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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皇帝穷得叮当响》 第四章
为什么要一个小孩子承受这些?
这是所有臣子的无能,她这样想到。
雏鹰要展翅高飞,要磨炼那双柔软的翅膀,打磨软嫩的指爪,使身躯变得有力,使羽毛变得丰满蓬松。但在跳下悬崖展翅高飞之前,总会有领路的成鸟为它叼来食料,身体力行地教它如何伸展自己的双翅,带它领会高不可测的天空。只要了解了天空的广阔就不会害怕,有了经验就可以成竹在胸,但问题是赵浚什么也不知道。
他正要学,急匆匆的。但比他更急的是一旁围观的看客,他们希望赵浚能在一日之间学会飞行,于是将食料灌进那张甚至还未长硬的喙里,期盼他可以直接跳下悬崖,学会盘旋展翅。
没有人不尊重他,不讨好他,可是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没有道理。只能战战兢兢地去永不停歇地学习,众人恨不得在他背后直接推一把,让他一夜便可直冲云霄,翱翔万里。一个国家的责任突然压在了这根本还没有开始长得厚实的肩头,千万的人口能否吃饱穿暖都和他有关系,那种期盼火烧火燎的,像是一团烧红的铁块,既不温暖也不阳光,唯一给人的感觉只有逼近时炙热而滚烫的温度,让皮肤感到刺痛。
她忍不住一阵唉声叹气,赵浚哭了一会儿,像是情绪平稳了不少,终于声音渐止,此刻才终于羞窘起来,举起了宽大的袍子,将脸藏在后面。
从温焕的角度来看,只能看到明黄色的布料在一起一伏,花纹被他的脸顶得渐渐扭曲,盘旋成奇怪的形状,不时有小声的啜泣从后面传来。
赵浚从袍角的间隙中抬头瞄了她一眼。
“……”
“咳咳咳咳。”温焕面无表情:“你要是想,我现在就什么也不知道。”
赵浚沉默了许久:“我有什么必要让你这样呢,你见过我多少桩丑事。”
很多。
她在心里默默想。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这一位已经成了皇帝了。
长久的哭泣会让人的身体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习惯性的抽搐,他的喉头一直在无意识地痉挛,导致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哽咽的哭腔,说得快了还容易呼吸不上来,看上去感觉有些难受。赵浚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又将手覆在面上,从指缝里露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
“哎,你总是失态。”
“我碰到你,就总是这样。”小皇帝瓮声道:“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总是惹得我变成这样。”
“……”
温焕有些瞠目结舌,对这样埋怨的话表示无言以对,她弄不清楚小皇帝为什么会不停地试图拿东西捂住自己丑态毕露的脸,但这明明什么作用也没有。那双眼睛红得像肿了似的,声音也没法用衣服盖住,如果真的要掩人耳目,就赶紧将她遣出门去,自己一个人掉眼泪不就好了?何必在她面前才舍得痛快地发泄一番呢。
赵浚会在无人的时候换了自称,不再在她面前叫“朕”,这也许是另一种掩耳盗铃的称呼,提醒自己、也提醒她二人之间所拥有的这段友谊。
去不掉的哽噎声许久环绕在房里,经久不散,在这一片沉寂的氛围中,他的情绪终于渐渐平稳下来,而温焕一直在安静地注视着他。赵浚现在才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耳尖先开始红起来,然后热度一下子“腾”地升到了整张脸,连脖子也红得不像话,但他终于将一直捂着的手放下来了。
温焕决定转移一下话题,顺便及时地拯救一下此刻的氛围,害怕他一会儿又想不开地钻牛角尖,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的肚子突然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叫得及时啊。她一边生无可恋地这样想,一边也不自觉羞耻了起来,耳朵上的热意大概和赵浚脸上的有得一拼。
赵浚眨着眼:“你还没有吃饭么?”
她默默仰头,没有说话。
赵浚缓慢地眨眼,嘴角慢慢浮起了弧度。
温焕被他看得浑身难受,终于在对方意味深长的注视下冲了出去,一溜烟地跑了。
……
……
……
她在跑出去了大概三步以后就清醒了过来,但是步伐已经迈出,现在叫她收脚走回去那也是做不到的。于是温焕想了半刻,继续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在这一过程中,她连头都不敢回,已经能想象出背后小皇帝那张错愕的面孔,真心觉得自己蠢得要命。
就这样,她一路跑到了御花园,然后面对着那汪小池塘发呆。没有垂杨柳,也没有青翠的绿叶,她想抒发一下感情都做不到,在这岸边绕了几圈,什么也没做,只是愈发觉得自己蠢了。
“哎。”她最后找到了一块石头,对着它长吁短叹。“人生何其复杂,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开心?”
