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妄魔

作品:《妙笔计划:惊鸿一笔

    上官婉儿秀眉轻蹙。

    她靠在椅背上,淡然道“大人要聊什么”

    “莫怪我多嘴多问几句,”武大人振了振衣袖,坐在书桌对面,“当年你离开长安时,似乎只是个孩童。

    刚去云中时,日子苦吗”

    这般明显的套路,还不如拿点酒喝到微醺再套话。

    上官婉儿轻轻一叹,身子靠在木椅上,看着面前这位油腻腻的中年男人,目中划过少许回忆之色。

    少顷,她轻声道

    “云中是关外之地,那里时不时风沙遍地,盗寇云聚。

    不过有几位家中友人照拂,家人也并未吃多少苦楚,故心底并未有多少怨恨。”

    “是吗”

    武大人笑道“姑娘这书法从何处学来我刚才找几位老先生品鉴过,竟与你祖父的笔风全然不同。”

    上官婉儿淡然道

    “书法之道,上通自然之性,下取万物之象,本就为自心之展。

    我与祖父是两个人,为何我要与祖父的笔风相近”

    “看看,都看看,”武大人看向一旁侍卫们,指着上官婉儿笑道,“这就叫专业。”

    上官婉儿差些笑出声。

    “说笑归说笑,”武大人清清嗓子,神情逐渐严肃,“婉儿姑娘可否详尽告知,你去关外之后一直到今天,是如何过来的

    本官也是好意想帮你甄别甄别,有些话在陛下面前能说,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上官婉儿笑道“大人现在想起要查我的底了吗”

    “也可以这么说,”武大人缓缓叹了口气,“莫怪本官婆妈,本官必须对姑娘有详尽的了解。

    不然真要出什么事,本官这脑袋掉了无所谓,让陛下不开心那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姑娘也可不说,本官只能冒死去陛下面前觐见,说姑娘来长安城居心叵测,本官一时失察。”

    上官婉儿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为打消大人的疑虑,我会将童年至今经历详细告知。”

    “那就,多谢上官姑娘。”

    武大人眯眼含笑,招呼一声“去给本官拿些瓜果过来。”

    一幅开始茶楼听书的做派。

    上官婉儿静静坐了一阵,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缓声道

    “初离长安时,我与母亲一同坐在囚车中,被大批兵卫押送着,与族人们一起朝着关外行进。

    那时我尚且年幼,什么都不懂,只是颇为惧怕、无比惧怕。”

    那年,不过六七岁的上官婉儿离了长安。

    以机关术闻名的长安城,城内遍布着奚车、花船,可凭机关之能悬浮于空中。

    但出了长安城后,依然是破旧的老马拉车。

    囚车摇摇晃晃、路途有些颠簸,炎炎烈日将路边的花草晒的病怏蔫瘦,也将押送这些囚车的侍卫们烤得不断小声抱怨。

    那个女童缩在母亲怀中,似是昏睡却又略微睁着眼,有些无神地看着沿途风景。

    “婉儿,喝些水吧。”

    面容满是憔悴的母亲柔声问着,将行军水囊递到了女童嘴边。

    上官家虽遭了难,但此前也是宰相门庭,这些官差也不敢怠慢。

    更何况还有人暗中打过了招呼,让官兵们莫要为难上官家家眷,水与食自不会缺了,三急也可在路边停顿。

    女童似乎忘记了该如何回应,被水滋润了干裂的嘴唇时,身体轻颤了下。

    上官婉儿记得,那一路她都是这般,迷迷蒙蒙、不知所措。

    母亲的叹息和亲属叔伯时不时的哭嚎声,让她这个灰暗的梦境更显得沉闷。

    是梦吧。

    她如此想着,不断想着,盼着东天天明的时刻,却等了一个又一个朦胧的睡与醒。

    终于,身子不必再摇摇晃晃,她被两位被牵连一同发配的母亲的侍女抱到了一处硬木床板上。

    婉儿也听到了那两位侍女阿姨的叹息声

    “唉,本是宰相家中贵千金,而今却沦落到关外这般苦寒之地,这孩子承受不住也是应当的。”

    “此地人生地不熟,不过也不像是传闻中的那般贫瘠。”

    “幸亏几位大人暗中给了些盘缠,咱们在此地能安稳住下。”

    “婉儿莫怕,这里也没人能欺辱咱们。”

