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

    明亮的灯光从桌子上的灯罩内散发出来, 将室内的景象照的分明。

    但总有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在角落的阴影里, 好像潜伏着什么猛兽一般, 引人不由自主的散发出遐想来。

    源陵君静坐在桌子旁边, 外面的人透过纸门看到, 只当他是因为过于激动而睡不着。

    而从源陵君这里往外看，守在门外的两个的影子映在纸门上，由于距离等等原因, 看起来格外抽象可怖。

    源陵君收回视线, 低头看着自己放到桌上的双手。

    他的双手比同龄人的要纤细柔软许多，也苍白许多, 源赖光有力牢靠的大手更是可以直接完整的包住他的手……

    这双一看就毫无力量的手啊，就和他的人一样，软弱，也无力……

    一直以来, 源陵君都认为普通人应该是不需要太多力量的, 他们平凡, 容易满足，向往着平静美好的生活，一生过得毫无波澜, 却也足够平安。

    或许是因为在那时冒出想真正成为一个人的念头后，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疲于奔命, 比所有同僚都要努力拼命的完成一个个任务，导致他梦想成真后,

    反而更期待平静无波的生活。

    然而生在源氏的源陵君显然不可能有平静的资格，不论他自己愿不愿意，甘于平凡毫无力量的下场就是，人人可欺。

    是源陵君太过天真了，他以为自己可以和任务世界时一样，只要他不去主动接近源赖光，废人一个的他就可以如愿以偿的在角落里落灰，成为源氏的隐形人，从而获得他想要的生活。

    源陵君此前从未想过脱离源氏，也许是身体的潜意识在影响他，那个孩子即使受过来自亲族的伤害，他也不愿就此离开生他养他的亲族，离开对他悉心栽培的师父……所以尽管总是遭到他人白眼鄙夷，落井下石，源陵君都会当做没听到，安静的过他一个人的日子，自得其乐。

    源氏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族人，公平的向每一个族人传授知识，更不会少了族人吃穿，区别只是在于有些人好一点，有些人坏一点。而源氏所给予族人的，已经比外面的平民百姓好了太多太多了。

    源氏乃是百年望族，能够兴盛百年自然有它的优点所在，源陵君期待着日后能够像其他普通族人一样，成为源氏底层的基石，如同工蚁一般，勤勤恳恳的用劳作换来回报。

    源陵君很容易满足，他没有太大的欲望，所以根本没产生过用自己脑海中的知识在世界上称王称霸的想法，他只想做一个普通人，随波逐流也心甘情愿。

    然而，始终是身不由己。

    不论是与源赖光的相遇纠缠，还是如今，全都不由他自己做主。

    在这个时代想要成为普通人的代价，就是生命被掌握在他人手中，生与死，只是他人的一个念头。

    源陵君早该看清这一点的，可惜他却被躲在源赖光张开羽翼之下，平静又安然的生活迷惑了双眼，忘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更是忘记了，被他依赖着，保护着他的源赖光如今还只是一个少年人。

    源赖光也只比他大三岁而已，按照其他世界的说法，还是个孩子而已啊……

    就像一只还未长大的雏鸟，又哪能用未曾丰满的脆弱羽翼，从猎人手中护下另一个幼鸟呢?

    反抗的后果很可能是被折断双翼，遍体鳞伤……

    源氏……

    源赖光……

    源陵君的视线忽然有些模糊起来，他知道刚才在院子里那个发出动静的人就是源赖光。

    源赖光会悄然无息的出现在这里，恐怕是知道了源氏的计划，所以才想来救他。

    一滴水珠毫无预兆的掉在源陵君摊开的手掌心中，他茫然的看着那滴水珠，抬起手摸到眼角：这是……我的眼泪?

    我哭了?

    心中这股酸酸的忍不住想要泪流不止的感觉，就是难过吗?

    ……我在难过?

    为谁?

    是在为源赖光?

    还是在为我自己?

