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 96 章

作品:《祐宦媚景

    嘉庆二十三年的夏天,李v温就已经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适了。每日的政事繁冗,数十年下来,人已是不再年轻,积劳成疾倒是压不住了。

    这病来势汹汹,起初她还瞒着,可是怎么能瞒得过枕边人。

    这夜深更,万籁俱寂,李v温却轻轻掀起被角试图起身,想悄悄的出去。本以为阴云霁在睡着,不料刚将头抬起来几寸,就被身边人反手按在被里。她怕伤了阴云霁,皱了皱眉,还是不敢使劲挣脱他。

    带着怒气的吻落下来后,李v温忍在胸腔多时的咳嗽终于呛出来,铁锈味瞬间漫延,至此试图隐瞒的病况明晃晃摊在面前。

    阴云霁咽下炸在口腔里的血花,忍着愤怒低声问道:“陛下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这几日陛下半夜背着我去太医院,难道当真以为我无知无觉”

    李v温舔了舔嘴角,将剩下的血迹卷进喉中,除了唇色染红了些,面上还是看不出什么,一点都不像刚吐了血的病人。

    她淡淡一笑,躺在枕上眉目微弯,懒懒说道:“也不是特意要瞒你,只是夏安年纪大了,白天昏睡不醒,晚上倒是精神。他是三朝老臣,朕少不得迁就着点,也就夤夜去了。你亦少眠,何必多扰你。”

    阴云霁半点不肯饶,冷冷道:“我跟了陛下二十来年,竟是得不了一句实话么”

    李v温挑挑眉,笑道:“这可真冤枉,朕何时对你说过谎”

    阴云霁看她还是那副万般风流过眼云烟的样子,又急又怒又痛,恨得唇齿发寒,声带了厉,问道:“好好,陛下金口玉言,断无诳语。我只问陛下,夏安是怎么诊的”

    短短几句话,先是引自己做保证,接着一语问中的。李v温微微闭了闭目,不论多少年安稳富贵日子,他从未忘记过东厂那套威诱手段,只是因着使用对象是自己,才温柔得多了。

    也对,那是他安身立命之本,以此生存,以此起家,以此登荣,怎么就能消磨得了。

    李v温果真无法再欺哄下去,转过瞳孔错过他幽暗的目光,反倒是向下握住他冰冷的指尖,淡淡说道:“管他呢,朕乏了,再陪朕睡一会。”

    阴云霁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被她牵住的指尖轻颤。李v温闭上眼睛,并不催促他,良久才听见他缓缓躺回去的声音。

    李v温侧过头,看他眼角一缕浅纹,盛着他少年时没有的悲戚,不是当年深藏在眼底的无辜遭戮求而不得的阴鸷,而是臣服在生老病死面前的无可奈何的动容。

    到底不是没有变的,二十来年深宫闭锁,于天道一途,他不再争,也不是初入宫时的忍,如今已是服。

    这很好,李v温在黑暗中想,服了就不那么难受了。

    深秋的那一日,罢朝已经是第三天,言官在乾清宫外广场上跪了一地,这一次不是为了劝谏,而是为了祈福。

    为首仍是顾江离,他虽说也不再年轻,可仍是壮年,头发却已经半白了,像是枝头梨花斑驳霜雪,萧条而摧折。

    自幼分院而住,长于祖母之手,顾冲璇看见自己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时跟在太子李厚极身旁,只是匆匆打了个照面,便转进乾清宫大殿里。

    临迈宫槛时回头望去,果不其然的,顾江离并未抬眼看他一眼。顾冲璇暗了暗神色,止步在殿门外。

    李厚极赶到乾清宫偏殿时,阴云霁正在李v温榻边凝视着她。听见太子入殿的声音,阴云霁才略略错眼分了些目光给他。

    李厚极只得行了大礼,跪道:“参见中宫,儿臣来给母皇侍疾。”

    李厚极学于当朝鸿儒,圣贤礼教不缺。有了这些打底,再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后,就并不亲近阴云霁,对自己的生身父母更是大感厌恶,算来算去只爱戴李v温,故而这声母皇倒是真心实意。

