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第 21 章

作品:《表小姐要出家

    巧姑的兄长购置笔墨纸砚, 因家里贫穷,囊中羞涩,买不起枳北街的高级货, 便从旧货坊里淘些次品用。

    巧姑替兄长跑过几次腿,对旧货市坊熟门熟路。

    这里不比枳北街的商铺林立,开阔宽敞。不过是窄街旧铺,里面摆满各色商品,放眼望去, 连空气都似微微泛黄。

    巧姑领着谢渺几人穿过狭小街道, 走进一家旧书铺, 解释道“我哥哥经常在他家买纸。”

    书铺的桌案上摆着本本卷边旧书,角落里堆着捆捆黄纸。

    谢渺替崔老夫人抄经书, 用的是上好单宣, 颜色洁白, 质地均细。而角落里那些纸, 颜色浅黄, 纸面粗糙,边缘参差不齐, 看着品相极差。

    她不禁想象若是墨滴上去, 应当会渗晕开一团吧

    书铺掌柜瞧见熟人,热情地打招呼, “巧姑,又替哥哥来买纸”

    巧姑笑着摇头, “今日不买纸, 想跟您打听个事,您可听说过书香造纸坊”

    “书香造纸坊怎么你要批量购纸”书铺掌柜避而不答,笑嘻嘻地问“买纸找我就是了, 我给的价格绝对比纸坊还实惠。”

    巧姑连连摆手,指着谢渺道“不是我要买纸,是这位姐姐,找书香造纸坊的掌柜有事。”

    书铺掌柜早就注意到旁边这位看上去十分显眼的小姐,“哦小姐要找书香造纸坊的掌柜”

    听他的意思,明显是知道书香造纸坊。

    谢渺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显露,矜持地回道“是,劳驾您给带个路。”

    身后的拂绿立刻递上一个小荷包。

    书铺掌柜接过荷包,颠了颠重量,满意地道“带是可以带,不过书香造纸坊的掌柜已经去世,他家快关门大吉了,你若要纸,我可以替你推荐其他的纸坊,价格绝对从优。”

    一席话砸得拂绿和揽霞头晕眼花,这这这,这跟小姐说得不一样啊。说好的书香造纸坊要称霸大齐学子,带领她们消除贫困,拥抱富裕,走向人生巅峰的呢

    唯有谢渺仍稳得住。

    她稍稍动脑便想得分明书铺掌柜口里“去世的掌柜”绝不是方芝若,应当是方芝若的家人。至于快关门大吉还需她上门探个清楚。

    她便问“这家掌柜是否姓方,家中有个女儿”

    书铺掌柜点头,“正是。”

    谢渺松了口气,道“我只要她家的纸,劳烦您带个路。”

    书铺掌柜领着几人穿街走巷,在一处逼仄的弄堂口停下,道“往里走就是了,您请自便。”

    弄堂潮湿狭窄,墙壁上爬满青苔,阳光抚耀不到此处,饶是白天,里头仍是阴恻晦暗。

    与枳北街简直天差地别。

    揽霞觉得自己构陷出的未来已然坍塌,瘪着嘴道“小姐,咱们还不如待在崔府呢”

    拂绿虽不言语,面上却隐露失望。

    谢渺不理会她们的小情绪,率先迈步,“进去看看。”

    往里走,见有一扇木门,上头挂着简陋的牌匾,写道书香造纸坊。

    就是此处了。

    “叩叩叩。”

    “叩叩叩。”

    揽霞锲而不舍地敲们,半晌都没回应,垂头丧气地道“小姐,里面人都没”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一名青衣少女走出,神色警惕地打量她们。

    “你们是何人”

    谢渺同样在打量她。

    她年约十七八岁,身姿高挑,相貌英秀,浑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疏离感。

    谢渺吐出一个名字,“方芝若”

    方芝若眼皮一跳,眼神定在出声的那名少女身上,“你是”

    没有否认,那便是她。

    谢渺露出和善的笑容,“我叫谢渺,余先生介绍来的,有事与你相谈。”

    余先生便是方才的书铺掌柜,也是书香造纸坊的熟客。

    既是熟人引荐,方芝若便打消几分疑虑,将人往里面引,“进来说话。”

