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阿舅(下)
作品:《雀屏选(大唐帝后)》 可三人虽则眉眼间像了五六分,小阿舅的神情姿态却不如她阿娘一般坦荡洒脱,也不像她皇帝阿舅般,虽则冷峻,但也端正大气的样子。
毕竟只匆匆一眼,她一时之间有些说不上来为何她会感觉到这种差别。
而小阿舅身边的另一位,想必就是当年同皇帝阿舅一起被寄养在大臣家的齐王阿舅了。
阿娘这些日子同她说了好多阿舅们和从母们的故事。
伽蓝不禁感叹,从前南边宋国的谢灵运曾说过,天下文采,曹子建独得八斗,他得一斗,天下古今共分一斗。
而外祖怕也是得了天地八斗的灵气,才育得如此多英武的儿郎和不俗的女郎。
早已崩逝的两个阿舅孝闵帝宇文觉和明帝宇文毓当年不惧宇文护滔天的权势,誓死抗争。虽然最后惨死于宇文护手,但也不失节烈。
皇帝阿舅在宇文护手下韬光养晦整整十二年,借出兵齐国削宇文护之势后,最终诛杀了这个逆贼。而后又励精图治,让周国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齐王阿舅自小能征善战,又善于以德治民,令不少百姓怀念他的恩德。
其他几个阿舅也皆是精于骑射之辈,如今齐国面对周国的攻势处于节节败退之势,也实仰赖他们。
从母里,阿娘讲的最多的不是同她私交最好的义安长公主,而是她的长姊,先魏的宇文皇后。
阿娘说,她的长姊是外祖正妻先魏冯翊公主所生,往时在府邸之中,外祖最为疼宠孝闵帝宇文觉和宇文皇后两个嫡出子女。
而后宇文皇后被立为太子妃时,外祖见着废帝拓跋钦对宇文皇后极为疼惜,本想效仿曹丕与汉献帝事,不诛杀拓跋皇族,只降帝为公。
可拓跋钦觉得外祖权势滔天,有取而代之之心,便决定先发制人,联合外祖的另外几个女婿,想制外祖于死地。
外祖最后还是从另外几个女婿那里知道了这件事。
外祖一生戎马,若是心慈手软之徒,也不可能在那五次惨烈的大战中胜过东边的高欢,让高欢那般的乱世枭雄都郁郁寡欢而终。
于是他便毒杀了拓跋钦。
宇文皇后听闻了此事,质问了外祖一番,而后便饮鸩酒,随废帝而去。
外祖连谥号都不肯给宇文皇后上,可见他对这个女儿的失望。
阿娘说,宇文皇后是外祖最喜欢的女儿,所以才因为她忘了当年阿耶对她的好,只为夫君着想这件事情耿耿于怀。
《仪礼》曾说,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可父亲、丈夫、儿子之间,哪里是这么容易抉择的呢?
哎,又在为宇文皇后的事情伤感了。
伽蓝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思绪转了回来,再细细打量起面前的两个阿舅来。
若忽略和她阿娘的血缘深浅,要她选一个做阿舅,她必定得是选齐王的。
三人之间,唯有齐王阿舅温润和善些,看起来也不像是心底藏着许多事的人,容易打交道得多。
皇帝阿舅太冷峻威严了,让她有些害怕。
可小阿舅心底却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事…
虽然皇帝阿舅心事重重,倒也不会横加遮掩些什么。
可小阿舅却一直试图掩盖眼角的喜色。
为何是喜色?
方才阿娘看着皇帝阿舅病了都急得不行,为何小阿舅也是皇帝阿舅一母同胞的阿弟,眼角却带着喜色呢?