    李v温轻轻握了握阴云霁的手,他微微点点头,便退到偏殿门后,合拢门扉,静立在外面。

    李v温招了招手,李厚极依命跪在她榻前。他长得其实并不像李v温,没有那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而是钱家一脉相承的熠熠华彩。

    因着李v温是女子,轮廓较先皇李见铭柔和得多,故而不十分相像,反而是李厚极有先皇庄肃遗风。

    李v温虚弱的笑了笑,一瞬间竟回想起当年自己跪在同样的位置。二十年弹指一挥,床上床下俱换了人,是时候将她的经验传给后来者了。

    李v温淡淡道:“治国一道,每届帝王都有自己的办法,但不论你是制衡还是集权,那都是朝政。而帝王还有人政,那就是克制。”

    顿了顿,接着声音越发弱下去,“你虽不是朕亲子,但同样是李氏一脉传人。李家历代唯重情,但你要明白,永远不能因情废国事。”

    李v温看进他的眼底,知道他未经事,不甚明了,可是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只得用最快的方法让他牢记。

    她温柔的声音如同神谕,说出的内容让李厚极往后每夜都不曾忘过,“比如,你要记住,提防你的父君,永远不要有任何机会让他重新掌权,明白了吗”

    李厚极看了宫中往郁青山的手记,知道李v温求的是什么。可即便是这样的爱,临终时还是不能放权。

    他在这一刻才真正的明白了天子无情的道理,他的血从这时开始冷了下来,余生再没热起来过。

    李厚极低声说道:“明白了。”这一次,他是真的明白了。

    李v温淡淡说道:“朕正是你这个年纪接掌的这个国家,现在到了交给你的时候了,记得不要让朕失望。缘已尽便去吧,请你父君进来。”

    李厚极跪着叩了三叩,俯首时泪砸了下来,抬头后便消失不见。最后深深的看了病榻上的李v温,像是将那身影永远当做明烛记在心里。

    李厚极出了殿,看见阴云霁,心里想着李v温的嘱咐,有些于心不忍,最后低声叫道:“父君,母皇宣您。”说罢,同样站在乾清宫外等候。

    阴云霁闻言并没有什么反应,进殿后坐在李v温的床边,像是刚才离开前那般凝视着她。

    李v温已经有些气短,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话到此时反而无甚可说,只道:“朕遇你至今,正好半生。朕前半生欢愉时少,孤寂时多。后半生,就都是你了。只是朕走后,你不要太悲伤,须知天道顺常。”

    阴云霁微微一笑,瞳色转深,说道:“陛下看起来倒是轻松。”

    李v温闭眼笑了笑,安之若素道:“常闻人若五情俱伤,便不能安然到老,今日朕遂心遂愿,自然无惊惧。”

    阴云霁探身,微微咬了牙,恨到几乎要落泪,硬是眨了回去,问道:“那陛下遂了什么心呢”

    李v温呼吸已经很轻了,但是眸光还是清澈,里面仍是三春不变的沓飒桃花,轻飘飘的落在他眼底,还是那么温柔从容,妥帖的包裹着他的此刻濒临破碎的心。

    她避而不答,却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事,尽力的侧了侧头,笑道:“朕告诉你个秘密,夏安七十大寿的拐杖是朕赐的,其实那是空心的,里面有我留给你的东西,你去拿过来。”

    阴云霁静了静,良久点点头,说道:“那我过一会再来见陛下。”

    李v温轻轻道:“好。”

    阴云霁贴着床沿起身,向乾清宫外走去,步履沉稳,衣摆轻动,渐渐远去。

    李v温感到他擦身转头时,滴在自己手背上冰凉的液体,却没有力气摸一摸。

    她闭上眼回想,勾起唇角,他落泪时的样子是极美的,可惜这辈子也不过屈指几次,日后再见不到了。

    雕梁画栋的金殿里,垂绦流苏的锦帐下,有泪从眼角没入鬓边,又从发丝间漏下来,洇湿了软枕。

    李v温忘了,她自己亦不常哭泣,不过父丧友亡,别挚爱。

    数不过三。

    夏安正站在乾清宫外,和内臣待在一道。他已老了,老到站立都需要拄拐杖的地步了。当年他身边的小学徒也已长成青年医师,正扶着他一同面对这天变。

    夏安看到阴云霁过来,略微睁开下垂的眼皮,诧异的问道:“中宫大人移步所谓何事”

