙中初识时,我在白垩塔往生上师真身前,曾送了她一卦四字作为你二人的新婚贺礼。前几日我再上白垩塔时,却发现这卦象,全盘乱了。”

    班第原本撑在腿上的胳膊,不自觉放了下去,背脊挺拔,以一种生硬的姿势,死死瞪向莫日根。

    记得老七多尔济幼时,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觉得四哥莫日根这人神神叨叨,似能掐会算,邪门古怪得很。他每每严厉呵斥,骂多尔济满口胡诌。

    实则,不然。

    多尔济所言,确属实情。

    他骂多尔济,只是怕他童言无忌,戳破秘密。

    漠西蒙古西藏信奉的佛教,一直有达赖喇嘛传世的说法。

    上一代达赖圆寂后,其弟子会依照佛陀与达赖留下的神旨,寻到达赖的转世灵童,奉为新达赖。

    是以,又叫达赖传世。

    当年,莫日根与脱里这对双生子降世时,上一代达赖正好圆寂。

    其弟子寻到科尔沁王帐,要奉灵童回圣寺为达赖喇嘛。

    若是普通牧民,家中出了转世灵童,那自然是无上荣光。

    可科尔沁郡王府不同。

    郡王府在漠南科尔沁本就权势煊赫,地位不逊旗主。若再出个在漠西西藏政治与宗教地位都超凡的达赖喇嘛,这等同把漠南与漠西联系在一起。

    以清室对蒙古的防备,若真有了此般联系,皇帝怕是会整日不错眼的盯着郡王府,盯着科尔沁,盯着整个漠南。

    而且,当时莫日根与脱里是生得一般模样的双生子,灵童只可能是其中一个。

    若真放任其中之一被带走奉为达赖喇嘛,那另一个,势必活不成。

    总不能,留一个与达赖喇嘛样貌相似的人在外。若日后,这人利用这幅相貌为害,定会祸累达赖。

    当时,多罗郡王兄弟两为保全科尔沁,也为保全双生子,也不知如何暗地里打发了那些前来寻灵童的僧侣。

    那些僧侣连双生子的面都未见到,自然也没明确指出双生子之中,到底哪个才是所谓的转世灵童。

    可有些事,大概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随着莫日根长大,他分明从未受戒,随僧侣喇嘛学过诵经坐禅,却无师自通。甚至,还会了卜卦超度等得道喇嘛才会的本事。

    班第只比双生子小一岁,双生子养在老台吉夫妻膝下,他养在多罗郡王王帐内。但两厢,也算得上是自小一处长大的。

    莫日根的异常逃不过他的眼,自然更逃不过比他们年长六岁,且心思缜密的长兄达来之眼。

    莫日根有异,算是郡王府几个小兄弟中,打小便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也是后来,长兄为何那般信任莫日根的推演卜卦,一门心思朝西去,想找法子入关寻心上人的缘由。

    长兄已故去多年,班第对莫日根的恨意,也经由岁月逐渐揭开的真相与现实,慢慢演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否则,他也不至于让莫日根多活这些年。

    如今,乍然听闻莫日根的来意,班第藏在最深处的暴戾恨意,又冒了头。

    猛地暴起,双目绯红,拽过莫日根的领子,恶狠狠道,“谁许你乱给她卜卦的”

    “关心则乱,莫以怒气掩盖恐惧,伤身。”莫日根毫无惧色与班第对视,淡然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初,我给公主卜的那一卦四字以及,她的命盘为何乱了”

    班第灰眸震了震,扯莫日根的手,先是握紧,后又缓缓松开,垂在身侧,攥成拳。

    “说。”

    莫日根抚平领口,恢复了几分悲悯神色,从容道,“白垩塔上,我赠公主早去早回四字。”

    班第闭目,不让莫日根看见自己眼中的震荡。

    算起来,容温是在来归化城之前,见到莫日根的。

    莫日根让她早去早回,他却告诉容温,那达慕见。

    是以,容温尽数把莫日根的卦象抛诸脑后。一直等在归化城,等到了那达慕,也等来了无数麻烦与危险。

    班第心绪起伏,激出几声猛咳,索性以手抵在唇边,哑声追问,“那你今日”

    “今日。”莫日根淡淡一笑,在口中慢慢咀嚼这两字,“今日我来得晚了,未在宜卜时间,见到公主面相。只方才你背她进去时,窥得几分。她右手覆着白纱,可是伤到了掌心”

    “是。”班第艰涩,容温那手,是那日被魏昇掳走时伤到的,尚未痊愈。

    “难怪。”莫日根轻叹,“我道为何命盘全乱,原来是掌纹乱了,可惜”

    手相又称万相之首,其中重要,不言而喻。

    班第盯着靴尖,怔怔地问,“可惜什么”

    “富贵命散。”莫日根道,“今日我没瞧见她面相,也说不完全,只得两句。”

    “半生樊笼,半生孤寡。”

    莫日根此言一出,班第终是听不下去了,黑沉一张俊脸,猛然起身,脚下不经意踉跄一步,险些平地跌倒,他却仍走得头都不回。

    莫日根望着他仓皇的背影,微不可察的摇摇头,提了几分音量,“这卦,卜她亦卜你。你且记住,莫要行差踏错了。”

