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48章 自在天

作品:《反派又来求复婚[穿书]

    高塔离地万丈,天风如刀, 狂袭直下。

    刀光剑影, 杀气如织, 在这来不及料想的两记绝杀中,少年命似危弦。

    冥冥之中, 几乎全凭本能, 雪迎朝手上腾起两道烈火,火势如龙, 一前一后接下闯入者的刀与明月悬的剑

    他很少与人交战, 但战斗的天赋深溶于血, 和他与生俱来的力量一样强大。

    明月悬只一击便停手, 这只是他的试探。

    结果不如人意。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雪迎朝的神魂挡下了他那一招。在外来者的面前, 深陷幻境的魂魄并非是他所以为的俎上鱼肉。

    长刀卷火, 幻境中三千年前的争斗犹在继续。邪神的魂魄并未醒来, 便如一位粉妆靓饰的戏子,沉醉中倾尽心神, 独自重演那早已成灰的旧事。

    “目前我还没找到他的破绽, 还是缓缓再动手吧,你怎么看”明月悬向身旁的少年发问。

    纵是交谈之时,他的目光也不曾稍离那幻境。

    相别辞面色有些苍白, 多少有些难以镇定“他很强, 要是惊醒了他, 还会更强现在最好是按兵不动, 再设法暗杀。”

    他难得像今天这般如临大敌。相别辞自问并不畏惧这尊邪神,但他也承认,雪迎朝的身上有某种令他战栗的东西。

    越熟悉越厌恶,如同望见血肉之中的疮疥。

    他现在想起来了,他和雪迎朝的确曾经有过点滴交集。在他还小的时候,师父拉着他在天京旧址里学刀,比一条狗儿还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跌跌撞撞地练习着最基本的下劈式,师父凝视他稚气又凶狠的脸,突然说“有时我看着你,就好像看见了我所侍奉的那位大人。你将来一定会同他一样,凌驾于尘俗之上。”

    师父想要将他养育成眼前这人的模样。

    相别辞心里忽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握刀的手一紧。

    他不希望自己身上有这样的影子。

    高塔上,刀光招摇花俏,一把重刀轻灵起来都要变成嬉戏花丛的蝶。雪迎朝终于发现面前那刀客的杀意已不知何时消去,现在舞着刀,不过是在戏弄自己罢了。

    “你小看我”雪迎朝微微咬牙,心中窝火。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笑。

    刀光霎时一收,露出原先被挡着的一张脸,俊美炽烈,神采逼人。

    那人站在被他打破的窗子边,一头黑发随意披散,大大方方,潇洒自若。脸上笑意七分,一笑带出来的灿烂华彩却足足七十倍有余。

    “我还以为通天塔里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冒着杀头的风险来探,搞了半天,就藏了这么一个小宝贝儿啊。”

    雪迎朝觉得自己的眼睛稍微有些灼痛。那个人站在眼前,活像是天上的太阳坠了下来,偏偏砸进了他的窗。

    他想,自己真是太久没见过外人了。

    不过,就算雪迎朝再懵懂不通人情,他也听得出那人语气里的轻浮调笑。所以当那人放下刀出言求和,他根本不作理会,扬手就是一道烈火流星。

    “你”那人似乎没料到他战意未消,脸上痛色一现,向后倒去。

    不速之客倒在地上,护体灵力溃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一时尽数迸裂,血染透了衣衫。

    雪迎朝愕然看着,恍惚抬起自己的手,狐疑地打量几番“我、我有下这么狠的手吗”

    他还没出力,怎么这人就倒下了

    无可奈何,他把那人留在塔里养伤。虽说他是个擅闯圣塔的贼,也还罪不至死至少雪迎朝不想这么随随便便就把一个人给杀了。

    当然,事后回想起来,那人应是闯进来之前就身负重伤,遇见他的时候就已是强弩之末。雪迎朝那时候一慌,不小心把错都揽在了自己头上。

    后来照顾那家伙的时候,他才回过味儿来,越想越气。

    雪迎朝一边在心里呕着血,一边重重将药碗砸在相留忆的面前。

    “骗子,吃药了这药珍贵得紧,你赶快给我好起来滚蛋。”

