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1章 绿杨芳草(五)

作品:《山有乔木兮

    沉安仅存的理智中充斥着不解, 他颤巍巍迈前一步,疑惑地哑着嗓子自问“入魔”

    那一侧的巡山卫眼见他逼近,顿时吓得不轻, 打头的一个竟腿脚发软瘫坐在地。

    “别别、别过来”

    “你是不是吃人了”周遭有人出声质问。

    “只有吃过人的妖才会入魔, 你吃了人”

    沉安茫然地垂首回想, 当禽兽时的记忆模糊庸长, 仅记得漫山遍野地奔跑, 追逐野兔, 躲避天敌他是头孤狼, 生来就居无定所, 四处流浪, 机缘巧合才投奔到北号山下。

    从前饥肠辘辘的日子太多了, 根本想不起到底有没有扑食过人族, 或是吃了些许尸体的残羹冷炙。

    “我记不得了我真的记不得了”

    他说话时嗓音中带着含混的低吼,一张人面渐次扭曲, 愈发像狼首靠拢,其形容姿态让小椿乍然联想起白於山惹来天雷的那只狮子精。

    沉安本就是刚修成人形的狼妖,对个中厉害知之甚少, 当下本能地向同族前辈们求援。

    “我会怎么样”

    “救我、救救我”

    卫队的年轻首领咽了口唾沫,好歹是强自镇定下来, 勉力冷静地发号施令“城内出现了魔化妖物, 快去找几位将军前来对敌”

    他身体异变的速度实在太快,不过眨眼之间, 黑气便缠绕住了四肢,使得原本就所剩不多的人形更加岌岌可危。

    待得沉安再度昂首咆哮时,喉咙发出的已不是人声,而是实打实的, 隐含威慑力的狼嚎。

    那嚎叫如山崩地裂,音波仿佛带着实质,顷刻动荡开去,将方圆百里的石子震地而起。

    嬴舟怀抱着一篓子咸鱼刚寻声而来,眼看小椿作势要上前,立马眼疾手快拉住她。

    “别过去”

    小椿“可是”

    “事已至此你救不了他了。”他凝望人丛里的半魔,眉头深蹙,“为了保全整个狼族,唯一的办法只能将人除掉。”

    便如那时在白於山一样。

    魔化灰狼的体型越长越大,四周妖力低微的老弱妇孺们纷纷惶恐地往后退让。

    “无关人等迅速撤离,把小孩子带上,别再看热闹了”

    整肃的脚步响在耳畔,最先赶到的居然是康乔,背后还跟着一位与重久实力相当的狼族将军。后者见状,当机立断命部下张开结界,打算将对方击毙其中。

    正在这时,她目光向高处投去,不知是瞧到了什么,蓦地一抬手,沉声说“不必了。”

    “来不及了。”

    万丈九霄汇聚起密布的阴云,险恶万分地悬在北号山上方,霎时间狂风呼啸,在青天白日降下大片浑浊的昏暗,吹得遍地风沙,几乎睁不开眼。

    这天罚真是说来就来,简直毫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嬴舟抬起胳膊肘遮挡脸面,尽管知道小椿有盾壳护体,还是不自觉地将她拉到自己身下。

    康乔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一旁的年轻狼妖犹在招呼着让街坊四邻躲进屋中,她两手迅速结印,一个极复杂的手势眨眼绘就。

    在头顶的雷声蠢蠢欲动之际,魔妖的脚底浑然铺开一个巨大的法阵,接着整个人凭空消失。

    厚重的乌云随即从两边散开,好似被人拉去幕布,天光陡然就大亮起来。

    小椿刚从嬴舟的衣袖下探出头观望,但听见极远的地方砸下一声撕裂般的惊雷。

    她似有所感地一扭身,那不知隔了几座大山之外的峡谷,裹挟着天雷的漩涡正冷然无情地朝底下施法,在这处望去,偌大的雷云仅巴掌大小,只能看到不时亮起的光和缥缈的轰鸣。

    “我已将人送到了两百里外的姑射山。其间人迹罕至,误伤到旁人的概率应该是极小的。”