    ……

    源陵君弄不明白自己心中莫名的情绪，他只知道自己在难过，心里很难受，即便是在知道源满仲欺骗他，要他去送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难受过。

    源赖光是源陵君第一个学着去依靠的人，在他心目中，源赖光就像是无所不能一样，所有事情都可以交给源赖光去解决，什么困难在源赖光手中都是迎刃而解。

    在不知不觉间，源赖光变成了源陵君下意识想要去依靠的人，直到如今，源陵君才幡然醒悟。

    源陵君擦着不断从眼睛里涌出来的泪水，但是泪水却越擦越多，仿佛掌管泪水的开关闸门已经失效一般。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声响。

    “陵君大人，小的是淑子，家主大人听说您没有吃晚饭，就让小的做了一些您爱吃的送来。”

    淑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源陵君匆匆看了一眼，就起身走到桌子后面，背对着屋门，努力平静道：“你进来吧。”

    幛子门拉开，淑子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门在淑子的身后被人拉上，淑子来到桌子前，将托盘中的食物一一摆放到桌子上。

    “陵君大人，请您用饭吧。”淑子看着源陵君的后背，低声道。

    “你放在那里就行了，一会儿我会吃的。”

    从淑子的角度看去，源陵君的那头白发在浅蓝的衣服映衬下，更显得耀如霜雪，露出来的细白脖颈也白得令人怜惜不已。

    看着源陵君纤细的背影，淑子良久无言。

    直到源陵君抬了一下手抹了抹眼睛：“你走吧。”

    在淑子开口的那一刻，气氛一瞬间改变，一向温顺柔和的声音也显得沉重起来：“你知道了。”

    淑子的双眼无神，表情很僵硬，只有嘴巴可以动，这一幕看起来诡异到了极点，但是源陵君始终没有转过身。

    “你走吧。”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答应他?”淑子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一点都不像她。

    “你走吧!”源陵君第三次说出了这句话。

    “为什么?!你的理由是什么?!”

    淑子背后的源赖光已经不再掩饰，他直接向源陵君索要一个答案。

    “陵君，你明知道我父亲在欺骗你，你为什么还要答应他?”

    “……”源陵君沉默着。

    “陵君，你会死的……你不是一直很想活下去吗?”

    “源氏……家主，都对我恩重如山，这份恩情，我不得不报。”源陵君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因为源赖光的话突然涌上来的酸楚压了下去。

    “报恩?”源赖光嗤笑了一声，“好，很好!”

    “哈哈哈哈……”

    他在这间被设下了障眼法的房间内，放声大笑，好似听到了非常可笑的话一般，淑子的声音也因此更加诡异。

    “你要报恩，你要报恩!”

    “我竟然不知你源陵君会是如此看重恩情的人!”

    源陵君保持着沉默，只是背对着淑子，脸上的泪痕冰凉潮湿，他却再也不想擦拭。

    “很好，那我呢?”

    “我对你的恩情呢?你想怎么报答?!”

    “……”

    “回答我!”

    源陵君心中几乎要难受的无法喘息，他第一次清楚的感受到，原来难过这种情绪，居然可以让人痛苦的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源陵君低声道，他的确欠了源赖光好多好多对不起，他不该把自己压到源赖光身上，成为他的负担和责任，更不应该将他逼迫到现在的地步……

    “我源赖光缺你这句对不起吗?”

    “我要的是——”

    源赖光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久久再无动静传来，源陵君心想他一定是失望透顶，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突然觉得好冷。

    “陵君大人，我明天早上再来收拾碗筷，饭菜快要凉了，您一定要记得吃啊。”淑子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源陵君听到淑子起身离开的声音，紧接着是纸门拉开的声音，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最后，彻底没了声响。

    “这是我的选择。”

    源陵君在心底告诉自己，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是要将这句话牢牢刻在心上。

    又过了许久，源陵君脸上的泪痕彻底干涸，他的心情也好似恢复了平静。

    源陵君冷静的思考着自己的未来，他绝不会甘心就此死去。源满仲虽然隐瞒了他大部分事实，但他从源赖光的话中得到了一点信息。

    源满仲需要他成为阵眼，阵眼也许非他莫属，那么阵眼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再者所谓的乾坤倒转大阵的功效听起来实在太过神奇，若想将这个阵法实现，阵中人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会和源满仲说得那么简单。