    由于生气,少年凤眼瞪得溜圆,雪白双颊也涨着绯红。对上榻边青年揶揄笑眼的时候,脸上绯红一缕缕更深,如春风徐来,桃花次第争艳。

    相留忆,是闯入者的名字。听其姓氏也是自在天城的高门华第,但这家伙坚称,他不过是出身寒微的一介浪子罢了。

    雪迎朝暗中嘀咕,心想相家的千金之子就是再落魄,总也不会像这家伙一样,嗜财如命无法无天,探宝探到通天塔里来了。

    在他眼底,一切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的。名门子弟家训谨严,修行时清正刚直,只有不学无术的败类才会暗使手段。

    可这“败类”生得太好,眉目之中春水潺湲,再英朗也有一种绕人心魄的缠绵。再多的怒气,撞上那一江春水,也只有在水中化去。

    受那么重的伤,不知先前是落在了谁的手上。所幸自在天城里风平浪静,不见追兵,足证他至少没惹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白石榻,紫纱帐,修长手指穿过轻纱,拨弄案上棋秤,一颗颗白玉墨玉的棋子叮铃轻响。悠扬不绝,像石板上的雨声。

    相留忆自己一个人都能玩儿得欢,精神抖擞,见他来了倒啪地一下缩回榻上,眨眼换上一副气若游丝的憔悴模样。

    雪迎朝无情地戳穿了他“别装了,我这些神药,死了一半的都救得回来,你的伤势早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榻上哼哼唧唧弱不禁风的男人一刹好转不少,容光满面地直起了身。

    相留忆顶着张嬉笑的脸凑过来“都是多亏了小朝你的好心,知道你性子好嘛。嗳,我求你帮忙打的酒买回来了吗”

    雪迎朝脸上立刻滑过一丝赧然的慌张。

    明知这里只得两人,他还是做贼心虚望了一圈儿,再遮遮掩掩地从怀中取出盈翠色的酒葫芦。

    葫芦口封得甚严,天地间却似乎已满是酒香。

    不沾风月,暗自消魂。

    要沽酒,自然得下塔,偷偷跑进城里去。换作从前的雪迎朝,定然干不出这等事。圣子和哥哥耳提面命,他不能再如孩提时一般顽劣了。

    都怪相留忆一个劲儿地撺掇他“你就偷偷地出去一趟再回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无第三人知,能发生什么事这么大的人了,都不敢自己出门,真没出息。”

    少年受不了激将,气呼呼出了门,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自己干嘛替他跑腿

    那时他提着酒葫芦,晃荡在自在天城的玉街深巷中,仰头看见高峻楼头金光熠熠,忽然有种难言的惶恐。

    这尘世繁华太盛,迷人眼目,多踏一步就要泥足深陷。

    少年踟蹰在街头,白发在风中豁喇喇飘成一团乱雪。他觉得自己是要迷路了,于是展开了紧攥手中的地图。

    那是相留忆画给他的。浪子最擅长就是游戏人间,偌大的自在天城在他笔下,如好酒被品出了万般陈香。

    赏一座城如赏美人,眉梢眼角,鬓尾指尖,一一细品,从极微极小处品出各不同的风采。

    信笔勾陈,挥洒浓墨,相留忆一边在纸上画这座城,一边在嘴上跟他讲这座城。

    “和意坊那边楼宇连云,瓦似金鳞,最是繁华。平民多,可找的乐子也多,我从前喜欢去这几条街巷里斗狗赌钱”

    “西国海市是最大的集市,街边的妖兽都是凡间绝种的珍品,奇珍异宝堆了满地,多得给人踩坏了都不稀罕,是个淘金的好去处。旁边就是西城名头最响亮的红粉销金窟,罗睺门前天女舞,华胥楼上琵琶歌”

    噙笑的人,他说的话,话中的景,一重重都好似陷阱,如花如月惹人。

    几天过去,雪迎朝飞快地习惯了每天偷溜出去打酒的日子,通天塔的结界开始变得形同虚设。而后,不仅仅是打酒,他学会了一切。

    走马玉楼,醉卧舟头,在这座天上人间第一城里追欢逐乐的一切。

    雪迎朝将带回来的酒菜铺了一桌,对着相留忆感叹道“学坏真是太容易了。”

    “这点算什么真是孩子气。”相留忆端着酒盏,深深一饮,脸上笑意锋锐得过了头,“你被明家那个伪善专权的家主关得太久,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彻头彻尾的囚徒。”

    雪迎朝愣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他说的是明渡影,登时眉头一拧“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大人对我可好了,只是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相留忆嗤笑了一声,眼神微冷“是是是,你说得都对,他对你是最好的。你命里就该自囚于监牢,我应当看着你做一只蠢到死的笼中鸟儿。”