    该放下时,便得学会放下

    班第犹如行尸走肉般,满目僵滞,一路往内院大步而去。

    到门前时,听得里面传来女子细细碎碎的交谈声。

    烛光把年轻姑娘纤细的剪影印在窗扇上,班第盯着那剪影,堪堪停住脚步。良久,再次拐出内院月亮门。

    过了大概一刻钟左右,才重新回到内院。

    “回来了。”容温洗了个澡,瞌睡虫也跑了。披散一头半干的乌发,笑着走出两步,去迎到门边的班第,“正好,饭菜准备得差不多了,你进去洗一洗,出来吃饭。”

    “好。”班第沉声答道,下意识避开她晶亮澄澈的小鹿眼,垂眸往净室踏去,“你饿了就先吃。”

    “不急。”容温顺手拉住他,站在屏风前,笑眯眯道,“我帮你卸甲吧。”

    平时班第都拒绝不了笑颜如花的她,更何况是方才还听了莫日根那番话,闷声叮嘱,“你小心些,别弄绷了右手伤口。”

    “知道知道。”容温还是第一次帮人卸甲,动作生疏,班第便站在哪里任由她慢吞吞的摆弄,围着自己打转。

    目光,一直追在她身上。

    撇去身份不说,她也是极好的姑娘。

    善良,宽和,勇敢,还有许多优点,可这样的姑娘,下半生极有可能是孤寡与樊笼。

    孤无子。

    寡丧夫。

    莫怪莫日根说,这卦卜的她,亦卜的他。

    “好了。”容温费了不小的劲儿,才替班第把甲胄卸下,结果抬头一看,发现他正出神,难怪方才问他那系扣怎么解,他也不应声。

    容温戳了戳只着单衣的班第,“你是不是累了为何魂不守舍的”

    “无事。”班第回神,顺手搂着容温腰间小转了一圈儿,逗她笑起来后,这才若无其事道,“我只是在想郡王他们的援兵何时到。”

    容温对这些排兵布阵不感兴趣,催着他进去洗澡。

    扶雪不在屋内,她便自己动手去找了个木桶来,准备替他把刚卸下来的甲胄装好,递出去清洗。

    容温随意拿起上甲,忽见从里面掉出一块牛皮布来。

    是蒙古舆图。

    容温起初没在意,他行军打仗,身上有舆图再正常不过。

    直到她顺手把那舆图放在一旁高几上,借着烛火明光,看清了上面的批注。

    容温面色倏然煞白,反反复复把那舆图看了几遍,下意识朝净室方向一望。抖着手,把舆图放回原处。连那只木桶,也一并拿了出去。班第沐浴换衣,顶着一头湿发出来时,饭菜已经摆放在桌前,冒着热气。

    容温左手持把小银剪子,正闲挑窗前油灯灯花。

    素手皎颜,烛火映衬下的眉目,柔似秋水。

    算不得精细的屋室里,他喜欢的姑娘在等他一起用饭。

    本是极不起眼的琐事,可那不经意流散的温情味道,似能从鼻尖嗅到。

    情浓了,欲亦重了。

    因莫日根那一卦,班第打心底升腾而起的抑重、怜爱甚至是恐惧,全化作汹涌爱欲朝容温汇聚。

    喉头一动,悄无声息凑近容温,一个出其不意的吻,密实印在粉嫩的唇上。

    墨发潮湿,吻却火热。

    过了良久,容温才气喘吁吁的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拨开他四处作乱的大手,慌忙整理衣襟。

    所有春光被掩得干净,班第略显憾色,似笑非笑凑近容温耳边又含混说了句混账话,惹得容温羞恼不已。

    容温气呼呼的锤了他两下不算完,还伸出白生生的小手拽他发梢。

    拽发梢她最爱做的小动作。

    别看她面上装得凶,实则手下根本没使什么力气,软绵绵的,还不如猫儿挠人疼。

    班第眸中带着洞悉的纵容,任由容温气鼓鼓的撒气。

    过了片刻,才把人抱起来,大步放到圆桌边的杌子上,掩下心中所有异常,继续逗弄道,“果真是没吃饭的力道。”

    “你是不是欠”容温横他一眼,撒了手,顺便在他衣裳上蹭了一把。

    把被他发梢沾湿的手擦得干干净净。

    这才拿起小瓷勺,慢条斯理的喝粥。

    这番笑闹,在不经意间,倒是把容温因那张舆图而起的忧虑驱散了大半

    圆桌不算大,班第坐容温对面,边吃边正大光明的看她。

    她右手伤了,左手又不会使筷子,只能笨拙的捏起白瓷勺,舀了一粒四喜丸子。

    班第看她不过在丸子边角小啃了一口,便放到碟子里不再碰了,其他的荤菜也不理会,只埋头跟前那盘清炒素菜心和碗里的粳米粥。

    她本就生得纤细,近来又被伤病与外间杂事折腾得消瘦不少。这会儿一身素色寝衣,满头乌发如云般泼洒而下,衬得那脸只有班第半个巴掌大,颇有几分弱柳之态。

    这般小小一团独坐在烛光暗影里吃斋茹素,颇有几分形单影只的孤寂感,无端让班第想起莫日根给她的批卦。

    樊笼,孤寡。

    这个念头一起,班第实在按捺不住,起身,强硬把容温抱到自己腿上。一言不发,夹了块清蒸鱼腹肉,便径直往容温嘴边喂。

    容温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惊,羞赧又别扭,避开筷子,不肯张嘴,据理力争道,“我自己可以吃饭”

