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这张脸。

    倒不如说,我熟悉这张脸上出现的表情。

    恐惧,惊惶,慌张,畏怯类似的东西我已经见过太多次,我在泰拉大陆呆了太久,做了太久的好孩子,刚刚回到战场的那两年,火药和血腥味几乎是比理智合剂更容易让我兴奋起来的东西相比起这边习惯的春风化雨和人道主义的作战风格,从泰拉大陆走出来的恶灵手段可能稍稍激进了一点。

    比如现在。

    肉眼可见的情绪变化,他在怕我。

    我想,这一定程度上不应该怪我战场本就是瞬息万变又牵系无数人性命的地方,习惯了身居高位颐指气使的贵族老爷对比我终有些天时地利上的局限,而那段时间我才刚刚空降军队,理所当然地在那群年轻人心里落下了个不懂事的书呆子形象,这可是指挥官最大的忌讳。

    如果要最快速巩固我的地位和权威,没有什么是比毋庸置疑的绝对胜利更加靠谱的筹码。

    最少的伤亡,最大的赢面,以及绝对胜利的承诺我总能做到这个。

    除此之外,我也做了不少的努力,毕竟那场战局涉及到的可不仅仅是陆家一个,大大小小的势力如古树老根盘根错节,即使是我如今背靠的存在也不会对其轻易动手。上面的意思是不急于一时,也别太过冒进一面打草惊蛇;所以我只能想办法任由陆先生用他拙劣的技巧在我眼皮子下面跑了一次又一次,说真的,我并不觉得那是我作为指挥官的失职或者轻视,可奈何我手底下的那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似乎不这么想。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为我的履历表填上个漂亮的句号。

    于是在一次特殊的邀请下,我们终于得以见面,好好“聊了聊”。

    内容也算广泛,具体聊了一下陆先生的家世,背景,地位,和他毫无竞争力的脑子以及不合时宜的自尊心。

    我自觉已经足够宽和体贴,在谈判的过程中给出了相当优渥的条件,要知道哪怕是最听话的干员在我手里也没有听过我那么温柔的调子,可陆先生似乎对家族的忠诚超过了我的期待,从头到尾没怎么认真听我说话,而再往上增加筹码就已经算得上不太划算的买卖,所以最后我们只能遗憾告别。

    “您似乎还是有些怕我。”

    我不理解。

    要知道我对付他可没有当年处理炎客的队伍那般凶残酷烈的手段,战场上的惊弓之鸟尚且可以理解缘由,可如今两年后的现在,他看着我却仍然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这就很让人不高兴了。

    于是我踏前一步,用足了谦逊温和的语调同他对话“您为什么怕我呢您既然都已经能把请帖递到我的手机里,那就应当知晓我现在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设计师还是就职万甄的那一种,哪里值得您露出这幅表情看着我。”

    陆霆的脸似乎抽搐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距离。

    啊。

    他的恐惧真心实意,不得不说让我有点失望。

    真可惜。

    我甚至有一点怀念炎客盯着我的眼神了,至少他那每每望过来都要怀疑会不会下一秒就切开我颈动脉的可怕目光,多少能提醒我曾经的对手不都是傻子和蠢货。

    其实有些计划随着我见到这张脸的那一刻便不由自主地浮现我的脑海,比如说这个男人敬畏他的家族,身居高位,无法再进一步,是以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抢夺点额外的功勋装点他那雄鸟一样张扬华丽的虚假尊严,只不过他的妄想在我的手中被迫终结,这才不得不回归家族,继续做他的贵族老爷。

    这样的家伙相当适合作为一整个大家族的切入点,血缘与荣耀,规则与权力,这些东西往往是用来束缚一个庞然大物的存在,可漫长的时间也足够腐朽他们内部的某些原本看似坚不可摧的结构,陆霆对权力的渴望和毫不掩饰的浅薄贪婪本来是个极好的切入点,可他怕我如此,却又让我不得不把计划暂时放下。

    太脆弱了。

    但是,无论如何,这副样子未免也有些太狼狈。

    “请您抬起头来,”我做出一个奉承领导的可怜打工人应有的谦逊姿态,上前一步扶住这位贵族老爷颤巍巍冷冰冰的胳膊,姿态足够恭谨小心,旁人瞧着便像是新人热情地跑来和讨好老板的小可怜“您总不希望这副样子被陆氏家族其他人瞧见吧”

    脆弱的贵族老爷被我捏着胳膊和手腕,喉咙里发出一声隐秘的呜咽声。

    “陆先生。”我露出微笑“我希望您不要在这里给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是您觉得这副样子直接让陆家其他人瞧见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咽了口唾沫,露出一点近乎驯服的怯懦却又强行压抑住的扭曲表情,微微挺直了腰杆。

