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千五百一十二章 回转

作品:《唐奇谭

    废仓的大门毫无征兆地“哐当”合拢,厚重的木板撞在门框上,震得头顶朽坏的木梁簌簌掉灰。门外的光亮和水声被彻底隔绝,只留下仓内凝滞的黑暗,与硕果仅存灰衣人领头,戛然而止的怒骂和吼叫。

    下一秒,他的惨叫声便在密闭空间里炸开,却很快被压抑的闷哼和低沉的嘶鸣所取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只是他和同伙带来的那些器械和药膏,被反过来用在了他自己的身上;算是因果循环了。

    当了对于观赏了一场好戏的江畋而言,这只能算是个意外之喜的插曲。作为曾经隐藏在前身参加过的秘密结社,同心会背后的赞助人/大金主,兼做偶尔发布指示的幕后黑手,江畋只想和他深入交流一二。

    但在他乘乱潜入市舶司,伺机而动的同时;却万万没想到,还有人会比自己更抢先一步;通过身边人里应外合的手段,把他从看似封闭的化石膏/水泥仓房内弄走。严刑拷问后,还要设计安排在此身上。

    这个凭空背上的大锅,江畋就不能坐视不理。反正江畋想知道此身相关的大部分内容,已通过这些灰衣人,还算专业的刑讯手段,已经陆陆续续的拷逼出来了;接下来,就是如何利用这场面进行收尾了。

    毕竟,敢于在诸多有司的人员眼皮底下,从市舶司内里应外合,劫走一名正任的堂官;这可不是等闲背景和组织,可以做出来的事情。更何况,从这些人无意透出口风看,他们还参与设计摹仿此身作案。

    虽然身为头目的灰衣人,看起来相当的顽固和死硬;甚至做好了以死保守秘密的打算,但是他的同伙就没有这种坚韧和顽强了。当暗室里灰衣头目的声息渐弱时,江畋已握住另一名同伙身上暗藏的铜牌。

    那是严重磨损泛光的圆形铜牌,正面字样已看不清了;但背面却能摸到,似曾相识的残余花纹。他蹲下身,看着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的同伙,冷声道:“武德司的人,什么时候,也会替他人做脏活?”

    那同伙本就没灰衣头目那般死硬,此刻见钢刺离自己的眼珠只有寸许,牙关打颤着吐了实情:“是……是上头的人安排的!三年前我因失职要被革出,是‘大先生’保了我,教我听从办事,就能获得好处。”

    他的声音越来越,眼神里满是恐惧,“我只知道,组织里的人来自各处,大家都不知道彼此的真名,只认‘大先生’的指令。”江畋的眼神沉了沉,又指向另一名被绑在货箱上的同伙,明显带有番胡混血。

    没等江畋开口,对方已慌不择言地喊道:“我也不知道多少事情!当年藩主意外身亡,我等作为护卫受了牵连,没了去处,是‘大先生’的人找到我,资助以钱财和人手,我……我也只是唯命是从而已。”

    “京华社的游士?”江畋的目光在第三名同伙身上。那人虽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却藏着一支磨光的铁笔,指节上还有常年用力握持的薄茧。对方长相平平而脸色惨白,沉默片刻后,苦笑着点头道:

    “是,我曾是京华社的人,因私人的恩怨不得伸张,以致酿成大祸,不得不破出门去,走投无路时受‘大先生’的庇护。故受命暗中笼络和结交,昔日的同伴,也方便打探消息,我……我知道的就这些!”

    最后开口的,是曾效力南海社的义从团头目。他倒是比其他人镇定些,却也难掩慌乱:“……团社散了之后,兄弟们各奔东西,是‘大先生’的人,让我等重新聚在一起,只管拿钱做事,一切不问来路因由。”

    江畋静静听着,指尖在粗粝短刃上轻轻敲击。这些人的供词,像一块块大不一的拼图,渐渐拼凑出背后势力的庞大——武德司的使员,海兵队的军士,团结兵与藩属护卫,京华社游士,南海社义从团……。

    他们来自不同背景,却被同一股力量聚集起来,在多年前就开始布局,专门干些见不得光的脏活。真正的幕后主使,远比他想象的更隐蔽、更强大。能调动官方甚至诸侯外藩的力量,绝非寻常势力能做到。

    “看来这场‘乱局’,比我想的更有意思。”江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原本只想完成此身复仇心愿,随便查清背后的真相。可现在,这些身份繁杂的灰衣人,让他嗅到更大的阴谋,此身好像成了众矢之的?

    他不由按住太阳穴,此身残留的记忆碎片,与近日搜集的线索,在脑海中翻覆交织着:而这伙灰衣人暴露出的繁杂身份,像一把悄然凝聚的钥匙,不但打开了蒙尘的记忆深处,也让他看清早已身处的漩涡。

    如今看来,这条前行之路从一开始就布满了陷阱——那些模仿“雨夜杀魔”的凶案、街头流传的夸张传闻、甚至前身意外泄露身份,入陷阱被擒后发生的隐秘争斗,哪一件不是被人精心设计的一环?