石头一动也不动。
温焕席地而坐:“人究竟为什么要自寻烦恼?我多希望做一条水中的鱼。”
石头依旧伫立在那里。哪怕山崩海裂,那依旧只会是一颗冷硬的、灰扑扑的石头。
“还是算了。”她撑住了头:“鱼又哪里快乐了呢?我不如去做天上飞来飞去的蜻蜓。”
石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她一把抱住那块石头,深情款款道:“鱼并不快乐,虫子也不快乐,世界上只要有生命,就一定会不快乐!我为什么不能向你一样,就这样做一颗灰扑扑的石头呢?”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温焕感觉有些不妙,缓缓转头,看到季连正不知何时开始站在那里,眼睛睁得溜圆,神志恍惚,就像被硬生生地锤了一下,连怀里抱着的东西漏出来了也没发现,显然被吓得不轻。
她轻咳了一声,反而镇定了下来,徐徐起身,然后把他的肩膀按住,直到让他坐到那块石头上。
他已经吓到忘记反抗,竟然乖乖照办了。温焕将那双手捧起,按在了自己心口,“我现在实在很不安,你若是有朋友,是否也会有和我一样的想法呢?”
“这种事你和我说有什么用!”她用着那么一丝不苟的正经态度,让季连不由地觉得两个人之间有毛病的好像是自己,手也没有挣开,不知不觉地开始顺着她的思路回答她:“你要是一定想与人交往,不是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人又不是物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可能永远都顺了你的意。”
“是吗。”温焕愁容满面:“可他依旧是以前的那副样子,我竟感受到了高兴。但一个人若永远一成不变,那又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季连竭力不去思考她到底在说谁,也不打算去思考她的脑子里到底此时此刻在想什么。总的来说,他已经决定不去思考任何她身上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了。他只能艰难道:“总、总之你走一步看一步嘛。”
“这倒是个好主意。”温焕将他的手拉得近了一点,“我明明之前也是那样想的,为什么现在反而全都乱了套?”
季连:“关心则乱吧。”
“也罢!我也失态了!”温焕长叹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被泥土弄脏的衣摆,“你吃过饭了么?”
“吃过了……”
“怎么没有去书房待着?我记得你说你要去研习功课……”
“弄完了。”他回答得很平淡:“我正要去休息,顺便去找先生问点事。”
结果非常不幸地在半路中被迫经历了痛苦的一段时光。
温焕早已将心情整理好。方才被小皇帝那一通眼泪冲击得她心绪大乱,但现在已经恢复了正常,显得刚刚那一整个发疯的过程都像不存在一样。
她现在越显得体面和正经,就越像是刚刚在发病。
“今日的事……”她犹豫了一下,“不要和别人说哦。”
“我没有你那么无聊。”季连扭头:“我只是做了一场梦,醒了就不记得了。”
他大概还是有些生气,温焕凑了上去,看到他好说话就有点得寸进尺,笑嘻嘻地:“不要这样,我给你报酬嘛。知道么?这个花园里埋过一件宝物,明日挖出来后和你分呀。”
季连:“……你?!”
他的脸色在“你好大的狗胆”和“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怎么都编的出来”中徘徊。
“我没有骗你。”她道:“明日你就知道了。”
不知所谓!
季连气咻咻的,他要是化身成什么动物,大概会是一条被丢到岸上的泥龙。
温焕不打算继续逗他了,便离他稍微远了点,认真地看向他:“你日日都埋在书卷里,不去玩么?”
“我没有闲情做这些事。”
“你不喜欢?”
季连摇摇头,此刻的他又恢复成了当初第一次见面时的神情,微微蹙眉:“我没有不喜欢,世间上本就没有什么值得喜欢或不喜欢的事。我只是没有时间。”
“……”
温焕突然有些后悔和他说这些,只好扯些其他的东西去转移他的注意力,“总之,明天你就过来这边吧,我从不说谎,你只要看就知道了。”
季连脸色有些为难,温焕见状又加了一句,“我邀请你来!”
他只好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