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我材必有用。◎

    又过了几月,来年开春，万物复苏。

    这日，金谷楼里来了两位熟人,分别是白竹秋和风栖。

    两人定了一间安静雅致的厢房，厢房悬挂于树屋右侧的巨大树梢处，半面墙玻璃材质，正好可以看见百花城南街的主干道。

    主干道车水马龙,各路飞行修士形形色色,因厢房设置了隔音结界,即便在最为繁华的地段,屋内也没有丝毫吵闹的杂音。

    白竹秋走到靠近玻璃墙的桌椅坐下：“云端叛徒都已经清算完，我要离开了。”

    风栖来到白竹秋对面,拉开椅子也跟着坐下：“你现在是太清仙尊的徒弟，想离开便离开,何必让我给师尊说一声。”

    白竹秋把桌面透明杯分开,然后为风栖斟茶,茶水呈蜜柚色,是金谷楼的自制蜜茶：“她毕竟也曾是我的师尊。”

    风栖：“你退出灵境以后打算做什么？继续开你的小医馆？没了灵境工作,你还有钱开医馆吗？”

    白竹秋笑：“总会有办法的。”

    她看见风栖背后的剑：“你的剑修好了吗？”

    风栖表情一滞：“还没，你那小师姐下手可真够狠的，我请了紫霄殿的名师都没能修好。”

    末了,她又问：“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又在闭关？”

    白竹秋摇头：“没有,她最近都在休息。”

    “休息？”风栖挑眉：“我可不相信她会休息。”

    白竹秋笑：“我也不知道小师姐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

    提起雁洛,两人都不约而同笑了。

    风栖：“能说说你离开灵境的原因吗？”

    白竹秋微微一顿,她将斟好的杯子递到风栖跟前：“其他人退出,你都漠不关心,为什么唯独我退出,你很意外？”

    风栖：“因为以前在我眼里是一个十足的傻子。”

    白竹秋一愣，递杯子的手也僵在空中。

    风栖很自然地从白竹秋手中接过杯子：“以前你可以为了母神一句话，毫不犹豫赴死，这样的你竟然会离开灵境，我很惊讶，我想知道原因。”

    白竹秋脸色不自然地收回手：“只是突然发现，没什么意思。”

    风栖奇道：“为什么会突然生出这种想法？”

    白竹秋目光无处安放，转头看向玻璃墙外：“没意思就是没意思，没有原因，你呢？一个视规矩如无物的人，为什么到现在都还留在灵境？”

    风栖喝一口茶：“因为当神职人员每月都有一笔不费的收入，而我，缺钱。”

    此话一落，白竹秋竟然笑了，她眉目很淡，笑起来时，就像是一幅慢慢晕染开的水墨画。

    风栖见此，反倒皱起眉。

    白竹秋笑意稍减。

    风栖：“以前我如果说这种话，你肯定会谴责我信仰不忠诚，过于执着身外之物。”

    说到此处，她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你那日在翡城究竟经历了什么？”

    白竹秋目光上移，望向窗外蓝天。

    风栖的话，让她又一次回想起那日在翡城亲眼看见母神屠杀的一幕。

    师尊说那是云渺诬陷母神的幻象，灵境人员信了，首席神侍官信了，甚至连城中幸存者也都信了。

    但，那怎么可能。

    但那确实是最好的结果，大家好像达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默契。

    也许世界从来都是这样，只有她从头至尾被蒙骗在鼓里。

    白竹秋闭上眼，嘴角微微弯起，轻笑出声：“没什么，只是突然间想通了许多事情，你说得对，我以前……的确是个傻子。”

    ……

    十五年后，焰州，焚城。

    昔日小矿村变成了焰州赫赫有名的炼丹门。

    今日是炼丹门成功打败玄冥宗夺得焚城领主之位的大喜日子，苗苗特意发请柬邀请琥珀前来参加庆典。

    李灵越于是扮成琥珀前来应约。

    十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譬如曾经贫穷落后的小矿村，竞选上了这届焚城的领主宗门，以及，苗苗长高了。

    从原来的一米二三长到现在一米五六，二次发育，脸上婴儿肥褪去大半，但依旧看着像个小孩。

    李灵越到来后，苗苗便第一时间迎上来，得意对她说：“这次庆典是我主办的，怎么样，厉害吧？”

    李灵越环视四周，红布桌上置办珍馐美馔，美酒佳肴，庆典宾客如云，热闹非凡，一切都井井有条进行着，的确如苗苗所说，很成功。

    不过，李灵越仔细观察后，又发现一丝不对劲，炼丹门建立在火焰山上，各路修士坐着飞行器朝着掌门所在的主殿方向飞去。

    他们在经过苗苗时，无一人停下，这可不是宾客对主办人的态度。

    李灵越沉默时间太久，苗苗再次询问：“怎么，我办得不好吗？”