    进门后,方知另有洞天。

    不同于弄堂的逼仄,门内前院十分宽敞,设一丈宽的池塘,不远处摆着三只惶桶,往里去有几间屋子,隐约可见堆满造纸的器具。

    空气中余留着纸浆淡香。

    一行人好奇地观望,方芝若带她们进小厅,淡声道“不知客人要来,未备茶水,还望见谅。”

    谢渺客气道“贸然拜访,是我们失礼,方姑娘不要介意才是。”

    方芝若显然不喜欢客套,直接了当地问“谢姑娘找我有何事”

    谢渺见此处尽是荒废的模样,想起余先生说的话,斟酌片刻,缓声道“方姑娘,你这是不打算继续经营书香造纸坊了”

    方芝若扯唇,苍白一笑,“纸坊由我父亲建成,如今他已去世,自然随他废书而叹。”

    谢渺的小脑瓜子动得极快原来这时正值方芝若的父亲去世,两代造纸坊主交替之际。眼下方芝若并无继承衣钵的想法,那么只要说服她继续经营纸坊,并银钱帮助就行。

    她意味深长地道“伯父虽已去世,但方姑娘仍在。”

    方芝若面无所动,“谢姑娘,有话请直说。”

    “方姑娘跟在伯父身边,想必也会造纸,就没有继承衣钵的打算吗”

    话落,方芝若神情怪异地看着她,“我”

    “正是。”

    方芝若眼眸不动,坚定地摇头,“我不行。”

    谢渺一副我理解、我明白的表情,“方姑娘无需担心银钱问题,我此次来便是想要与你搭份子,共同将书香造纸坊发扬光大。”

    方芝若仍摇头,不松口,“我不行。”

    谢渺使出三寸不烂之舌,“方姑娘,我只占几分利而已,你是里头的干股,挣来的银子大头都给你。我不会干涉你造纸经营,是再省心不过的搭档。”

    别的不说,方芝若倒是看出她的诚意,于是道“谢姑娘,我不能与你搭档做纸坊,但你若真想要,我可以将整个纸坊都转与你。”

    谢渺

    没有方芝若,她要造纸坊干嘛,造给自己玩吗

    谢渺忙道“方姑娘,我要的是与你协作,协作共赢,难道你不想让你父亲的心血名扬天下吗”

    名扬天下

    方芝若有短暂的恍惚,父亲年轻时的确有鸿远梦想,但一晃数十年,他窝在这小小的弄堂里,尝试那失败过千次万次的新纸,直到死都没有成功。

    父亲尚且不行,何况是她。

    方芝若心中苦涩与辛酸交织,自嘲地笑笑,“谢姑娘,此事不用再谈,我不会接手造纸坊。”

    谢渺急了,“为何你要银子,我给你银子,你要人,我也能替你招人,你要”

    “我要嫁人了。”

    “那我便替你嫁”不对,她说什么,要嫁人

    谢渺的声音戛然而止,瞪圆一杏双眼。

    “下个月初,我就要嫁做人妇。”方芝若一字一顿地道“你请回吧。”

    她起身送客,谢渺没有说话,直到离开前才郑重留言“方姑娘,你若改变主意,一定要来东宁坊崔家找我,一定。”

    一行人兴致冲冲地来,大失所望地走。

    拂绿几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谢渺身后,走出好长一段路,谢渺仍闷闷不乐,缄口无言。

    三人面面相窥,互相推搡。

    “你去安慰小姐。”

    “你去,你去。”

    “我去”

    巧姑自告奋勇地上前,安慰道“渺姐姐,失败乃成功之母,造纸坊办不成,你可以再办布坊书坊,再不成,还能办鸡厂鸭厂鸭厂,我可是个喂鸡赶鸭养鹅的高手”

    谢渺停下脚步,侧过脸来,若有所思,“谁说我失败了”

    巧姑张圆嘴,“啊”

    谢渺扫她们一眼,笃定道“你们放心,方芝若这亲成不了。”

    拂绿三人均是一呆,揽霞率先嚷嚷“小姐,您可不能坏人姻缘,这样太不地道。”

    巧姑应和“对对对,那方小姐看着是个好人,我们不能坏人姻缘。”

    谢渺啼笑皆非,按前世的轨迹来看,方芝若的亲事绝对要出岔子,或者冥冥之中,正是由于亲事的失败,她才会接手造纸坊,一心一意的经商。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观望等待即可。

    “你们几个,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谢渺没好气地道“放心吧,我什么都不会做,但方芝若绝对会回来找我。”