    女童眸中多了少许神采,但这般神采很快又黯淡了下去,只是勉强发出一声嗯的音节,已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惨,惨啊。”

    厢房内,武大人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看着面前镇定自若讲述这些的上官婉儿,声泪俱下地感慨着

    “家道中落,流放关外,你还在幼年就经历这些。

    这叫什么天降大人这名号于你之前,必须让你经历磨难。”

    “武大人,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上官婉儿笑道“不过我注定是没什么大任可担当,只是靠笔墨为生罢了。”

    “上官姑娘,”武大人笑道,“那时你还年幼,这事与你也无关。人嘛,要向前看,多少还是看开些。

    刚才姑娘说的这些话,应当不会有什么隐瞒吧。”

    “大人觉得,我能隐瞒什么”

    “也对,当年你不过是个孩童,又能隐瞒些什么,确实是本官多虑了。”

    武大人摆摆手,露出少许关切的神态,温声问

    “那段日子,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上官婉儿看向窗外,似乎不太愿意回忆起这般往事。

    有些话,她自是不可能告诉这位大人。

    在云中之地安顿下来的当夜,满面倦色的母亲出现在床榻旁,轻轻拥着她,待确定她是醒着的,才温声细语地劝说着

    婉儿,那笔帖之事莫要对旁人提起。

    有那笔帖没那笔帖,咱们上官家也逃不过这一劫,为娘现如今只有你一个亲人,不想让你再被牵扯其中。

    婉儿,娘如今只有你了。

    自己如何走出来的

    “是我母亲在一旁鼓舞。”

    上官婉儿目光挪回武大人面容上,眼底流波清澈,却是坦坦荡荡。

    她道“正如大人所言,我当时只是一个孩童,虽初时惧怕了些,但等那般恐惧渐渐退却,也就渐渐适应了关外的生活。

    只是云中苦寒,民风彪悍,母亲不让我随意出门走动。

    第一次踏出家门时,已是我去云中的三年之后,也就是大概七年前。”

    数前七年。

    关外云中之地。

    一直开了缝隙的窗台后,有双眼睛在好奇的打量着窗外的花圃。

    云中多荒漠、少雨水,大部分区域人烟稀少,在这里圈一个大院子并不用多少钱财,但将院子布置成山水错落的景致,那自然是要花费些功夫。

    观察小院的那双眼睛颇为灵动。

    三年的闭门不出,这双眼睛的主人已恢复了大半的生气。

    些许对话声自侧旁飘来,说的是近来的营生如何。

    那位本是被前呼后拥宰相儿媳的妇人,如今也要东奔西走,维持着这个被流放大族最后的体面。

    不过两三年,母亲原本精致的面容已平添了不少细纹。

    “婉儿”

    母亲注意到了窗后的身影,示意一旁几人停下话语,略微有些惊喜地向前几步。

    “想出来逛逛吗你整日在屋里,可是憋坏了。”

    窗台后的女孩嗯了声,像是受惊的小猫般退了回去。

    母亲轻轻叹了声,目中带着几分歉然,又很快收拾心情,转身继续忙正事。

    他们所在的镇子早就传开了。

    自长安而来的大户上官家,家中有个不出门的小千金,两三年都不出闺阁半步。

    那叫一个安稳。

    为此事,婉儿母亲身旁也总是有人反复劝说

    “夫人,小姐总是把自己关在房中,长久下去怕是会出问题。”

    “这不晒太阳,娃娃咋长得高呢”

    “上官小姐这是有心病了,上官夫人可不能听之任之,早发现、早干预,早治疗、早康复。

    要不咱们去算一卦我认识个卦师算的可准了”

    每次,婉儿母亲都是报以少许歉然的笑意,言说自家女儿不过是性子有些孤僻,并不碍事。

    实际上,这位母亲也时常去劝说自家女儿,想让她外出走走,与人接触。

    而每当母亲提起这些,已经懂事的上官婉儿都只是答应一声,目光挪向手中书籍或是一旁画作。

    一晃三年而过,婉儿已长大了不少,性子比起初来云中也开朗了许多,却依旧将自己关在那小楼中,鲜少外出走动。

    这让婉儿母亲越发担心。

    不断有人出些看似不错的主意,最初婉儿母亲并未答应,怕让女儿好不容易舒缓过来的心情再次糟糕。

    但随着上官家家产越发丰厚,凑到跟前出谋划策的人越来越多,婉儿母亲逐渐动摇,开始让自己信赖的家丁护卫试上一试。

    “谁若是能引得我女儿自楼中出到院子,自有重谢。”