    “你那叫吃草。”班第锢住容温不许她下去,半垂的灰眸黯如着墨,“多尔济五六岁时都比你吃得多,还不用人哄着喂饭。”

    “我又没让你喂。”容温轻哼,嘟囔道,“而且你也没哄我呀,还数落我不如垂髫小儿。”

    他什么时候数落她了

    班第闻言有些头疼,不过转而,又勾唇轻笑起来,“殿下想知道多尔济幼时,我如何哄他吃饭的吗说来,那可真叫伺候得面面俱到。”

    容温飞快点头,先前在科尔沁,她听过不少关于多尔济身世的传言。

    其中泰半与班第有关。

    多尔济生母是帐中女奴,家妓一般的存在,不知与草原上多少男人有过牵扯,是以多尔济出生后,老台吉鄂齐尔压根没打算认他,只把他当做一般奴隶对待。

    后来,一直到多尔济五岁上下,他那女奴生母故去后的第二日。十三岁的班第忽然亲自带了多尔济回王帐,领到多罗郡王面前,请求郡王为其正名。

    再后来,多尔济从奴隶摇身一变成了小七爷。

    但是老台吉与其嫡妻二福晋阿鲁特氏,都不待见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曾是奴隶的庶子,不愿抚养。

    适逢当时,郡王府默认的世子达来英年早逝。多罗郡王夫妇两正为这视如己出养大的孩子折损而悲痛不已,无心抚养年幼的多尔济。

    是以,多尔济便一直跟在五哥班第身边长大。

    总而言之,多尔济这个七弟之于班第,是特别的存在。

    而且,外面把班第之所以出力替多尔济正名的缘由传出了许多花样,真假莫测。

    对这些流言,容温保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但说实话,她对这对兄弟还是挺好奇的。

    当然,这种好奇多半还是来自彼时十三岁的半大少年班第竟然带大了一个五岁的孩子。

    怎么看,班第都不像是那种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伺候孩子的好脾气男人。

    难得班第主动提起自己当年带孩子的过往,容温一下子来了精神,兴致勃勃追问起来,“别卖关子呀,快说”

    听见容温催促,班第眼神一时变得有几分玩味,原本锢在容温腰上的手,悄无声息移到她脸上。

    出其不意,班第大拇指与食指以巧劲,强行掐开容温精致的下颚。熟练的往她被捏嘟开的嘴里,塞了一口鱼肉。

    然后,还细心的替容温托了几下下巴,让上下牙闭合咀嚼。

    按他这个动作流程,下一步,便该掐着她脖子硬逼她吞下去了吧

    果然是他果然是很面面俱到的伺候

    在班第硬掐自己脖子之前,容温识时务的飞快吞下嘴里的鱼肉,一脸不忍直视的感慨,“多尔济不容易啊。”

    班第轻哂一声,又挑了块乌鸡肉到容温嘴边,似笑非笑,“还有更不容易的,殿下可要试试”

    “大可不必,我可消受不起你的伺候。”容温惊恐摇头,配合的咬了一小口鸡肉。然后偷觑班第一眼,鼓起勇气小声挑剔,“这个鸡皮黑黢黢的,我不想吃。”

    容温本来还在忐忑,怕班第让她试试更不容易的哄法。

    谁知班第什么都没说,只当着她面,顺手把那块鸡皮扔到了自己嘴里,还夸道,“炖得很入味。”

    他举止一派自然,容温却倏然红了脸,连脖子根都染了粉色。

    他以前也会吃她剩在碗里吃不完的东西,但并不是这般,一双筷子,一块她咬过的肉。

    这太亲密了

    接下来,不管班第再喂来什么,容温都是一副我可以的表情,啊呜一大口全给咬进嘴里,费力的嚼。

    班第眼风扫过她涨得鼓鼓的双颊,面不改色,但肩头可疑的抖了一下,眸中得意一闪而过。

    这情形其实有些像当初在苏木山脚的帐篷里,他存心试探她心意,故意在她吃饭的时候靠近她。

    那时,她也是这样,羞赧之下,不知如何反应,只会木呆呆的往嘴里塞吃食以作掩饰。

    如今,他们已识得彼此真心,可她依然还会手足无措,不经意间红了脸。

    没长进啊,小姑娘。

    班第不经意弯了唇,垂眸,轻轻替容温把颊边的乌发别到耳后。

    细微动作,本能爱意

    班第还算有分寸,虽然心疼容温纤弱,但毕竟是夜里,吃多了容易积食。

    所以,只押着喂了容温一些不太油腻的肉,点到为止。完全没有像从前喂多尔济那般简单粗暴,形如喂猪。

    饶是如此,容温还是觉得撑得慌,一脸不舒服,她临睡前还得再喝两碗治寒症的药呢。

    班第见状,索性给容温披了件外裳,拉着她去外面那巴掌大的院子里,散步消食。

    归化城的六月夜,朗月当空,繁星如织。青檀古树枝头,似有小虫游走,动静细碎,窸窸窣窣。

    日月不偏心,洒落世间的痕迹,总是美好。

    两人手牵手走到青檀古树下,容温平素最爱坐的那个地方。正好,有一枚未成熟的小青檀果砸下来。

    班第随手接住,见容温一脸兴趣,便递给了她玩。

    容温捏住翠油油又光滑的果子摩挲几下,似不经意道,“你瞧这果子滑溜溜的。我听人说,南方的青檀果与我们北方的不一样,皮上有一层柔毛。”