    阴云霁淡淡道:“无事,陛下不想让我见最后一面,故而我出来看看。”

    夏安闻言心下微颤,闭了闭眼睛。

    阴云霁冷冷问道:“夏太医看起来倒是不惊讶。”不待他回话,便欺身一步,带着久违的誓不罢休的胁迫,问出了早已想问的话,“你是不是知道陛下为何无力回天”

    夏安眼皮一跳,低低说道:“很简单,陛下是毒不是病。当年的药便是解药,贸然停了,余毒不清,经年累月便会发作。只有一次机会,自然再不能续命了。”

    阴云霁急切的问道:“那年陛下去郁青山不是求解毒”

    夏安冷静地说道:“不是,陛下去郁青山前后,脉象毫无变化。我猜陛下求的,多半是太子的事。我是医者,知道近亲生育必有畸病,而太子健康无恙,应是陛下之力。”

    阴云霁垂下了手,喃喃道:“我还以为太子只是侥幸而已。”

    夏安说道:“你既不清楚,为何不问陛下”

    阴云霁神情悲怆,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才轻轻开口说道:“陛下对我说遂心遂愿,你可知她遂何心愿”

    夏安摇摇头,他已老了,头脑不像年轻时那么敏锐,很多事情都已经看不懂了。

    阴云霁笑得咬牙切齿,“你道她为何不为自己求神请愿,她分明是一心求死。”

    夏安一愣,心下不信,说道:“陛下不是那样的人,她登基二十载,未曾退缩,未曾惧怕,怎么会”

    阴云霁眸色晦暗,说道:“那是她的退缩和惧怕都给了我。她怕我圈在这宫中,会消磨掉对她的爱意,所以她退缩了,趁我还爱着她,便先一步离开了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怎么爱恨两滔滔,李v温最怕他一笔勾销。

    夏安急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拦她。”

    言罢便明白了,不论李v温是怎么想,都改变不了既定的结果。就算她不甘心不愿意,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天命如此,本就是拦不住的。

    阴云霁冷笑一声,说道:“她不过是幸运,这么多年事情走向不论如何,都契合着她的想法,纵然是有偏颇,也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内,所以她总说什么顺从天道。”

    他的心绪起伏过大,讥诮和悲痛像是交织的风与雪,冻得他立在原地,承受针扎般得疼。

    阴云霁再压不住狠厉,数年云淡风轻,一朝打回原形,“呵,她还想让我也这样,让我平静的送她离开。是,我能接受生死有命,可是我绝不能接受是她。”

    夏安诧异,伸出颤巍巍的手,情急之下拽住了阴云霁的袖子,问道:“你想做什么”

    阴云霁直视着夏安,凤眸里乌云翻滚,裹挟着晦暗污沼。

    他一字一句寒声,“和她别离再不能见,这种天道,我决不肯认。”

    不等夏安回话,御前内侍川柏匆匆趋步出来,声音凄厉刺耳,如同杜鹃啼血,“圣上山陵崩―”

    阴云霁听罢,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他看着眼前的群臣乌压压一片接一片的跪倒,或哭或嚎的声音从看不清神情的官帽下发出来,有着模糊不清的距离。

    离阴云霁最近的夏安在徒弟的搀扶中跪下来之后,阴云霁便看见了百官为首的顾江离。

    他跪着直视着他,阴云霁正对上他的眼睛,彼此都是面沉如水得近乎死寂。

    然而阴云霁在这种死寂之中,微微笑了一瞬,接着抬眸看了看天,转身踏回乾清宫内。

    之后数日,皇帝大行,太子登基,都是与后宫有关的国事,无凤印不能行。

    李厚极谨记李v温的嘱咐,在这些过程中时刻提防着阴云霁。

    但是阴云霁却毫不在意,甚至对朝政的梳理比他还要顺利,将江山社稷彻底的交给他。

    夏安看他忙着主持仪式,不知道他究竟如何打算,直到那日被宣进承乾宫,看到他深达腕骨的伤痕,才恍惚落下浑浊的泪。

    他生平唯有两人医无可医,一个中毒无解,一个已是冰冷。

    可是承乾宫不见利器,原应持刀的手,却握着一枝盛放的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