    三人见她胸有成竹,均是挠头皱眉,困惑非常。

    呃,难道小姐渺姐姐会算命

    谢渺不予多言,拍拍巧姑的肩膀,“你们三个只管跟着我,保证你们吃香喝辣。”

    中午的确是吃香喝辣了。

    除谢渺外,其余三人吃得是臊子面和肉夹馍,酸辣可口,馍香肉酥。虽比不得知味楼的山珍海味,但独属于小市民的烟火食物,同样让人回味无穷。

    用过饭,谢渺带巧姑去了成衣铺,替她买了几身新衣裳。巧姑连连拒绝,被谢渺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打发了。

    “我以后有许多用得上你的地方,你穿得好,便是替我长脸。”

    巧姑感动呜咽,欢喜收下,暗暗发誓以后不管渺姐姐要她做什么,她都会听话照做,哪怕是拆人姻缘

    小姑娘早把方才的原则甩到犄角疙瘩咯。

    回到崔府,已近寅时。

    谢渺回院后洗漱沐浴,虽身体困乏,仍坚持念经。

    待拂绿送来晚膳,谢渺已在榻上歪头睡着,手里的金刚经摊在一旁。

    拂绿轻轻抽出佛经搁到桌上,唤道“小姐,起来用膳了。”

    喊了两声没有反应,拂绿见她疲态尽现,便端着盘子无声退下。

    揽霞与她小声咬耳朵。

    “拂绿,你说小姐为什么突然不想嫁给二公子了”

    “还能是为什么,小姐想开了呗。”

    “为什么要想开二公子长得那样好看,人又聪明,还对小姐上心”

    “二公子何时对小姐上过心”

    “就那次呀,小姐落水生病,二公子买了八珍斋的糕点来看小姐。”揽霞舔了舔嘴唇,“八珍斋的糕点味道真是好极。”

    拂绿觑她一眼,心道这丫头真是缺心眼儿的没救。

    “拂绿,你想离开崔府吗”

    “有什么想不想的,小姐在哪里,我便去哪里。”

    “哦,我也是这般想的。”

    不远处,桂圆和荔枝见她们俩守在谢渺房门口嘀咕嘀咕,万般不是滋味。

    她们吃了表小姐的肉,就是海花苑的人,怎的表小姐要出门,只带拂绿和揽霞,不带她们呢

    她们明明比那两个更嫩、更鲜、更机灵呀

    两个小姑娘哀怨地咬着手绢,狠下决心有丫鬟的地方就有江湖,她们要争宠,要讨表小姐的欢心,要当表小姐身边的第一人

    于是乎,揽霞发现,新来的那两个小丫鬟忽然分外殷勤。

    “小姐,念了许久经书,您喝点茶润润喉”

    “小姐,天转冷了,您快加件披风”

    “小姐,这是奴婢做得鞋子,您试试看合不合脚”

    诸如此类。

    揽霞满头雾水,问拂绿她们搭错了哪根筋,拂绿懒得解释,只道院中琐事由她们做去好了。

    多两个人对小姐献殷勤,她乐得轻松自在。

    谢渺对这些小事并不在意,她正关注其他事情算算日子,承宣帝该宣布皇后有孕的喜讯了。

    庆元五年,十一月初三,承宣帝在早朝时宣布皇后已有身孕,并连颁两道圣旨。

    一为定远侯镇守边关,屡建奇功,特赐良田千亩并黄金万两,宣其回朝述职。

    二是皇后贤良淑德,克娴内则,今身怀龙子,乃天下大吉之兆朕心悦极,普天同庆,即日起减免百姓两年赋税。

    两道圣旨一出,举朝哗然。

    谁能想到,在几位皇子夺嫡火热之际,多年未有所出的皇后竟然有了身孕这简直如当头一棒,五雷轰顶,晴天霹雳嗬那些投机取巧,早早便选好阵营的朝官纷纷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瞧瞧圣上颁得两道圣旨对于定远侯的赏赐不说,只论皇后刚有孕,不知怀男怀女,圣上便称“朕心悦极”,并减免全朝两年赋税这可是其他皇子们从未有过的待遇

    若诞下是位公主也罢,万一诞下的是位皇子

    众人捶胸顿足不敢想,一想就心慌,一想就睡不着呐

    多年布棋,竟毁于一旦

    张贵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暗中传信于兄长,仅得兄长寥寥回复汝自禁息,当无嗔责。彼来恶者,而自恶之。