    “不清楚,我从未去过南方。”班第随口道。

    当年长兄困死于漠西杀虎口群山,更是困死于大清对蒙古的封关令,这事成了他心里解不散的症结。

    自那以后,他从黄沙大漠里,开辟了一条通往关内的密道。

    他倒是从密道入关去过一些地方,但次次都有要事在身,从未起心思为草木驻足。

    “那你可想去南方看看风景旧成谙的江南,听着便让人心生向往。”容温漫不经心笑问,一派闲散模样。

    与她的云淡风轻相比,班第可谓失态,魁梧身形僵在原处,堪堪以不敢置信掩盖住灰眸中的锐利锋芒。

    因封关令在,所有蒙古人都似被大清圈养在草原上的牛羊,一辈子都逃脱不了这片土地。蒙古王公每年岁末能入京朝见一次,已是天恩。

    蒙古人若想去南方,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大清撤销封关令;要么大清亡,蒙古人仿效几百年前的先祖金人,举兵南侵,鞑靼关中。

    容温问出他想不想去看南方这话后,班第心头兀自一沉,面色莫测,第一反应便是被发现了。

    可容温神色间未免过于平静坦然,不带半分探究猜疑,丝毫不像是洞悉了他的筹谋。

    方才那句问话,也不似试探,更像是随口一句闲话。

    班第闭目,瞬息工夫,心中已有了抉择,面上恢复如常,盯着地上暗影,颇有几分装傻充愣的意思,“我不钟情草木。”

    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中。阖族生死攸关的大事,哪能宣之于口。

    容温按下那瞬间升起的惊慌甚至失落,也按下了到嘴边的那句追问,八风不动转圜道,“也是,你瞧着就不像爱莳花弄草的人。”

    这番就草木而言及远方的交谈过后,各怀心事的两人,都有些沉默。

    又在院子里走了一盏茶时间,天际起风了,班第顺手替容温紧了紧衣襟,问道可要回屋。

    容温估摸着扶雪快要端药上来了,点头

    回到屋内,容温没等到扶雪按时送药进来,反倒是班第突然出去了一趟,提了一只盛着乌黑药水的木桶来,说是要给她浴足的。

    容温嗅着空气里浓郁得让人嫌恶的药味,便猜到八成是老蒙医的手笔,不由问道,“这有何功效”

    班第意味不明扫了容温一眼,不答反问,“殿下身子哪里不适”

    哪里不适,自然是避子药留下的寒症了,可这事是瞒着他的。

    “”容温被他这个眼神扫得心里发虚,总觉得他似乎知晓了什么,吓得半天没敢吭声。默默脱了鞋,把脚泡进木桶里。

    就在容温踌躇着,要不要主动向班第坦白时。却见班第撸起袖子,蹲跪在桶边,手沉入足浴药汁中,捉过她小巧的脚,替她按压起穴位来。

    “疼疼疼”

    什么心虚坦白,什么满腔忧虑,这一刻全被抛诸脑后。

    容温被捏得两眼泪汪汪,好险没哭出来,扑腾着把双足从桶中挣扎了出来,“我自己泡,自己泡,你别动我”

    金玉锦绣堆里出来姑娘,身上无一处不养得精致。

    班第目光从莹润光滑的小腿一路游移到粉嘟嘟还冒着热气的脚尖,眼神早在不经意间黯如着墨。一时间,脑中只剩四个大字肤如凝脂。

    在重新把这双玉足按进桶里之前,班第面无表情替容温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然后鬼使神差的朝白嫩嫩的膝头啃了一口。

    啃完之后,不经意抬头对上容温那张震惊又羞怒的俏脸,班第猛地清醒了,耳后根倏然烫得慌,但面上仍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先声夺人,“再不老实我真会咬你。”

    他皮相生得深刻锋利,透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冷下脸时,更显狠厉。

    但容温近来被他宠着纵着惯了,已经不像初识时那般怕他,根本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

    闻言,故意用脚乱踩水,把水溅到他身上,像是在报复他刚才捏疼自己,挑衅意味十足,就差没猖狂的对他吼,“来呀,有本事来咬我呀”

    班第瞅着衣襟前的水痕,终于认清了自己对容温来说一点威慑力都没有的事实,只得无奈道,“别闹,再耽搁水该凉了。”

    容温不理他,继续晃腿捣乱。正好她一点都不想泡这个臭烘烘的足浴。

    班第本可以用手摁住她腿,她那点力道,自然拗不过他。但若真如此,他就腾不出手给她按摩穴位了。

    “殿下。”班第浓眉一挑,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我让你咬回来,咱们就扯平,行不行”

    容温因他的服软妥协而抿嘴偷笑,口气却装得勉为其难,“那行吧。”

    班第也不拆穿,只是直起身子,把脸凑到容温面前,近得两人呼吸都融在了一处。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容温,缓缓道,“来吧。”

    他这副意味深长的荡漾语气,谁下得去口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对他做什么。

    容温面无表情的提醒,“我是要咬你,不是要亲你。”

    收敛一点

    “没区别。”班第翘唇一笑,得寸进尺把脸凑得更近,略抬起下巴对着容温,“殿下咬这处吧,刚好和上次你在银佛寺咬的牙印排起来。”