    雪迎朝眉心红印一闪,几乎要按捺不住,召出红蝶来与相留忆开打了。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努力温声劝慰“你为什么那么仇视圣子大人大人鞠躬尽瘁,宵衣旰食,只为守护自在天城。要是没有他,今天这么好的酒你都没地方喝呢。”

    “你不是很爱这座城的吗”

    他没有料到,相留忆的脸色忽然一寒,眼中那时时刻刻闪耀着的懒慢笑意,漫不经心的轻松,玩世不恭的脱略都一霎消去了。

    仿佛是变了一个人。

    青年淡淡道“我不爱它。一定要说的话我恨着这里。”

    雪迎朝觉得很滑稽。他想起相留忆挥毫提笔,在纸上描画这座城池时的样子,那般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他比谁都清楚这座城有多美。

    少年一挥手,撤走了满桌珍馐,趴在木梨桌上托腮望他“你最明白自在天城有多好了。”

    相留忆的眼睛里泛起了濛濛的雾气,幽黑瞳仁如雾夜般难以看透“我知道它很好。从高塔上俯瞰下去,你会觉得这座城是完美的,对不对可我越是为它所迷就越是恨它这份光鲜”

    “被逐出自在天城的时候,我才九岁。生身父母厌弃我资质平凡,将我送上了去往下界的船,船上装满了和我一样没用的孩子,我们不适合修行,所以必须被放逐这是自在天城的规矩。”

    “凡人不配居留仙界,我配不上这里。那一天我离去的时候,夕阳在天,满城熔金,那不可一世的灿烂景象永远留在了我的眼睛里。”

    相留忆酒量很好,此时看起来却像是醉了。他拍着石墙,黑发乱披,语声如笑如狂。

    “如果只是这样,那便罢了。自在天只不过是太高高在上而已,它值得。谁能想到,自在天的无上光彩,竟然构筑在凡世的苦难之上”

    雪迎朝木愣愣地,还未听懂他的话,脸上已先失了色彩。

    青年唇边讽意如钩,不管不顾地吐露了秘密

    “后来我才知道,天人一族降临此世时,打破了界封,害得此方世界被混沌侵蚀,浊气横行,天下大乱。稀薄的元气,已无法支撑世上生灵的存续在这样的危难关头,无力再作迁徙的天人一族为了在此界中活得好好的,继续享受他们高高在上的生活,选择了再一次的掠夺。”

    幻境里的风忽然呜咽如诉。

    隔了三千年,相留忆的声音依旧如刀锋般森然沥血。

    “自在天城整座城便是一件法器,一件有史以来最为庞大恢弘的法器,它的作用,是吸取天地元气,纳入城中,然后将于天人有害的浊气排至下界。”

    “依靠着它,天人族夺走了整个世界的精华。从此所有的元气、生机,都归自在天城所有,凡间一面为自在天城灵气,一边承受它放出的浊气甚至魔秽不愧是神族后裔,全天下的好处都是自己的,坏处都让别人担着。真是好算盘”

    三千年后的幻境里,明月悬和相别辞也听见了他的话。

    宛如石破天惊

    两人对视一眼,俱在彼此眼底望见了惊疑与震骇。

    自在天城覆灭之后,天京旧族为人间做了许多善事,积下无数功劳。在史册中,坠落的仙京始终是光辉的一笔。

    若说自在天城背后还有如此不光彩的一面有谁敢信恐怕比说万神阙背叛了正道还要骇人。

    “我觉得是真的。”相别辞对明月悬如此说道。

    明月悬轻轻阖了阖眼“看来,你又有一些不太寻常的见解啊。”

    相别辞默然,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在刚刚的幻影里,不少自在天城的城民从他面前走过然后,他又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

    明月悬也在一旁沉吟着,出于他在术法一道上的天然敏锐,他觉得自在天城的“真相”里有种不一般的东西,或许会十分有用,但一时半会儿也理不出来。

    天命簿在他的识海中悄悄打开了自己,记下了雪迎朝的幻境。

    “”

    明月悬在思考,要不要阻止一本书窥探别人的隐私。

    就算是邪神,被录下这种东西也不太好吧

    三千年前,幻境里的一切还在继续,已发生的会继续发生,永远不可改变。

    雪迎朝终于回过神来了,霍然起身,红瞳里怒火熊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话要是被别人听见了一定觉得你疯了无稽之谈”

    事实上,就是雪迎朝自己,也快觉得他是疯子,只有疯子才说疯话。

    相留忆挨了他的骂,只凄凉一笑,靠在墙上撑着自己的身子。

    他说“我也希望这是无稽之谈。”