伽蓝虽常年隐居在伊阙山上,可许是由得念佛的缘故,对着生人的态度尤为敏感。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怀念在伊阙山上的日子了。
那时候她每日只需要念书和拜佛,旁的什么事都无需多想。
她的生命中只有阿兄,她也相信阿兄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可尽管如今找到了阿耶阿娘,认识的人也愈来愈多,她的身份也非从前可比,可她觉得生活却愈发地难以安定了。
离了伊阙山,她以后只能在这阴险诡谲的政斗中生活了。
两人双双行了个礼:“臣弟拜见陛下。”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免礼。”
不等皇帝的话音落下,卫王宇文直就径自站起身来,走到伽蓝身旁,摸了摸她的头顶:“阿姊找到了伽蓝?让阿舅仔细看看你。果真同阿姊这个年纪的时候一模一样,脸颊都是这样红扑扑的,惹人怜爱。”
说着就想将伽蓝抱起。
刚才伽蓝还在好奇三个阿舅之间奇怪的氛围,因而眼光一直在三个阿舅之间流转,她发现皇帝阿舅嘴边露出了轻蔑的表情,于是微微地抗拒了一番卫王宇文直的亲近。
宇文直倒没像伽蓝这般眼观六路,还以为伽蓝的这番举动是认生所致:“伽蓝的性子就同你阿娘年少的时候不太相像了,你阿娘以前哪像你这么害羞,鲜卑女郎哪里有你这么含蓄的!回长安城后该让你阿耶教你改改了。”
伽蓝又用余光瞥了瞥皇帝阿舅,发现皇帝阿舅的嘴边竟是有了一抹笑容。
襄阳长公主从他怀里夺过伽蓝:“阿直,你不要当着伽蓝面说些有的没的。伽蓝的性子可好了,又不是一定要同我相像。”
一旁的齐王宇文宪则出来打了个圆场:“阿姊,阿弟恭贺你找回伽蓝。行军匆忙,没准备些特别的贺礼。只是之前行军之时,得了几块上好的红独山玉,阿姊回长安城时可替伽蓝打些首饰。”
襄阳长公主同齐王道了谢,又同齐王和卫王寒暄了几句,齐王和卫王见着皇帝身有微恙,也没有开口的意思,自知久留无趣,得了皇帝的首肯后就离开了。
宇文邕和宇文直的龃龉来源已久。
当年宇文邕尚在襁褓中时,就被寄养别处,后来回府时,阿娘文宣皇后叱奴氏又不对他多加关照。
每当一想起他时,叱奴氏就会被卫王那张极甜的嘴吸引去了注意。
也只有阿姊襄阳长公主不在乎他外表深沉、不善表达的性子,对他比卫王要更好些。
因此他才在卫王对着伽蓝巧言令色时,又生起了这些情绪。
可没想到伽蓝还能勉强像她阿娘一样,对着卫王的言语保持清醒。
他之前对着伽蓝好,也只因着她是阿姊的女儿。
现今宇文邕倒是对伽蓝这个女郎本身升起来他少有的舅甥之情来。
…
过了十几日,皇帝的微恙终是好得差不多了。
周国的军队便开始打道回长安城。
襄阳长公主和伽蓝一同陪着皇帝坐在车驾内。
伽蓝感到经过这几日的侍疾,不仅皇帝阿舅对自己的态度和缓了许多,自己也不再觉得皇帝阿舅是一个如同他外表一般冷峻的人了。
阿娘说,皇帝阿舅小时候离开父母身边,回来的时候又不得父母关怀,因此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可皇帝阿舅虽然对着阿娘以外的旁人不假辞色,对于政务却从不懈怠。
不管阿娘说皇帝阿舅多少遍,他仍是会熬到二更才安置,说是这些日子忙于军务,对国计民生的事的处理稍有差池,因此想看看自己之前做的决定有无疏漏。
阿娘也知阿弟性子执拗,当年还是个小孩子的他都不怎么听她的劝,更别提现在已成大权独揽的九五之尊的他了,她只得作罢,只是照顾他时更为细心些。
刚开始的时候,宇文邕看着奏本有些目眩,可仍是不肯放下,而是命伽蓝念奏本给他听,又着她先记下他的指令,待他于夜间稍好些时,再写出一个正式的回批。
伽蓝对着这样的皇帝阿舅无法不动容。
他对着所有人乃至血溶于水的亲人,都如夜间的霜花般,少有温度。
却将心头所有的温暖投诸天下苍生。
对于身边的人来说,他或许算不得一个好儿子、好阿弟、好阿兄。
可自司马氏南迁以来,天下乱了多久了啊!
几百年来,许许多多的人称了帝,可百姓仍是苦求汉文帝汉景帝那样的圣主而不得,唯有将夙念寄托于佛道之中。
于世人来说,皇帝阿舅算得上是这长久苦难中微渺的曙光。
唯有这抹曙光,才能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伽蓝期待,她的皇帝阿舅有一统天下的那一日。
到那时,或许佛经里说的,东方极乐世界能够在华夏大地上成为现实呢!
伽蓝也不再对着皇帝阿舅有之前的拘谨和恐惧了,反倒是积极地同皇帝阿舅说着趣事,虽然皇帝阿舅表面上一直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可若她能够让这个心怀天下万民的帝王舒舒心,也算得上是间接上助了天下万民吧。
襄阳长公主拿起一个方才呈上来的罐子:“阿弟、伽蓝,这是方才齐王命人呈上来的梅子,你们尝尝看。听说南边的梅子早就熟了,可这里气候冷些,梅子才刚至成熟的季节,正是美味的时候。”
宇文邕不是重口腹之欲之人,因此没有伸手接。
伽蓝本着给阿娘捧场的心思,拈起一颗梅子,放在嘴边尝了尝。
怎么这么酸?
她不是喜抱怨的人,因而吃了就吃了,也没说什么多话。
只是一直观察着伽蓝的襄阳长公主看着伽蓝微微皱起的唇角,有些不解地问:“伽蓝,这很酸吗?我尝着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