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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皇帝穷得叮当响

    第五章

    吕长维上课的氛围,依旧是格外凌冽。

    如果说外界因为深秋的缘故而凉寒刺骨,和吕长维在场的气氛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宛若坠入了冰窖。他虽然有着一张和善的脸,开口时却和那张脸一点也不搭,学生只要做得稍有纰漏,他就会诧异地扬眉。

    “这你都不懂?”

    大概就是这种阴阳怪气的语气。

    活生生就是一根尖锐的刺,直直插进人的心里。更可怕的是吕长维早已养成了习惯性挑刺的习惯,他冒出的一般都不是什么好词,但自己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话语的伤人。温焕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她觉得其他两人脾气真好,自己已经数次心中控制不住这股郁气了。曾经的老师是信麟公,吕长维和他不愧是好友,信麟公偶尔考校她的功课,或是点她答题的时候,但凡出了一点小错,就也会扬起眉毛,然后惊异道:“你怎么连这也不会?”

    这种话实在太令人痛苦了,他和信麟公简直在这方面如出一辙,新旧回忆一起浮上心头,简直让温焕感受到了胃痛。

    吕长维见她脸色难看,于是神情也变得不好看了起来,“学习本就辛苦,当笔耕不缀,勤勤恳恳,你此刻懈怠,何来的精力继续修习书卷?”

    温焕猛地抬头,却发现吕长维不知不觉与她凑得很近,那张脸虽然上了年纪,但刮掉长须后实在很赏心悦目,带上经历过时光洗濯的细纹,看上去别有一番滋味。只要晃一圈,她心中一切的愤懑竟然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哎,这算什么……

    温焕腹诽道,但眼睛就不再愿意从对方的脸上挪开了,她发现只要盯得越久就越能不在意他到底说了什么,堪称一个神清气爽。

    吕长维这个人,很神奇。做进士的第一年,其实是个探花。

    虽然也是前三甲,但并不是状元。他和当期状元的成绩差不多,至于为什么会成探花,完全是因为一场殿试。

    高祖和先皇同出一脉,自然也是一路货色,喜欢看好看的脸。吕长维因为相貌出众,给他个状元似乎不够风雅,于是高祖点他做了第三名,也意在比喻他有胜过花朵的美丽。这自然成了一段佳话,至今也偶有人提起。但吕长维本身文采实力并不弱,为了摆脱这个漂亮的头衔,他开始有意地压制自己说话的频率,试图使自己看起来更加庄严稳重,长久下来养成了习惯,与本来就一板一眼的性格相中和以后,吕长维……简单来说,在小孩子看来,变成了一个讨厌鬼。

    讨厌鬼就讨厌鬼吧,至少这是一位标致的讨厌鬼。

    温焕嘴巴不自觉动了好几下,重新将视线放回了书本上。

    吕长维虽说做老师性格不怎么好,但他确实博闻广识,各方面均有涉猎,博学强记。季连擅长兵书,作为一个文绉绉的读书人,吕长维竟然还能帮季连答疑解惑。但他在同时也要求季连其他地方全面发展,便一直催促他去钻研更多的功课。季连表示很受用,他喜欢这种被老师看重的感觉,这种心态就简称为周瑜打黄盖好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读书如纺织,日日勤学,方可出成绩,一时半刻的捷径是没有的,你们需发奋读书。”吕长维最后用这样一句话冷冰冰地结束了今日的课程:“万望你们刻苦。”

    ……

    小皇帝松了松久坐而僵直的身体,转头看向了温焕。她一脸疑惑,指了指自己的脸,赵焕点点头。

    温焕哪里有脾气,在他走之后不久就乖乖收拾东西,打算去找他。季连看着她的动作,似乎有些迟疑,但就是不肯出声去叫人。

    她猛地一回头,吓了季连一大跳。只见温焕脸上浮现出令人熟悉的嬉笑:“我没有忘记,你等我下午有时间就叫你。”

    季连脸蛋变得通红:“只是你一直反复在提罢了。”

    他这句话说得没有错,季连对什么御花园的宝物根本没有半点兴趣,顶多也只是好奇温焕到底有没有在扯谎。他那样在意,是因为温焕对他说了邀请,他既然已经答应,就不会毁约。

    温焕打了个哈哈,愈发觉得他这种认真格外可爱,又说了两句有的没的,纠缠了好一会儿才肯走。

    这就难免耽搁了一些时间,等到她再动身去见小皇帝的时候,对方已经等了好一会儿,脸都黑了。

    她一开始想扯个谎,但看了看赵浚的神色像是真的不高兴,连忙低头陈恳地认错:“对不起。”

    赵浚仔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大概想看清楚她到底有多少真情实意在里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大度地表示原谅。