    “可我看见了,天城之底被掩藏起来的阵法,凡间被吸到干涸的灵脉,贫瘠大地上,那些术法的痕迹。我还见识过你家那位大人的手下,从圣子的天光无上阁里下来,奉旨来人间修补大阵,掠夺本已所剩无几的凡间灵气。”

    “那些年我在命定荒芜的大地上汲汲求生,身边的人过得也和我一样艰难。蝼蚁的挣扎,站在天城的云端里是看不到的。”

    他的手按上胸前“历经千辛万苦,我终于爬上了这里,这个令我爱恨难辨的地方。天底下,就只有这里是幸福的,是凡人梦中的极乐净土。我承认我贪恋这里的繁华”

    谁不贪恋呢

    自在天上,到处都是欢歌笑语,满目生机,而到凡间去,看见的就只有死,死,死

    他的眼神微微一暗。

    “可这里越是繁华,我就越想将它毁掉”

    轰隆

    一道闪电劈过窗外。

    原来在争吵中,度过黄昏,已入夜了。嘶嚎了整个黄昏的风终于唤来了狂雨。

    雪迎朝身上发凉,心头却是火一样烫。他觉得自己是愤怒的,但又意外地,丝毫不想为了相留忆那大逆不道的话去惩罚他。

    烈火的刀就藏在他的掌心,可这是出多少次刀斩多少次业障,都无力破解的啊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相留忆看起来也像在等着他开战一样,可他没能等来预计中的攻势,倒是心绪激荡之下,身上的伤势再一次迸裂。

    血如流泉,雪迎朝眸中倒映着相留忆的脸,从来没见过他这般脆弱的模样。

    少年伸手揽住了本该是他敌人的人。

    他们刚刚谈了很多大事,古今,天下,天下人可就在对视的那一刻,他忘了天下人,只想起他。

    “呵呵”相留忆的心脉都快裂开了,他却在这时候轻轻地笑起来。

    他努力地抬头,像要说些什么,长发如雪的少年也倾身低头,想要听清。

    太近了,又更近。

    冰凉的唇触到了另一份柔软的冰凉。

    三千年后,幻境外。

    “”相别辞的脸还是又冷又瘫的样子,但惊恐的眼神出卖了他,“他们为什么突然就,嗯,就”

    “亲了”明月悬好心帮他说完,“你在害羞什么,都一百多岁了,你还奇怪这个”

    相别辞道“可他们为什么这么突然”

    明月悬这回惊讶了“很突然你刚刚看了那么多风花雪月的戏,还看不懂暧昧这回事”

    他家这位小朋友,可能比他以为的还要不懂人心。

    又或者,是不在乎外人的心思。

    那层窗户纸一捅破,幻境里的日光都更明媚了三分。

    单是从蜃气幻出的物件有多精致来看,也看得出这是雪迎朝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月下花前,醉里相媚好。

    背着他两个亲人,背着城中的外人,背着天下所有人,悄悄静静地相好。

    黄昏时分,雪迎朝和相留忆坐在东城白椿坊的一面屋檐上,看天上飘下淡淡袅袅的雪花。

    “下雪了,真少见啊,可惜明天清晨就要化掉了。”雪迎朝说。

    相留忆怕他冷,把他纤细绵软的两只手捉过来,藏进自己的袖子里用大手掌暖着“哪怕下一瞬就化掉,这雪至少也已经来过了。”

    入夜,霜满楼台,雪满城。

    下雪的声音比雨声更静,更安然。

    在沙沙的雪声里,通天塔一处晦暗的小室里,纱幔重堆,红被乱翻。

    夹杂春声。

    三千年后的幻境中,相别辞的声音已经比雪落之声还要低了“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真的可以如此行事,我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多学问,要这么做”

    明月悬心中忽然警钟大作。

    没有想到以自己的脸皮,还有尴尬的一天不,这真的是很尴尬的一件事啊他无比迫切地想把妖蜃揪出来痛打一顿,告诫它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到幻境里演出来的。

    人类的世界很复杂的。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捂住旁边那家伙的眼睛。

    明月悬伸手死死蒙住相别辞的眼,语气严厉“你才多大怎么就敢坦荡荡看这些”

    相别辞弱弱道“我已经一百多岁了,你刚刚也这么说啊。”

    “”明月悬顿了一刹,镇定接道“是啊,才一百多岁,这不还是孩子吗”

    于是理直气壮地不肯放开捂他眼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