    张贵妃见兄长如此胸有成竹,心暂且归位,岂不知张贤宗亦心事重重。

    他在宫中安进无数钉子,竟无人探得皇后有孕的消息。如今皇后已有四月身孕,再动手脚已不妥帖,唯有等她诞下孩儿再做谋划。

    这般想着,张贤宗的白面脸上徐徐升起一抹违和的阴险。

    需知,参天大树要连根拔起,除叶斩枝得徐徐图之。

    这天下,必定也只能属于张家。

    几家欢喜几家愁。

    相比于张氏一族的愁云惨淡,定远侯府堪称喜气洋洋。定远侯夫人当日便进宫求见皇后,姑嫂见面分外亲热。

    定远侯夫人早在皇后怀孕初时便得知消息,是忌惮后宫手段腌臜,为保龙种,不得已才将消息摁在肚里,连幼子周念南都不曾透露半分。

    如今圣心大悦,奖赏定远侯府,定远侯府便跟着昭告十日后,定远侯府夫人将亲自在城郊南度寺布施。

    谢渺听闻此消息时,脑中轰地一声响,颓然跌坐到椅子上。

    定远侯夫人亲自布施。

    哪怕她暗示过流民危险,定远侯夫人仍要亲自前往南度寺布施。

    从那天的谈话中可窥,定远侯夫人虽有贵族气端,却也心地良善,布施此举并非是表面功夫,更多是出于本心,想要慰藉流民百姓。然而她万般算不到,背后盯着定远侯府的豺狼虎豹,不会放过任何抹黑侯府的机会。

    怎么办,她要怎么才能帮助定远侯夫人躲过祸端

    谢渺在书房中来回踱步,眉头蹙成一团,心间似乎有把火在烧,烧得她满腔灼热,却不得其法。

    要么去找周念南他肯定劝得住定远侯夫人。便直白地告诉他,有人要害定远侯府,要击垮定远侯府的威信,如白蚁蚀木,悄无声息地摧毁定远侯府这颗大树。

    心底马上有声音狠狠反驳周念南才不会信他成天游手好闲、饮酒作乐,从不操心这些正事,你就是同他说,他也意识不到重要性,反倒觉得你在信口雌黄

    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找崔慕礼帮忙,他帮得上忙前世流民之祸本就由他经手,他暗中定已有警备。你只需小小提个醒,以他之心机,定会穿针引线,将前因后果都理个清楚

    踱步声倏然停下,谢渺转至书案前,就站着身子,分外认真又歪歪扭扭地写道定远侯府城郊布施之日,流民引发动乱,望出手相助。

    又取来信封,以同样歪七斜八的字迹写道刑部崔慕礼收。

    她吹干信纸,工整封好,盯着看了许久,最终吐出深深叹喟。

    若没有重生,她会像其他闺中少女一般,得知皇后有孕,最多只听个声响,感叹一句“少年夫妻,终得圆满”。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还要苦恼什么救人避祸。

    一时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一时又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真能救下定远侯府,便是了不起的功德一件。

    慈悲心终究获胜,谢渺喊来拂绿,要她乔装扮丑去城东信局门口,找个路人替她投信,回府时要在城中兜转,切不可暴露身份。

    拂绿不明所以,这封信既然是给二公子,直接府里传送就好,何苦要隐姓埋名,绕个大圈子再送出去

    谢渺慎重其事地叮嘱事出有因,至关紧要,必须要按她说得办,千万千万千万不能暴露身份。

    拂绿被小姐郑重的态度所震慑,便不再多问,伪装一番,在城东信局门口寻了个孩童,以零嘴为诱,由他进局送信。

    这封信不出两日便到达崔慕礼手中,他一看、二听、三闻,已有初步定夺。

    纸是上好的单宣,字是存心扭曲所致,墨香淡雅舒逸写信的人刻意隐瞒身份,但不难猜想,其出身应当良好。

    崔慕礼将信翻来覆去地研究,确定没有蹊跷后,将信纸卷起,放到蜡烛上,由火舌将它瞬间吞噬。

    灰烬的味道飘散,他打开棱窗一角,冷风飒飒卷入,掠过深沉眉目,汇成一股若有所思。

    书案上躺着一叠卷宗,上面记载着近月京城骤增的恶性案件,京城尹虽已结案,但他从中嗅出不寻常的味道。

    京城繁华,富裕民和,日积月累的安逸滋养出尸位素餐的官员,他们似被豢养的猎豹,或许曾雄心壮志,但在财色权利的浸染中,早已荒疏而废,丢失猎杀本能。

    崔慕礼捻起本折子,随意扫了眼,又丢回案上,“沉桦。”