    像是在迎合我的声音一般,陆沉的声音也跟着轻飘飘地响起,年轻的男人把那点不安抵在舌尖,神情举止倒是仍然是他一贯从容自若的沉稳优雅,可语速微快,脚步也跟着落在了我的旁边。

    我收回手,站到陆沉的身后,

    “我不知晓您邀请了我的员工。”

    陆沉的语气和善又谦逊,只是手臂微微挡在我的身前,年轻总裁的紧张只能透过他横过我身前轻轻压住我手腕的体温稍微透露出一点,如果陆霆还有些空余的理智就能发现他这侄子现在的反应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切入点,可贵族老爷只苍白着脸看着我,从路过的侍者手里端过了两杯波特酒,并下意识地将其中一杯递给了我。

    我看着那杯酒,并不是很想接过来。

    “这位小姐,”陆霆已经彻底重新挺起了胸膛,只是递来的杯盏中酒液轻轻摇荡,那只执杯的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稳“您不会连这点面子也不给我吧。”

    “您说得对。”我已经没什么兴趣去纠正他对我的称呼了,陆霆重新摆出来的那副矜贵傲慢的模样实在是脆弱得很,不需要我提醒,陆沉已经察觉到了其中的一点破绽,我抬手准备接过那杯波特酒,手腕却被陆沉按了一下。

    “我还是能喝一点的,总裁大人。”

    我绕过陆沉的手指,接过了陆霆手里的酒杯。

    主要是我必须得想些办法安抚眼前惶恐不安的贵族老爷,要不然陆霆那张苍白过头几乎快要压抑不住惶恐讨好的脸暴露人前,第二天就能把我这无辜的新人设计师送上新闻头条。

    陆沉看着我,出乎意料的没再露出那副温柔男妈妈事事想要照顾一下的表情,过了一会,他很温驯的垂下眸子,手臂也从我的身前重新收回到了他的身侧。

    “好。”

    那一刻的陆霆几乎可以用求救来形容的目光擦过侄子白净年轻的俊美侧脸,只是陆沉垂眉敛目,一脸无辜的站在那儿,很温和的看着他“叔叔”

    他的语气十二分的和善,挑不出半点错处。

    陆霆的瞳孔缩了缩。

    我没太在意,刚刚端起酒杯,陆霆的杯沿就已经凑过来,轻轻敲过我的杯盏做了个敬酒动作我眉头反射性的跳了一下,他的杯沿落在下方,那是个下位者才应当做的姿势。

    当酒杯落下的那一刻,陆霆才猛然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好极了,他脸色现在已经只能用惨白来形容了,先是下意识看着我,又看了看一旁站着的陆沉。

    他挨着眼前的女人站着,距离近得几乎可以说是亲密又暧昧。

    “我还有些事情,失陪。”

    陆霆一口饮尽杯子里的酒液,仓皇逃离。

    而我看着手里的波特酒,身侧还挨着陆大总裁,温暖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递而来,是个相当容易误解的距离。

    很多东西,忽然就有了答案。

    陆沉看着我,温声开口“要出去走走吗”

    我没拒绝。

    户外的清风散去在大厅里染上的复杂混乱的浓热香气,陆沉走在我的身侧,并没有主动开口解释。

    他等着我的反应,耐心至极。

    电梯只是个相遇结识的契机而已。

    至于之前在公司里,突然出现且举止亲密的总裁,和现在这位时机挑的恰到好处,出现在我面前又露出这般温顺姿态的总裁背后的意思,倒也不难猜。

    借着我留给陆霆的阴影,生疏地来了一次狐假虎威的造势,瞧陆霆的反应应当是相当有用,大概这一次能拔掉不少身边多余的钉子吧。

    “总裁大人和您叔叔的关系不算很好呢。”称不上生气,也没有什么被利用的不悦,懂得争取利益的聪明人是聊起来很轻松的合作对象,反正我的目标不仅限于陆霆,如果有个更聪明更听话的,自然更好。

    “您的听力应当也很好。”

    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估计都了解的差不多了。

    “嗯。”陆沉回答了我的话,声音里有些隐藏秘密的愧疚“其实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我的单方面的当时也是遇到了一点事情,我本来想上去帮你,结果看到你你在小巷里走出来,然后去报了警。”

    啊。

    我摸摸下巴。

    那可真的是挺早的了。

    “那一次是意外,电梯里也是。”他微微倾身打量我的脸色,高大的身形配合过分温和的目光,瞧着没有半分杀伤力,比起他叔叔那般习惯性矜贵傲慢的刻薄神态,这年轻的陆氏总裁倒更像是一只被刻板印象封存了所有杀伤力的去角雄鹿,温驯又柔软。