    “”容温盯着他覆了一层短硬青须的下巴,根本看不出任何牙印的痕迹。

    说实话,要不是他自己提起,容温几乎快忘了,自己曾经在银佛寺咬过他一口。

    好像是当时他给她上药,她太疼了,就咬了他。

    “排什么排”容温自觉看破他了的心机,一语道穿,“你就是故意抬头,把这都看不见了的牙印扯出来当挡箭牌的吧,想骗我心软不和你计较。”

    “错了。”班第认真道,“我抬头,是想骗殿下这样”

    班第忽然前倾,身体力行纠正。

    这样两个字混在二人的唇舌之中,含混又暧昧。

    桶里的水逐渐失了温度,紧贴在一起的二人却仍火热。

    最后容温实在受不了了,含含糊糊把人推开,捂着通红一片的脖颈委屈不已,“扎死了”

    班第抹了把下颚的短硬青茬,眼风微挑,笑得有些邪气。

    惹得容温狠狠瞪他一眼。

    他被瞪了,反倒是越发笑得邪肆不知收敛,眼看容温真要被笑恼了,才又去拿了盆清水过来,一本正经的示意容温洗洗脚上的足浴药汁,“水凉了,别泡了。”

    紧接着,又听他道,“最近忙,是有几天没修面了,难怪你颈上红成那样,我下次注意。”

    容温这次是真的想咬他两口,顺便把这盆清水泼他脸上,让他冷静冷静

    一直到床上,容温对班第都没什么好脸色。

    班第丝毫不以为意,自在得很,还不知从何处拿了双厚实的羊毛袜子出来,埋头便要往容温脚上套。

    炎夏六月天的夜晚,哪里需得穿厚袜子入睡。

    “我不穿”容温不肯配合,挣扎的同时,埋在心里的疑问自然脱口而出,“你知道避子药的事了”

    按正常情况,这个时辰扶雪早该送药进来了,可今天扶雪没来,倒是班第在差不多的时辰,弄了一桶足浴进来,郑重其事的让她泡脚,这简直是变相印证了她的猜测。

    班第给容温穿袜子的动作明显一顿,方才的松散气息一扫而光,沉下脸,颔首不语。

    容温见状有些心虚,又小声追问,“什么时候知晓的”

    “那殿下原本打算什么时候让我知晓”班第面色很平静,但周身却透着股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抑重。

    “”看见这样的他,容温原本到嘴边讨巧卖乖、粉饰太平的话,全给囫囵咽回去了。顿了顿,化作一句真心实意的歉意,“对不起。”

    她大概能懂班第此刻的感觉。

    因为她这个所谓善意的隐瞒,本质上与先前班第为了在满城流言中维护她、撇干净她时的做法一样。

    她明知班第是为她好,可仍会难受。

    因为喜欢的人受到了伤害,更因为自责无力分担。

    如果没有亲身经历,她其实是认同加了善意的隐瞒二字。

    可推己及人,如今的体感告诉她不管是爱与被爱,都应先有尊重。

    隐瞒,是伤害尊重的开始。

    班第设想过避子药这事揭穿时,容温的反应。可能会抱着他委屈大哭告状;也可能会强颜欢笑假装无所谓,毕竟是骄傲得像孔雀的公主殿下。

    可现实是

    他发掘了这世上,最坦诚真挚的姑娘。

    容温被班第炽热的眼神盯得有些头皮发麻,她误以为班第气性大,一时半会儿平息不下来,遂有些讪讪的垂下头,自己老老实实的主动把两只袜子套在了脚上。

    然后,还小心翼翼的去勾了勾班第的手指,想哄哄他。

    指尖酥麻的触感,终于点醒了班第。

    班第猛地把容温卷进怀中,喉结一滚,难掩汹涌爱意,“你给我道什么歉。少乱低头,公主殿下。”

    明明是他没保护好她,还连累她几番遭罪。

    容温脑袋在他怀里蹭蹭,没应声。眼角倒是突然红了,是被那些后知后觉的委屈冲刷红的。

    班第顺势吻了吻她的秀发,继续道,“还有,以后别吃那些药了。”

    “可是老蒙医说了,吃药已经算慢办法。若是足浴,怕是得更多费些时间。”容温瓮声瓮气的,“早日治好,早日安心吧。”

    安心。

    班第眸色一闪,他知道,只要他三哥脱里一日未在他之前,为郡王府生下嫡长孙,那人就不可能安心。

    他与容温,亦不得安宁。

    班第狠狠掩下脑中不经意流窜的杀意,兀自镇定继续道,“不急于一时半会儿。”

    他问过那老蒙医,自然知晓老蒙医开的药方与容温身子不算十分对付,否则容温也不至于出现长痘、渴睡、食欲不振的症状,“先暂时用足浴压制病情,我会尽快寻个汉医来替你诊治。”

    “好吧。”容温其实也被那大碗小碗的苦药喝怕了,爽快答应,又突发奇想问道,“如果,如果我真的不能生育,你会如何”

    容温这句出于无心的问话,简直是正中了莫日根那道批卦。

    班第只觉得犹如有一只无形大手,在恶劣揉搓他的肺腑,弄得他心惊肉跳。

    可容温还在眼巴巴等他的回答。

    班第默了默,阖眸压下所有心慌意乱,回归最初听闻莫日根对她的批卦时的感受,理清了答案,“那就,把你当孩子养。”70  “把你当孩子养。”