    沉桦的身影从窗边出现,“公子。”

    他是沉杨的弟弟,自小跟随崔慕礼,是他最信任的四名护卫之一。沉杨性格沉稳,不善言辞。而沉桦则性格跳脱,粗中有细。

    崔慕礼道“去查查,今日那封信是谁送来的。”

    沉桦奉命去查,只查到送信男童是附近商户的孩子,而差他送信的貌丑少年相当狡猾,在城中足足绕了半天,绕到最后竟寻不到踪迹。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事出意外,沉桦寻不到对方踪迹情有可原,但他仍愤愤不平,“公子放心,若他再去送信,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能将他找出来。”

    晃眼便到定远侯府布施这日。

    不到卯时,天墨成一团,定远侯府已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

    定远侯夫人早早地起身,她此番打扮甚为素净,青丝以白玉钗绾发,身上着淡罗色夹袄并玉碧色花枝纹披风,珠翠佩环尽卸,褪去平日的雍容华贵,自有一番洗尽铅华之美。

    随行的丫鬟嬷嬷们皆穿着朴素,恭敬候在门口。

    定远侯夫人用过早膳,正以清水净手,忽听门外传来浅浅哈欠声。抬头望去,是周念南斜身倚在门边,长眸懒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母亲。”吐字含糊不清。

    她擦好手,向他走去,“才只卯时,你起那么早作甚”

    周念南伸伸懒腰,又打了个哈欠,“母亲去布施,我要随行左右。”

    定远侯夫人道“我去布施,自有侍卫随行,你快回去睡觉。”

    周念南不理,推着她的肩膀往外走,“我说陪您去就陪您去,走吧,再墨迹天都亮了。”

    他既坚持,定远侯夫人便不多说,只拉住他的手腕,将他左右端详,“你就穿这衣裳去”

    周念南低头欣赏自己,华袍玉冠,锦带皂靴,全身无处不精致,无处不贵气。

    依旧是人群中最靓的那个崽,莫得任何问题

    他臭美地转了个圈,笑问“母亲是觉得孩儿太过帅气”

    定远侯夫人不客气地戳破他,“我们去布施,面对的都是贫苦百姓,需低调行事,不可张扬惹人闲话。”

    周念南不以为然道“他们贫苦,跟我们定远侯府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们吃不上饭,我们也要缩衣节食”

    他出身尊贵,自小锦衣玉食,未曾体验人间疾苦,将此想得理所当然。定远侯夫人废了一番口舌,才说服他换了件月魄色长袍,难得风雅素净一回。

    晨曦初露,薄雾蔼蔼,几辆马车在侍卫护送下,浩浩荡荡往南度寺去。

    马车简约,内里却舒适。周念南与定远侯夫人坐在芙蓉绣花软垫上,中间隔张梨花木方案,上头搁着各式点心茶水。

    周念南掀开帘子,看着周围乌压压的一片侍卫,问道“母亲带了多少侍卫”

    定远侯夫人伸出一个手指,“其他侍卫早一步先去了南度寺。”

    “一百”周念南先是咋舌,再失笑着摇头,“母亲,您太过谨慎了。”

    去南度寺布施而已,又是换衣裳,又是换马车,连侍卫都带了一百个天子脚下,皇城根上,谁会那般没有眼色来动定远侯府

    “城郊流民众多,小心谨慎为好。”定远侯夫人道“你姑母有孕是天大的喜事,如此一来,我们定远侯府更该谨言慎行,不可替她惹来麻烦。”

    顿了顿又道“念南,你姑母说圣上御前正缺个带刀侍卫”

    一说到此事,周念南眼中便染上不耐,啧声道“父亲和兄长在北疆抛头颅洒热血,怎的连我也要去卖命”

    定远侯夫人被噎了半晌,“你今年已满十八,成日游手好闲太不像样,总要找些正事做。”

    “我怎么没有正事”周念南端坐起身,一本正经地道“我的正事便是好好陪您。”