    我晃晃酒杯,同他做了个敬酒的姿势。

    “不过接下来看起来我们应当还有些意外的合作。”

    陆沉眨眨眼,重新对我露出微笑。

    “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年轻的男人曲起白皙的指节,学着他那狼狈的叔叔轻轻敲了敲我的酒杯。

    我点点头,一饮而尽。

    波特酒度数太低了,我还是喜欢伏特加。

    酒宴结束的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收拾完宴会残局后也已经过了九点,陆沉回到了自己的住所,稍微解开了一点束缚在领口的领带。

    装点庭院的玫瑰开得正艳,夜风吹拂丝缕清澈香气,年轻的总裁罕见的坐在那里发呆无所事事,直至自己的房间大门被人轻轻敲响。

    “进来。”

    是周严。

    “老板,”助理神色恭敬,语气一如既往地毫无变化“那些人都撤走了。”

    “我知道了。”

    陆沉的手指勾在领带的系口,生活环境的突兀变化毫无预兆地打破了他的多年习惯,和叔叔的勾心斗角还是家族内部无休无止的监控,都让他不得不时时刻刻活在了规定的动作范围里

    可就这一夜而已,他们忽然就像是骤然惊醒的梦魇一般,全部消失了。

    他想,他现在需要一点熟悉的东西。

    一点可供掌控的存在,一点足够安慰他情绪的安定剂。

    陆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

    十分钟后,他拨通了一个通讯录顶端却从未打过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也许是因为酒宴上扯掉了一点无用的遮掩,某位小小姐的声音不见公司里的客套疏离,语调温和平缓,却隐约有种无意识命令的上位者口吻“总裁找我有事”

    听着一点也没有公司里的软绵绵但是意外的没有让人被冒犯的感觉。

    陆沉没有说话,手机两边就只能听见平稳的呼吸声。

    电话对面的小小姐拥有着令人惊叹的好耐性,不知这沉默维持了多久,陆沉终于忍不住扬起嘴角,轻笑着问道“这位小姐不愿意和我说话,是因为在生我的气吗”

    “您是指什么调查我还是利用我我不觉得受到冒犯,不过是一点小事而已,没什么生气的必要。”

    她顿了顿,又问“你打电话是想确定,陆霆放在你身边的人真的撤走了。”

    “是。”

    “哦”电话对面的语气无甚变化“那我猜对了。”

    “您帮了我很大一个忙。”陆沉没有掩饰自己称呼的变化,他等待了一瞬,电话对面的那位果然没有拒绝,这才又继续说道“我在想我需要拿出什么样子的条件才能让您满意。”

    “条件”电话对面似乎有些无奈,她很轻地叹了口气,陆沉几乎都能联想到那姑娘脸上现在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今晚夜色很美,总裁大人。”

    “是的”

    “这样的夜晚适合好好休息,做个好梦,先生。”

    陆沉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声音微妙,隐隐带了几分奇特的笑意“这算是您给我的第一个命令吗”

    “命令”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反问了一句,又用不甚在意的语气回答道“我很久不曾认真下令了,您不是我的士兵,也不是我曾经教养过的孩子,单单从目前的关系来说,你和我之间不太适合用这个词。”

    陆沉看了一眼窗外。

    玫瑰花开得绚丽又惊艳,而在玫瑰花海的围墙之外,那里第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空无一人。

    “您帮了我很大一个忙。”

    他语气很慢的重复着这句话,“我觉得,我应当做些什么。”

    “总裁大人,您是和老师讨要奖励糖果的小孩子嘛。”

    “您就当我是吧。”

    电话对面似乎啧了一声。

    “我明白了。”

    再开口的时候,她语气仍然十足温和,却已经无法忽略其中命令式的强硬“那就去睡觉吧陆霆的人不会再回去你那边,你会有个好梦的,做个乖孩子如何”

    “”

    陆沉眉毛一抬,手指神经质地轻颤一下。

    “我会的。”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轻缓,却难掩郑重。

    此时是晚上不到十点,距离平日里的休息时间还有很久,可陆沉很认真地进行了睡前洗漱,换上了最柔软的睡衣,乖乖躺在了床上。

    他拥有了第一个主动讨要来的命令。

    他会拥有一个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提醒一下,在我这里,小博是那种毫无自知之明的顶级do毕竟第一指挥官的职业病,而且她对这玩意一无所知,提关键词就老人看手机jg,所以虽然属性是do,但本质还是非常的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