    容温乍然听闻这话,难免心神震荡。可震荡平息,又后知后觉发现,似乎不太对。

    “你占我便宜。”容温自觉看透了班第,不满谴责道,“真是奸诈,无缘无故的,你怎就成我的父辈”

    “”班第险些被容温这副理直气壮,自觉看破天机的模样气岔气。

    这姑娘真是聪慧时犹如生了七窍玲珑心,愚钝起来偏又像块不可雕的朽木。

    即使他不愿承认,可莫日根的披卦多多少少影响到了他。所以在容温随口问起子嗣一事时,他会下意识郑重待之

    他说可以把容温当孩子养的话,分明是正儿八经的许诺之言。

    连影都没见过的孩子,自然比不上身边人重要,谁知容温倒好

    班第面无表情冷觑容温片刻,忽然朝容温伸出大手,目的性极强的往容温胸前起伏处一握,还顺便掂了掂,一本正经道,“看清楚了,这才叫占便宜。”

    在容温目瞪口呆的惊愕表情中,班第薄唇轻启,又缓缓补充了三个字,“小桃子。”

    “”容温僵硬的把眼从班第脸上移到自己胸前,就在她要炸毛的前一刻,那只大手已施施然拿开了。

    但,那感觉似乎还在。

    引得容温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羞怒交加。

    容温颤着手,指向目光精亮班第,想扑上去找他算账,又担心“报仇”不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毕竟体力相差悬殊。

    不能动手,那只能动口了。

    “无耻下流坏东西”以容温的教养,她也做不出叉腰骂架这种事。气呼呼的把自己仅知道的几句坏话颠三倒四往班第身上招呼了几遍,又一股脑把软枕、迎枕、锦全砸出去后,往床上一倒,留给班第一个负气的背影。

    班第闷声憋笑,把东西全拾掇上床,长臂一伸,作势要把容温往怀里搂。

    “别挨我”容温早防着他,见状立刻往床角打滚,一直贴到墙了,才冷哼作罢。

    这话班第自然不会听,也跟着挤到床角,把容温困在墙与自己怀抱之间,捻了容温一缕秀发在指尖缠绕,若无其事道,“殿下用什么沐浴的,很香。”

    容温冷笑,“水。”

    本来想转移话茬的班第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也察觉到自己在哄媳妇这事儿上,既生疏又没什么天分。想了想,索性用蛮力把容温掰过来,面向自己,无奈道,“殿下还是咬我几口吧,这次我肯定不耍赖。”

    可能怕容温觉得自己心不够诚,他又忙不迭补充了一句,“打也行踹也行,扯头发都行。”

    “”这是什么泼妇待遇

    容温冷乜班第片刻后,突地闭紧眼,任凭班第再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吭声搭理。

    班第一个人唱了半天独角戏,没得到任何回应,最终只能讪讪收场。

    扯了锦被来替容温盖好,熄灯,放下帐子。

    黑暗中,两人都闭目平躺着,耳边只有彼此浅淡绵长的呼吸声,这夜显得格外静寂。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班第忽然挨挨容温胳膊,低声问,“睡不着,我们说说话”如今熟悉起来,他已能从容温的呼吸频率判断出容温究竟是真睡还是装睡。

    半晌没等到容温动静,班第索性自己先起了话头。但他显然不懂闲聊之道,上来便出了大招,“殿下,背后指使桃知给你下药的人,不是端敏长公主。”

    “不是长公主,那会是谁”说起避子药之事,容温也顾不得自己还在与班第冷战,猛地坐直身,惊怒追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自从查出避子药之事后,容温除了端敏长公主,未怀疑过旁人。

    因为依照老蒙医的推断,她铁定是先前在科尔沁时中的药。

    而放眼整个科尔沁,有胆量、有本事、有怨气往她身上下手的,除了长公主,再无旁人。

    正巧,她离开科尔沁之前,出了桃知被人买通,泄露她与班第往来的私信内容,被长公主引为她行为放荡之笑谈,大肆宣扬,借故羞辱她的事。

    长公主既能通过桃知弄到她的私信,那借桃知的手给她下药,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实话,若非近来归化城形式不妙,容温早伸手回科尔沁找长公主讨回公道了。

    可现在,班第却告诉她,并非长公主所为。

    班第翻身坐起,把激动不已的容温圈进怀里安抚。下巴搁在她头顶,嗅着发间清香,默然片刻,开口时,那嗓音里仍有未藏住的艰涩。

    “我派去科尔沁探查的人传来确切消息,此事的确并非端敏长公主所为,她被人当刀使了,背后之人是”

    这个是字之后的人名,对班第来说似乎格外沉重。

    他不仅犹豫着没敢一口气把话说完,甚至连环抱容温的双臂,都微不可察的颤抖,松懈许多。

    容温此时被愤怒占据理智,一脑门子官司,并未留意到他的反常,拽住他胳膊急切追问,“是谁”

    “二福晋,阿鲁特氏。”这短短几个字,似乎花光了班第所有力气。

    他圈抱容温双臂,随之松了。那素来挺直脊背,也微不可察弓了弓。

    两人面对面坐着,隔得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但就在班第松手那一刻,两人之间,又似乎被现实隔得很远。