    ……

    或许，这会是一个离开源氏的机会。

    源陵君敛眸，来到桌前，吹灭了灯火。

    ……

    一滴眼泪好似从源陵君的眼角滑落下来，那一声呢喃也从他嘴边消失的无声无息。

    源赖光，对不起……

    源赖光处，他留在城南的人手传来一道符令讯息，打断了他对淑子的控制，终止了他和源陵君的谈话。

    源赖光抿唇，手指捻起那道符令，注入灵力将其打开。

    甫一打开就传出一个焦急的声音：“赖光大人，城中妖气冲天，京都被妖怪包围，我们的人手死伤不少，城南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源赖光顿时起身，神情变化间，挣扎的握紧了拳头。

    紧接着又是一道符令传来：“赖光大人!救命!啊————!”

    陵君!你等着我!我会去救你的!

    即便你那样说，我也相信，你一定想下去!

    源赖光的身影从屋中消失，直到他的气息从屋中彻底消失之后，空无一人的房屋中，空气忽然一阵扭曲，随后，源满仲现出了身形。

    烟雾似的式神从他身后浮现，禀报道：“满仲大人，赖光少爷已经赶到城南了。”

    源满仲走到源赖光方才坐着的桌子旁边，从桌子上捡起那颗源赖光用来控制淑子的珍珠，神情变幻莫测。

    蓦地，源满仲合上手掌，将那颗珍珠紧紧攥在手心。

    赖光，不要怪我。

    一切都是为了源氏!

    京都之上的夜空中，由妖怪们的妖气织成了一片厚重的妖云，刚遭过大火肆虐的京都又陷入一片血海。

    那是由无数死在人类手下的妖怪的血，和死在妖怪手下的人类的血流淌而成，血气将整个京都笼罩，只除了源氏源陵君的那座院子。

    趁着京都防备降低侵略京都的妖怪们一个个狰狞恐怖，好不容易从火海中保得一命的人们又命陨妖怪之手……

    源赖光浴血奋战，同胞们的血只会激起他更强烈的恨意与战意，至此一战成名，用杀戮闯出了其他人难以企及的声势与威名。人类敬畏他，崇拜他，奉他为战神;而妖怪们却畏惧他，害怕他，侥幸从那一战中逃得一命的妖怪将源赖光斩杀妖怪的样子传扬了出去，几乎没有妖怪不知道那个比妖怪还要可怕的血眸杀手，闻风丧胆……

    妖怪们猝不及防的奇袭令京都损失惨重，但这场战斗的最大赢家不是成就了威名的源赖光，也不是乾坤倒转大阵更被所有人重视的源氏，而是那位，在阴阳两界的罅隙之间，低笑着，欣赏着人间犹如地狱般景色的邪神。

    “人类的生命就像樱花一般脆弱易逝。”

    战场上厮杀的妖怪与人类所产生的怨恨与杀意，同族之间阴暗的算计……一切一切的负面情绪，都是这位邪神所看重的，最好的祭品。

    “但是，人类也是很有趣的生物。”

    邪神幽深神秘的眼眸注视着源氏，那座被同族完好的保护起来，不受任何妖气瘴气侵扰，宛若世外桃源一般的院子。可是，保护院中之人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他在最恰当的时间死去。

    “所以，吾想看看，那开始模糊不清的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邪神抚摸着凑过来的一只蛇首，那狰狞可怕的巨蛇在他的手下，像是家犬一般的温顺。

    “要和吾一起吗?源陵君?”

    纤细脆弱的身躯之下，却是纯白得耀眼的灵魂，假若他可以施舍那份光明与温暖，想必会令所有人都惊叹。

    八岐大蛇优雅的低眸轻笑，他的邀请消失在阴界刮起的风中，除了他，没有其他人知道。

    “那么，吾就当你拒绝了。”

    “呵呵呵呵……”

    “作为惩罚，吾就诅咒你，你希望的永远不会实现。”

    与吾一同沉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