    最先登场的,是家中几位虎背熊腰的护院。

    这几位护院摆几个雄壮的造型,展露出各自发达的胸肌,古铜色的皮肤泛着淡淡的光亮。

    护院队队长更是把自己胸口拍的砰砰作响

    “夫人请放心,洒家来府上当差前,走南闯北、耍猴耍大枪,靠的就是杂耍这个行当混口饭吃

    今天小姐她要是不出来,我们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尽力而为。”

    婉儿母亲轻叹了声,温声道“劳烦各位。”

    “夫人客气,洒家去也”

    护院队长扭头招呼一声“牵洒家猴来”

    有个年轻点的汉子小声提醒“大哥,您的猴前两年不是就放了,咱们改行当护卫了。”

    “嗯”

    队长扭头看去,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微笑。

    年轻点的汉子顿时虎躯一震。

    片刻后。

    布置典雅的院落,那座小楼往日的安静被一阵锣鼓打破。

    体壮如熊的护卫队长牵着一条麻绳,麻绳另一端套着个披着黑熊皮的汉子;后者脸上写满颓然,真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

    噹噹噹

    霎时,院中锣鼓喧嚣,吆喝不断,引得路人翘着脖子朝墙里张望,也引来街上的不少孩童爬树扒墙。

    可,任凭那扮猴的汉子累的满头大汗,任那护院队长喉咙喊到冒烟,那小楼全无响动。

    婉儿母亲面露不忍,向前道

    “她应当是不想出来,我看不如就这般算了。”

    护卫队长大手一挥“男儿立世岂能畏缩不前”

    “这是给几位的犒赏。”

    “多谢夫人我们这就去外院巡逻”

    护卫队长淡定地接过了那鼓鼓的荷包,露出了几分真挚的笑容

    “夫人您放心,由我们几个兄弟在,什么毛贼盗匪来了,都给他们打成猴”

    婉儿母亲微笑颔首,几名护院低头匆匆溜走。

    但这几个护院也给了这位夫人少许启发,依靠动静吸引上官婉儿出门的思路,倒是保留了下来。

    于是,又过了两天。

    方圆数十里,但凡有点名气的文人墨客,今日大多聚在了上官府中,被请来参加一场文宴。

    在长安城中,人们一提起云中,往往就会提到云中荒漠的苦寒,谈到云中各处潜藏的古老遗迹。

    可真正在这里生活一段时日,会发现这里其实

    也挺普通。

    在云中的宜居之地,不会有什么吞人的黄沙,各处也都被前人栽种了防沙的林木。

    上官家选择的落脚之地也是离长安最近的大榛,来往商旅颇多,是西边的人们想去长安的必经之途。

    虽然这里的文人数量着实不多,但多少也是有些的。

    婉儿母亲拿出了几件长安城较为常见的机关术产物,对此地这些有点学识之人,都有莫大的吸引力。

    一时间,后院满是文人墨客的影踪,前有曲水流觞,后有假山闲庭。

    他们吟诗作赋,谈风论雅,又说起机关术的巧妙绝伦,那也是颇为热闹。

    小楼中,窗台边缘再次出现了一道瘦弱的身影,这让上官家上上下下松了口气。

    然而,还没等母亲去招呼婉儿出来,忽听人朗声道

    “各位,咱们在此地相聚,总归要比个什么,不如来比比书法。”

    书法

    哐

    那扇一直开了缝隙的木窗被用力合上,让婉儿母亲和身旁几人面面相觑。

    “夫人,这可如何是好”

    “要不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假装失火走水,将小姐强行带出屋子。”

    “罢了,”婉儿母亲的笑意多少有些苦涩,“先让她静静,我再去找她谈谈心。”

    众女眷也是连声轻叹。

    她们已大多从三年前的那场大变中走了出来,但年幼的婉儿,却似乎停留在了那里,一直不肯向前迈步。

    这姑娘骨子里的倔劲,当真不容小觑。

    婉儿还是出来了。

    日头西斜、文会散场,婉儿母亲送宾客归来,看到那木楼的房门开着,面色顿时一变。

    “婉儿”