    黑暗似乎给两人之间,划出了一条名为静默的河流。

    容温积攒满腔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堵塞。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是愤怒多,还是惊诧多,张口结舌半晌,才呆呆吐出一句,“二福晋她她不是你的额吉吗”

    “不是。”班第几乎是从牙齿里挤出来这两个字的。

    不是,那他这老台吉嫡幼子身份怎么来的

    容温眼睫微颤,想起一个可能,小心翼翼询问,“你是庶转嫡”

    容温曾听过一些传言,说蒙古有些王公,特别是迎了和亲公主或者皇室宗女的王公府邸,有时会玩庶转嫡的把戏。

    因为朝廷早有恩赏蒙古的规矩在,言明凡是和亲公主或者和亲宗女嫡出后代,都按照公主或宗女的品级,授予台吉爵位。

    固伦公主后裔授一等台吉,和硕公主后裔授二等台吉,郡主授三等台吉以此类推。

    虽然这类台吉都是虚衔,但好歹能领一份朝廷俸禄。

    蒙古这地方限于封关令,无法独立经商,土地又不太适合耕种,无法自给自足。不管是王公还是百姓,多半是靠天吃饭。

    一旦遇上天灾,不仅民不聊生,王公贵族的日子也好过不到那里去。

    是以,有些实在过不下去的王公府邸,便想出了庶转嫡这种骗朝廷俸禄的招数。

    班第的祖辈乃是固伦端靖大长公主,多罗郡王府又是出了名的穷。他们府上,倒是符合传言中暗地里搞庶转嫡的情况。

    班第摇头,过后才反应过来,容温看不见他,遂沉声回道,“也不是庶转嫡。”

    他甚至连庶都称不上。

    其实早在无意听闻容温身中避子药后,他便知道,那些难以启齿的真相藏不住了。

    所以,他躲到了西城门去。不敢回小院,不敢见容温,不敢去戳开掩盖真相的面纱。

    他怕,一切呈于朗日晴天下后,她会嫌恶烙在他身上那份污秽。

    可到头来,逃避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让他越发憎恶自己怯弱、毫无担当。

    这不是他。

    他不应该用隐瞒去回馈一个姑娘的坦荡诚挚。

    班第听见自己还算平静的问道,“殿下,你就未曾发现我身上,有异于常人之处。”

    当然有。

    容温第一时间想起了他那双与众不同的灰眸。

    “眼睛。”

    “对。”班第笑了一声,微哑的嗓音里竟透着一股子松快,还有一丝不明显的颤音,“眼睛不一样。”

    他这话后面,明显有故事。

    容温并未出言打断,摸索着想去牵他手,不巧,他刚好往后坐了一些,避开了。

    容温手僵在空中,心中忽然横生一股微妙。不过此时,她也无心去理会,只耐心等着班第讲故事。

    可等了许久,只听见班第状似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我的生母是北边的异族人,流落至蒙古,因生产而亡。”

    “北边异族。”饶是容温觉得自己这一晚上听到的消息已经够炸了,此时依旧为班第生母的来历感到惊愕,“漠北以北沙俄”

    多年以来,大清与沙俄交恶,大战小仗不断,双方互相提防。

    也是这一两年,才慢慢议上了和谈之事,暂歇战火。

    班第今年二十二岁,那他的生母肯定是二十多年前流落到蒙古的。

    二十多年前,大清与沙俄战火正盛,可能流落到蒙古的沙俄异族女子,多半只有一种身份战俘。

    年轻美貌的敌国战俘女子,遭受的苦难怕是比草原上最低贱的帐中女奴还要屈辱惨烈。

    这般身份,为奴为婢都使不得,更遑论是纳入郡王府为妾。

    难怪班第说,自己并非庶转嫡,因为他连庶都算不上。

    按草原上的规矩,他这种来历敏感、生母不堪的私生子,能苟且偷生活着,做最低贱的奴隶已算此生大幸。

    只是不知,为何他会被抱回郡王府,还得到了嫡子身份。

    假嫡子,真私生子。

    光凭这层污糟不能见光的身份,容温便差不多全想明白了,阿鲁特氏为何会给自己下避子药。

    班第与其嫡亲三哥脱里在争多罗郡王的位置,此乃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在这对兄弟相争的局势中,双方砝码显然不在同一个水平上。

    班第乃是郡王亲自抚养长大,能力不俗,勇武冠世,深受部族器重。年纪轻轻便成了科尔沁手握实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协理台吉。

    脱里虽与班第同为台吉爵位,但他那爵位,纯粹是因其为固伦端靖大长公主后裔,封赏的虚衔。

    这兄弟二人于权柄上本就强弱分明,偏生如今班第又娶了皇帝名义上最是喜爱厚待的长女,和硕纯禧公主。

    可反观脱里。

    脱里去岁新丧了福晋,如今暂且未定好续弦人选。其实就算是定了,那这位续弦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尊贵过皇室来的和亲公主。