    “我这身份,怕是从一开始就成了众矢之的,或者,是各方势力眼里的‘工具’。”江畋在心中盘算着,眼神扫过散的尸体和器械。这些人背后的势力,显然都想借此身“雨夜杀魔”的名号达成目的:

    或者,根据目前汇集的零碎讯息,与残留记忆的验证和对照。暗中至少有好几股势力,想要利用此身引发的一系列事态,来达成某种目的?或是推波助澜的引导某个事态;或是作为争权夺利的政争工具?

    为此,甚至可以模仿作案,和派人伪造现场;乃至可以编造事迹和传闻,鼓吹“雨夜杀魔”的名声;制造和加剧某种上程度恐慌。在此身意外暴露网、身陷囹圄之后;又围绕其发生过好些暗中争斗和算计?

    显然在狱中,有人想确保原主活着,继续成为推动局势的棋子;打扮也有人想让原主死,彻底掩盖自己利用杀魔名号的痕迹。直到原主衰微将死,来自异时空的自己被牵引至此,才意外打破这微妙的平衡。

    因此,当江畋支撑起这副垂危的身体,从大理狱中脱出的那一刻;就打破了这重重交织的罗网禁锢,也跳出了某些人处心积虑的全盘大局?作为异时空线上的来客,江畋既有丰富的经验,也有强横的手段。

    看着地上散的刑具与灰衣人的尸体,他突然心中一动,伸手在朽蚀的立柱上抓了一把。宛如纸糊面捏一般,被深深嵌入、捏碎的木屑;如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的飘散在,宛如尸体一般的副使冯静荣身上。

    这位养尊处优的市舶司副使,此刻瘫在地上,脸色惨白无色,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让人误以为早已断气;另一部分则飘进他身下洇开的大滩血泊中,暗红的血珠沾在木屑上,像极了冬日里沾染血污的残雪。

    “还有一个漏网之鱼么?”话音未,江畋指尖一弹;下一秒,原本生死不知的冯静荣突然激烈抽搐起来,四肢不受控制地扭动,撞得地上的刑具“哗啦”作响。他依旧紧闭着眼睛,湿漉漉须发拧成一团。

    似乎还未从剧痛与昏迷的边缘清醒,却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嘶声竭力地喊道:“且饶我一命,对你有大用!”江畋缓步走到冯静荣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碎木屑飘在他抽搐身躯上,又被扫进血污里。

    “大用?什么大用。”江畋的声音在密闭的暗室里回荡,没有了之前的冰冷锐利,反而添了几分意味深长的沉缓,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冷石,激起细微波澜却不见底。“此刻你连命都保不住,还敢有大用?”

    他垂眸看着瘫在血泊中的冯静荣。碎木屑还在从朽蚀的立柱上飘,在冯静荣汗湿的额发上,又被急促呼吸吹得微微颤动。冯静荣仍死死咬着牙,声音带着嘶哑与急切:“我或许……猜到‘大先生’的来头!”

    这句话让江畋的目光微微一凝,指尖摩挲的动作顿了顿。他没话,只是微微俯身,阴影彻底笼罩住冯静荣,像在催促,又像在审视。审视这濒死之人抛出的筹码,究竟是救命的真相,还是苟延残喘的谎言。

    冯静荣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喉结剧烈滚动,语速快得几乎打结:“我还知晓……同心会与顺化党人潜在的渊源!还有,还有,南海社中某些人的把柄,运司账目往来的差额……只求你放过我则个,便都予你!”

    “我要这些有何用?”江畋却是冷笑了一声,也笑的冯静荣心中发毛;就像是被窥破了心中的盘算,而让短暂生出的那点阴私都无所遁形。“查他们的账目,还是要挟此辈听话?,或是,能翻覆了当下的局面?”

    冯静荣的嘴角僵住,原本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瞬间褪去血色,只剩下病态的苍白。他张了张嘴,想再些什么,却在江畋森冷淡漠的注目之下,只觉得呼吸急促的喘不过气来;这一刻,他似乎无计可施了。

    最终他脸色变幻的忽而抬头,眼神满是祈求与试探:“或许你需要个活口,将这些公诸于世?我能做这个活口,我也能质证他们,经过此事后,我与我的家门,都断不会善罢甘休……只求你放过我这一回!”

    江畋没再听下去,而是抬手按住冯静荣的后颈,指尖感受着他剧烈的脉搏跳动。暗室里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与立柱上不断飘的木屑声;下一刻变成扑通倒下的沉闷声。这时,近处的流水声也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冯静荣所在的废仓边缘,残破坍塌的棚子中;突然就燃起了大火,也引来了附近讨生计的力夫、苦役的扑救。然而,很快有人闻到了,从废仓敞开一线的门中,隐隐散发出来的血腥味。

    紧接着,闻讯而来的不良汉、巡丁,还有潜火铺的瞭望武侯;团团包围和封锁了此处。同时,从中抬出了一具具的尸体,以及送走一辆专门的马车……但江畋已经抽身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