    母亲快步向前,刚走了两步,便看到了蹲在曲水溪流旁的小小身子。

    自是上官婉儿。

    她穿着略显宽松的素白宽裙,头上戴着母亲昨日送来的发饰,尚未及豆蔻年华、脸蛋上稚气未脱,目光却已有些深沉。

    婉儿面前的溪流飘着一只托盘,她正伸手将刚刚叠好的纸船放在水面,让它随波逐流、渐渐飘远。

    母亲不知为何红了眼圈,抬手擦拭了眼角,不忍去打破眼前这幅画卷。

    “娘,”上官婉儿突然问,“那幅引来他们搜查的笔帖,还能找到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母亲快步向前,忙道,“此事已经过了婉儿,咱们如今已经在云中安家,距离长安虽远,却也胜在安宁。

    莫要再提起前事,此事与你并无干系。”

    “娘,我也是上官家之人。”

    上官婉儿抬头看向母亲,鼻尖轻轻抽了几下,小脸上写满了认真。

    “我不懂权斗,也不通政事,但也想为家里做些什么。”

    “可婉儿你”

    母亲本想多劝,但话到嘴边,又只是温柔地摇摇头,“你莫要做傻事,其他,娘都依你就好。”

    “谢谢娘。”

    上官婉儿轻咬下唇,她扭头看向一旁散落的字帖,嗅着各处飘洒的墨香。

    转过身,她迈着轻盈的步子去了不远处凉亭,在那些文人留下的墨宝旁略微徘徊,又取来了一张空白纸张,端来砚台、润好了毛笔。

    “要写什么”

    母亲温柔地问着,挽起衣袖向前为她研墨。

    上官婉儿轻吟一声,嘴边笑容也总算恢复了少许童真,她道“随便写几个字便是,已经很久没动过笔了。”

    “三年,确实是许久了。”

    提笔,上官婉儿纤指握住笔杆,看着面前的纸张,心神略有些浮动。

    恍惚间,她又回到那个午后。

    祖父笑呵呵地看着刚学会了握笔的自己,教她写下第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画面一转,周遭似乎又响起那些宾客的夸赞声,一句句天赋过人、一声声大家之风;

    她因模仿祖父运笔得了称赞,便废寝忘食地拿着笔杆书写不停,只是为了更像一些。

    忽有风起。

    那道黑影出现在身侧,用颇为温柔的语调,让她抄录下一幅字帖。

    灰暗之中,那人露出了阴森的笑。

    面前的纸张仿佛出现一层旋涡,那旋涡近乎要将她直接吞噬,周遭一切都暗了下来。

    奉陛下旨意,搜查上官府各处机关师勘察此地是否有机关密室

    上官仪这些你该如何解释

    上官仪今日斩首,上官家上下流放云中

    爷爷,这些坊镇什么时候才会挪动呀。

    婉儿你不是最擅长模仿你祖父的笔迹

    都是你这煞星,害得我上官家家破人亡,又要你何用

    你写啊婉儿。

    上官仪今日斩首

    婉儿,娘现在只有你。

    颤抖。

    婉儿浑身在颤抖,笔尖抖出的墨侵染了那洁白纸张,但那墨滴尚未滑落,她已无力地趴倒。

    “婉儿来人快来人啊”

    七年后。

    长安城太极宫宫门附近的大宅厢房。

    “发抖”

    武大人皱着眉,“是,怎么抖的”

    上官婉儿略有些哭笑不得,言道“便是握不住笔,写不成字,且害怕去提笔书写。”

    武大人问“是因三年没出房门的缘故”

    上官婉儿轻描淡写地道一句“后来我才知,自己只是太久没有握笔,手已没了力道。”

    “原来是这般。”

    武大人面露恍然,随后看着上官婉儿那纤细的手指,忙问

    “现在不会出现这种状况了吧,明日面圣,可容不得出半点差池”

    “大人请看,”上官婉儿右手食指摁在面前的书桌桌角,看似没有用力,只是轻轻下安,那桌角却突然断裂。

    房中的诸多侍卫顿时眼前一亮,看上官婉儿的眼神都变了许多。

    而武大人却紧紧看着坏掉的桌角。

    哎哟,紫檀木的

    “大人可放心了”

    “放、放心,”武大人挤了个难看的笑容,摆摆手,“继续讲,继续讲,姑娘是如何练就今日的笔力”

    上官婉儿缓声道“这就要提起,我遇到的两位贵人。”

    “贵人”

    武大人眼前一亮,“这段本官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