    定远侯夫人不领情,啐了声道“谁要你陪,我巴不得你滚远点,少来碍我的眼。”

    “唉。”周念南摇头晃脑,唉声叹气,“果然,父亲和兄长一要回来,您心中便没我的位置了”

    母子俩日常斗嘴,不知不觉已到南度寺。

    南度寺门前布施台已搭好,周边围满衣衫褴褛、贫苦瘦弱的流民百姓,见到定远侯府的马车,纷纷大喊“定远侯夫人良善,求口热粥救我等性命,菩萨保佑您长命百岁”

    定远侯夫人忙吩咐下去施粥,待要下车却被周念南挡住,“母亲下去做什么人多口杂的,下人们手脚还利索些,一样功夫能多放两碗。”

    定远侯夫人轻柔却坚定地推开他的手,道“此番施粥为的是替娘娘积福,亲力亲为方显诚意。”

    周念南想想也是,便不再阻拦,“那我与您一道去。”

    定远侯夫人在台前施粥,周念南便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观望。

    众人排起长队领粥,场面倒算井然有序。可随着时间推移,四周涌入大群流民,多是青壮年男子,气势汹汹地插队叫骂。

    “滚开,轮到老子领粥了,谁许你插到前面”

    “我,我,我站在这里许久,明明是你插队”

    “老子说是你插队就是你插队,再敢多嘴多舌,小心老子打得你满地找牙”

    人群嘈杂纷嚷,气氛剑拔弩张,两边互不相让,推推搡搡到最后,竟动起手来。

    定远侯府的侍卫察觉不对,连忙穿进人群维持秩序,不料还未开口,便被蜂拥而上的流民们按到地上殴打。其他侍卫们见状立刻拔刀自卫,旁人等得就是这个时机,不往后退,反倒狠狠撞向那道银光

    刀刃见红,那人捂紧脖子,五指间有鲜血不断溢出,凄声大叫“定远侯府杀人啦”

    周念南闻得骚动,还未来得及靠近,人群已乱成一锅粥,骂喊一声赛一声的高。

    “他娘的还有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竟然敢杀人”

    “我们哥儿几个千辛万苦来到京城,只为求口饭吃,你们定远侯府的人身份尊贵,就能随便打死我们兄弟吗这是草菅人命你个狗日的,还我兄弟命来”

    “兄弟们,打死定远侯府的龟孙他们不要我们活,我们也不要他们活”

    贫苦人的不甘一向最容易被挑动,何况有人推波助澜。场面刹那间变得混乱,流民有冲上来的,有躲起来避祸的,在粥摊前与护卫们短兵相接乱成一团,尖叫和哭喊喧嚣尘上。

    周念南暗叫不好,忙赶回定远侯夫人身边,护着她疾步往马车走去。

    “母亲,你先走,这里有我。”

    定远侯夫人努力稳住心神,眼中仍泄露忧惧,捉住他的袖子不放,“南儿,你与我一起回去”

    “我要留下,看看是谁故意坏事。”周念南神色冷肃,道“母亲放心,我不会有”

    话音未落,身后有长刀破风,直直朝他颈间砍来

    定远侯夫人身体里的血液瞬间凝固,迫在眉睫之际,回神大喊“南儿,小心背后”

    周念南已闻得背后风声,头也不回地将定远侯夫人往前推开,躬身险险躲开,随即旋身飞腿,脚尖蓄足全力,将偷袭之人一脚踢飞几米远。

    他出生武将世家,跟随名师习武,平日里虽吊儿郎当,但身手极为出色,不多时便将几名偷袭者打得哀声呼救。

    周念南冲定惊魂未定的远侯夫人微微一笑,眼中净是逼人锋芒,“跟您说过了,我不会有事。”

    好不容易清出一条道路,周念南将定远侯夫人送上马车,命八名侍卫护送离开,见马车安全驶离后,这才回身,准备收拾那堆烂摊子。

    明知今日定远侯府施粥是为皇后祈福,竟还有人从中作梗,落他们定远侯府的面子

    此时的周念南眸中再无散漫,俊容积满阴霾,唇边勾起一抹阴恻恻的笑。

    好极,当真是好极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染血的匕首,正待冲进人群厮杀,忽觉地面轻微震动,顺势望去,只见一群官兵骑马而来。为首那人一袭青圭色长袍,形容俊美,清雅脱俗。

    周念南双眸倏然发亮,喜形于色,“崔二”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