    在婚事这一项上,脱里明摆着又差了班第一大截。

    阿鲁特氏身为脱里亲母,自然不甘心眼睁睁看着一个私生子处处压在自己嫡亲儿子的头上。

    但阿鲁特氏毕竟是个困于后宅的女人,她没本事直接出手打压权势煊赫的班第,帮亲生儿子立起来,所以只能玩些阴私伎俩。

    比如说,给容温下避子药,压着不许班第的嫡子出来。

    如今郡王府尚且没有男孙,只要脱里能先班第一步,给郡王府生下嫡长孙,那在郡王爷与老台吉面前,也算成功扳回一城。

    原来如此。

    容温微微蹙眉,突然想起桃知被人买通背主那事,可能需得重新审视。

    当初,她可是把这事儿查得一清二楚的,自然知晓里面不仅有端敏长公主作恶,也有阿鲁特氏的影子。

    譬如说,买通桃知截信的便是阿鲁特氏。

    只不过,因当时她并不清楚班第与阿鲁特氏真正的关系,只当阿鲁特氏此举是因气不过儿子与儿媳关系紧密,娶了媳妇忘了娘,才会故意截留儿子儿媳的私信查看。

    然后又无意间被端敏长公主当枪使了,导致私信流传出去。

    是以,她并未追究。

    只是在见到班第时,稍微告了阿鲁特氏一个黑状,便算揭过。

    如今想来,真正被人当枪使的,恐怕是端敏长公主吧。

    阿鲁特氏利用端敏长公主借私信羞辱她那一场闹腾,巧妙掩盖了自己买通桃知的真正用意。

    难怪当初,班第与多罗郡王他们听闻她离开科尔沁,随多尔济出来的缘由后,都一个劲儿的劝她到归化城散散心,别急着回科尔沁去。

    想必,也是清楚阿鲁特氏这只隐在暗地里的手,绝非善茬,才借故让不知内情的她避开。

    冰山一角塌了,许多事便再也经不起推敲。

    有关阿鲁特氏的记忆,纷纷往容温脑子里涌。

    难怪,从初次见面起,阿鲁特氏便用一种审视防备的眼神看她。

    难怪,阿鲁特氏无事从不与她这个儿媳走动。

    难怪,从未听班第说起过自己的额吉。

    难怪

    还有许多疑点,只是她以前未曾留心罢了。

    留心少,关心自然也少。

    容温被这些疑点压得满腔酸涩,甚至盖过了被下避子药的愤怒。吸吸鼻子,再次伸手想去拉班第。

    刚巧,班第又在她手即将碰到他之前,往后退了些许。

    黑暗中,容温看不见班第的表情。可那细细碎碎的响动里,无意流泻的闪躲与急促,骗不了人。

    一次是意外,两次绝非偶然。

    他真的在躲她。

    先前出现过的那股微妙趁势复苏,容温隐约知道班第从坦诚身世后,便一直躲着自己的原因,又觉得不够清楚,刚想开口关心,便听见起身离床的响动,很是利落。

    “早些睡。”班第沉声丢下这句话后,便撩了帐子准备出去。

    借着从帐子缝隙透进来的些微亮光,容温及时抓住了他的衣摆,鲜见的严肃,“不许走,回来。”

    班第停了脚步,却并未听话的转身回来。

    容温目不转睛盯着年轻男人半隐在暗色中的高大身影,两人保持缄默,僵滞许久。

    最后,还是班第先认了输。

    转身,撩起所有帐幔,半蹲在容温面前,让她能借助月光看见自己的脸,“殿下,你看清楚。”

    班第一字一顿,用最直白的言语,近乎惨烈的撕破自己身上所有伪装。

    “我不仅眼睛与旁人不同,相貌、身形甚至骨血,都不相同。我是生母低贱的私生子,异族血脉,见不得光。”

    可她,虽父母缘浅,却是堂堂正正的皇室正统出身,金枝玉叶。

    一位骄傲的公主殿下。

    “你便是因为这些,小意躲我”容温把头凑到他面前,与他双目对视,瓮声瓮气道,“你觉得,我会因此嫌恶你”

    班第没吭声,但沉默已表明一切。

    世人若不重视血脉,又怎会有嫡庶之分,贵贱之别。

    这个理,他从小就明白。

    可下一刻,便有人以切身行动告诉班第,这个理,是错的。

    从方才情形,容温总算彻底明白,许多过往决定,血脉这事于班第来说,是个难以解开的心结。

    看他这般失落倾颓模样,容温也跟着红了眼眶,想安慰他开解他,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

    她未曾参与过他过往的伤痛悲愤,哪怕大小道理说得天花乱坠,也是不顶事的。

    况且,她此时更想做的是抱抱他,不让他一个人。

    心随意动,容温伸臂圈住浑身紧绷的班第,在他颈旁蹭了蹭。

    然后,抬头,轻轻亲了亲他的眼睛。

    “你的眼睛是与旁人不一样。”容温含泪微笑,“但是,比他们的都好看。因为里面,有我。”

    班第闻言,面色震了震,身子越发僵硬。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想回拥容温,又踌躇不敢伸手。

    就在他犹豫的这片刻功夫,容温抱他的手越发用力,几乎是勒着他的脖子。他听见一向婉柔的姑娘,用娇蛮的口气逼问,“为何不说话我不好看吗”

    他看见,那双泛红的小鹿眼里,坦荡干净,一腔赤诚,没藏任何鄙夷嫌恶。

    “好看。”班第终于忍不住,紧紧回拥容温,虔诚轻吻因强忍羞意而红彤彤的小耳尖,“你最好看了,你是琪琪格。”

    琪琪格,一个普通的蒙古女子名字,意为像花朵般美丽的少女。

    也被男子,用来形容心爱的姑娘。,,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