    这一次他也没有来得及吃中饭,特地留着等她来,温焕十分愧疚,乖乖坐下,等待来自那边的质问。赵浚什么也没说,虽然中途抿了抿嘴,但姑且算是放过了她。

    温焕这次着重看了一眼餐盘里到底摆了些什么,昨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来得及看,也没来得及问。按道理说皇帝的剩饭能养活一个宫殿的人,一个那么小的桌子哪里够摆?她之前已经见识过了那么多赵浚的不可思议,就很好奇他的膳食究竟会不会也变得清汤寡水。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看到一个皇帝吃穿住都那么穷酸,她一边觉得有些心疼,一边又在心中隐隐约约感到了某种强烈的好奇心。

    她只是有点没良心,虽然很不舍得竹马受这份罪,但是原谅她吧,她真的好想再看多几眼……

    赵浚吃的东西却意外地普通。

    普通得太常见了,就是日常餐桌上摆着的东西而已,虽然注定不奢华,但也只能算得上是寻常。温焕被他带偏了,看到他没有在吃水煮白蛋和包子,就已然松了一口长气。

    赵浚被她看毛了:“我又不是连吃的钱都没有!”

    “哦…这样啊……”温焕神色恍惚:“是吗……”

    小皇帝恼羞成怒:“在你眼里,朕连吃点好的都吃不起了?”

    温焕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你姑且不要知道这个答案比较好。”

    “……”

    “说到底,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省?”两人之间第一次敞开心扉聊天,温焕表示自己深深的不解:“修缮宫殿这我知道,你要顾及名声我也能理解,但这花钱的范围是不是太夸张了一些?凡事都是过犹不及的,你这样不好。”

    小皇帝久久地沉默。

    温焕觉得自己问错了话,但是问都问了,她这次就不打算避开,静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我……”

    他想了想,又换了一种称呼:“朕登基以来所得的财富,一开始是由皇祖母保管的,后来她也去了,钱没有落到朕手上。”

    温焕惊得头皮发麻。

    赵浚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就再也没有什么顾忌,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情绪很是平稳:“这些财富想必都落在了光禄寺和户部的账里,我当时年幼,也没有管账的本事,就让他们拿去好了,反正总归比放在库房里更有用。”

    当年小皇帝过得很是艰难,因为太后薨逝不久,便有了一次山洪。死尸和家禽的腐肉都清理不干净,日头一晒,温度高起来,西南地区的城镇又泛起了瘟疫。天公发怒,那就必然是皇帝做了什么错事,小皇帝有些心虚。加上镇压动乱、散发药品被褥等都要钱,一来二去,那些银钱的转移也很顺理成章。

    ……个鬼啊!真是不要脸,骗一个小孩子干什么!

    虽然说碰到这种天灾或人祸,大部分大臣都会礼节性问一句“皇上您要不要开私库啊?”之类的话,但是大家都知道臣子们都爱哭穷,一副没有钱渡过难关的样子。哭穷到底是哭穷,怎么可能会真的没钱!户部都要没钱了,国亡了算了吧!皇帝又怎么会答应开私库?哪怕偶尔开一开,也不过是指头缝里漏下来一点,从民众、从臣子之间获得更多的忠诚度罢了。

    但一个羽翼未丰的小皇帝真答应给钱了有什么用!别人不会以为他仁厚,最多以为他好骗。

    所以温焕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心中越发凉飕飕的,像是一块冰顺着脊柱滑下来。她几乎是打着哆嗦问出这句话:“你、你……您开过几次私库?”

    赵浚的钱继承得不多,大部分都被黑心肝的大臣们诓走了,倒是有剩下不少是他在太子时期攒下来的,还有皇祖母和母后留给他的嫁妆,以及在小的时候得的赏赐,但加起来也并不是一个多大的数字。

    小皇帝咳了一下:“不记得了……”

    温焕眼前发黑,她抖着嘴唇,将近绝望地问:“是您因为时间太久远,所以忘了,还是因为次数太多,所以忘了?”

    赵浚道:“是后者。”

    一道晴天霹雳。

    直直地打到她的天灵盖上,温焕气若游丝,艰难道:“用这样的态度开了私库,以后不就无论大小事都会被询问要不要开了么……”

    户部这样的地方,只要有机会省钱,就绝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她终于搞清楚为什么小皇帝的日子过得这么紧巴巴的了,但……

    虽然她大概能理解,但是不管怎么想都好舍不得!那可都是真金白银!

    哪怕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她都感到了一阵心痛。

    赵浚坐到这个位置上,虽然辛苦,但还没有到多不幸的时候。此时此刻,没有外戚独揽大权,也没有奸佞作乱朝纲,基本上过得姑且四平八稳,还算是舒服。臣子们问他要钱的时候也只是象征性地说说而已,谁都没想到这孩子竟然真的给了,还给了不少。

    这么大方?那就趁他还小的时候多要一点,反正以后他就不会给了。

    ——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温焕眼神发飘,看着赵浚那张白生生的脸,真的不知道现在应该做出什么表情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