    李灵越抛开疑虑，笑着回：“确实办得不错。”

    苗苗拉起李灵越的胳膊：“走，我带你去看小乐。”

    她一边走一边说：“小乐天赋是真的高，这才几年过去，都成炼丹宗师了，她炼的叫什么来着的丹，好多化神真君都要排队抢。”

    两人走过铺着红地毯的长阶梯，路上修士相互道贺。

    李灵越发现，她们在经过红毯时，也没有修士同苗苗打招呼，苗苗仿佛成了一个透明人。

    修士的世界，凡人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苗苗显然也习惯自己被孤立，一路默不作声，忽然，她拉住一个李灵越并不认识，应该是最近刚进门的弟子，问：“小乐哪儿去了？”

    那新弟子忙着给几个拉住他的客人指路，抽空回了一句：“大师姐现在在会客厅，被俊风真君缠着要九转金丹，抽不开身。”

    苗苗接着又问：“她刚不是已经答应过我了吗？怎么又没空呀。”

    那弟子打发走一群人，又来一群人，额头浸出冷汗：“您这话说的，大师姐哪儿像您天天这么闲呀。”

    此话一出，苗苗脸上的笑，霎时便消失了。

    她拉住李灵越往一侧的客房走：“那是新人，你别介意，小乐不知道今天你会来。”

    说罢，她又忙打趣道：“大家今天都挺忙的，找半天都找不到一个人，居然让咱们的大仙师受冷落。”

    两人进入客房，气氛莫名有些压抑。

    李灵越思考了一会儿，斟酌着回：“我本来就不喜欢热闹，所以跟他们说的不来，我这次来，只是单纯过来看看你。”

    此话一落，苗苗当即愣住，眼眶瞬间红了起来，还没等李灵越有所反应，她便迅速转过身去，背对着李灵越。

    李灵越看不见苗苗表情，但猜想苗苗应该哭了，她不明白苗苗为什么会哭，但她见不得人哭，慌乱视线在屋子里慌乱扫。

    扫了片刻，她锁定了屋中桌上的一个果盘，于是伸手拿出一枚黄果子往嘴里送。

    “不得不提，你这庆典安排得真细致，连客房桌上的果子都这么甜。”

    苗苗背对着李灵越，声音哽咽：“这间房的布置不是我安排的。”

    李灵越：“……”

    李灵越有些尴尬，忙找补道：“这果子也就第一口甜，第二口感觉一般，酸酸的。”

    苗苗抹干净眼泪平复好心情，回头看向李灵越手中的果子：“当然酸，因为那是柠檬，泡水喝的。”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李灵越低头看着被自己咬掉半边带皮的柠檬，整只拿柠檬的手都颤抖了，味蕾上的酸爽直冲大脑，口水蔓延，李灵越闭上眼，倒吸着凉气，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脸不至于太过扭曲。

    良久，她骂：“到底是哪个混蛋把柠檬放进果盘里！”

    苗苗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灵越见苗苗笑，气顿时消了一半，她提议：“我最近正好缺了个助手，你要不跟我走？这里好像不太适合你。”

    苗苗摇头，她的眼睛还有些红，但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虽然我知道我很优秀，但你这样挖人墙角不太好吧。”

    李灵越：“……”

    好吧，是她多虑了。

    苗苗走到李灵越桌对面坐下，拿起果盘里的一根香蕉剥：“我是凡人到哪儿都一样，你也不用担心我，我在这儿过得很好。”

    李灵越也从果盘拿起一个橘子剥：“你多虑了，我怎么可能担心你。”

    苗苗“切”了一声：“不担心我，那你刚才为什么说你过来只为看我？况且，你刚还让我跟你走呢，你肯定就是担心我。”

    李灵越一时语塞。

    苗苗接着说：“你放心，咱虽然是个凡人，但咱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还闲得慌，你瞧瞧现在大家都在忙，就我闲，不爽吗？况且，那群小屁孩天天除了炼丹就是炼丹，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没我根本不行。”

    李灵越忍不住捂住了自己脸，心想，苗苗你这也太自信了吧。

    又过了片刻，苗苗忽然变得郑重起来：“有一件事我想对你说。”

    李灵越问：“什么事？”

    苗苗低下头：“就是想对你说三个字，十五年前，我就想对你说了。”

    李灵越忽地一愣：“三个字？”

    旋即，她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就在李灵越的思维朝着诡异不可抑制的方向策马狂奔时……

    苗苗痛苦回：“对不起。”

    “原来是这三个字……”李灵越松了一口气，然后奇怪问，“为什么突然对我说对不起？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苗苗：“……”

    苗苗：“我以前杀过你一次，你忘了吗？”

    李灵越使劲回想：“你什么时候杀过我？”

    苗苗简直不可思议：“这你都能忘吗？”

    李灵越沉默片刻后回：“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苗苗：“？？？”

    苗苗简直都震惊了，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说出自己被杀是一件不重要的事情。

    思来想去，苗苗想通了，琥珀应该是不想让她太过自责，所以才会这样说。

    想到此处，苗苗又忍不住偏过头，红了眼眶。

    眼见着眼泪就要落下来，就在这时，苗苗兜里的玉石响了，里面传出小乐焦虑的声音：“江湖救急，苗姐快来帮我！我脚卡水槽里了，我怕水啊呜呜呜，现在外边好多人等我呢，千万不能被他们发现了呜呜呜……”

    苗苗和李灵越同时沉默下来。

    苗苗有些生气：“你是怎么做到又把你的脚给卡水槽里的？”

    玉石另一头，小乐哭唧唧解释：“我就是有点口渴，手伸进去想接点水喝，结果手一碰水，就又变成虎爪子了，爪子太胖取不出……”

    “那就变回去呀。”

    “不行，太害怕，变不回去了。”

    苗苗：“……”

    “好，你在那儿等着，我马上过来。”

    说完，苗苗收拾东西不忘跟李灵越叹道：“我就说这家里没我不行吧。”

    李灵越哑然失笑：“如今苗苗也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会照顾人的大人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小屁孩了。”

    苗苗：“我本来就有担当好不好，琥珀你倒是从来没变过，还是原来那样。”

    说着，她便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你在这等会儿，我马上回来。”

    李灵越：“那可不行，我还得赶下一趟呢？”

    “下一趟？”苗苗满头问号，“你还约了谁？”

    李灵越笑：“明日我徒弟在翡城收徒，我得过去给她把把关。”

    ……

    第二日天未亮，翡城，惊雪剑阁，收徒大会，各路修士蜂拥而来。

    此会盛况空前，几乎将雁洛花重金租来的空间，挤了个水泄不通。

    李灵越到来时，远远看见，翡城的这层空间因为能量太多太重，挂寻木的树枝都往下掉了两个档，差点没把下层空间压塌。

    王音尘为了结界不坍塌，特意请来十阵宗的弟子维护结界。

    李灵越不想惊扰他们，便装扮成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修士，混迹在人群中。

    天将亮时，人群中突然出现一阵骚动，有人喊：“看见没，林家那个小废物也来了，惊雪剑仙怎么可能会收他。”

    “就是就是，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李灵越一听有瓜，便兴冲冲问身旁人：“他们说的林家小废物是谁？”

    身旁人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少年，面容俊美，个子挺拔，穿着一身粗布也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少年回：“就是青州林家被抛弃的五灵根废物林运，因为在三月前被家族兄弟寻开心捉弄扔进女澡堂，给当做流氓逐出了林家，现在居无定所，找不到工作，只能过来碰碰运气。”

    李灵越叹道：“那他还挺可怜的，他是谁呀。”

    林运指了指自己：“就是我。”

    李灵越：“……”

    李灵越立马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骂你是小废物的。”

    林运：“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而且那些骂我的人，也都是我大哥二哥故意找人来污蔑我的。”

    李灵越：“你都被逐出家门了他们还不放过你，什么仇什么怨？”

    林运认真思索了片刻，漆黑的眼眸木然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们嫉妒我长得好看吧。”

    李灵越：“……”

    正当李灵越认为这小孩颇为自恋时，林运下一刻又陷入深深的颓靡中。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我起早贪黑努力修炼，也比不过人家一小时的进步，辛辛苦苦努力了十几年，连个工作都找不到。”

    “感觉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给那些天生资质好家境好的人做垫脚石，凑数用的。”

    “如果有得选，我情愿一开始就不要出生。”

    “这次收徒肯定也没我的戏。”

    林运说完，四周的吵杂声仿佛都减弱不少。

    恰在此时，黑暗的天空破开了一道金色的裂缝，天际线将黎明拉成金黄白蓝的绮丽渐变。

    时间在此刻静止，人声褪去，唯有天际的色彩变化，在加速流逝。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西南方向出现了镜像大陆云端被照亮的璀璨轮廓，从黑暗到白昼，李灵越历经无数次轮回，耗费十一万年光阴，如今这已然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初升的太阳将李灵越一半照进光明，一半拉入黑暗，她站在明暗交界线上，注视着茫茫人海，世间万物。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什么时候，好运就降临到你的身上了。”

    全书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