    康乔很快收回视线,朝众人解释。

    在场的男女老幼彼此皆松了一口气,幸而祭司今年回到族中,否则若摊上这意外,偌大一个灰狼族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小椿虽心中有数,却仍旧忍不住问“那沉安”

    她回答得直接“雷一经落下,不将异己劈到灰飞烟灭是不会止息的。”

    “他不可能活下来,天罚的厉害,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话虽如此。

    可彼时的狮子精毕竟与她素不相识,小椿尚且能站在路人的位置上风凉地感慨惋惜一句,但沉安是同她说笑过,玩乐过,活生生的生灵。

    从异变到死亡,这过程甚至还没有一炷香,前一刻尚在说话的人,如今已经下了地狱,她俨然觉得无法接受。

    “不止是你。”嬴舟双目飞快在周遭溜了一圈,压低声音,“大家都不想的。”

    “遇上这种事,就像是患了绝症的人族,回天乏术。”

    小椿闻言,余光这才留意到长街左右立于暗处的狼妖们,沉安的下场分明给了众人不小的震撼,一时间各自都有些戚戚然,纷纷皱眉沉默。

    “除了剿灭、斩杀,没别的办法了吗”她依然不死心。

    嬴舟瞧着她无言地摇头。

    “没有,这是天定下的规矩。”

    天、地、人三界中,天永远排在第一位,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死了一头年轻的灰狼,大概因为他原本也是才加入北号山不久,未曾引来太大的波澜,仅茶余饭后在街头巷尾传上几句。

    这日剩下的光阴她过得不大舒心,已经是第三天了,距离回山还有不到两日。

    小椿枯坐在自己小屋前的矮树之下,手里握着两枚新鲜的板栗,从二十级台阶的坡上静观着高山冷漠的夜色。

    月华拉长的身影缓缓朝着这处而来,嬴舟的脚步刻意放得很重,拎着一篮什锦水果挨在她一侧落座。

    视线瞥了眼她手上,一望而知,“还在想白天沉安的事”

    小椿轻浅地应了一声,沉吟着自言自语道“我不明白。”

    他看了看她,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松些,宽慰说“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其实这类变故在妖族里时有发生,不算什么新鲜事。”

    嬴舟也同她一并将目光落到远处漂浮沉沦的云山雾海间,“许多凶猛的兽类未修炼之前哪儿有灵智,活在世间就只求个果腹罢了,根本没想过成精成妖。虽然人肉并不好吃,在有别的选择之下大多不会去攻击人族,可食不饱的走兽遍地皆是。”

    “或许有的也并非刻意要伤害路人,仅是吃过死尸,在天的判定下,一样要被铲除。”

    “可这不就太冤枉了吗”

    小椿不由替那些妖魔感到不值,“为什么天连个辩驳解释的机会也不给生杀予夺如此草率,和草菅人命有何分别”

    好比当日在白於山,天雷降下根本不分青红皂白,要她枉死她也就只能枉死了。

    “是啊。”嬴舟轻轻感叹,“谁让它们是天呢,天就是不与人讲道理的。”

    话音落下,正待小椿想再抨击些什么的时候,一个清冷的女声突兀地插进了这段交谈。

    “据说古早那会儿,九州大地灵气充盈,妖兽横行,四处是食人的精怪,以至于人族的数量与日俱减。飞升上界的天为了保全相对弱势的凡人,将魔化钉入了每个精怪的血脉之中,等同于对妖族下了一个诅咒。”

    康乔今夜难得不陪老狼妖观星了,她一身肃穆的祭司服,款步自夜色中而来,“所以自那以后,妖兽便不敢轻易食杀人族。毕竟吃错了人,就会被天清剿。”

    嬴舟却是疑惑“为什么天这样袒护凡人只因人族手无缚鸡之力么”

    “不全是。”她似是而非地一笑,“有妖传言,留在世间的人是被天抛弃的一部分同族,故而才会出手相助。大约在这片大地上曾经也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纷争吧”

    “那如今呢”小椿不在乎这些,“如今的妖明明不主动害人了呀。当野兽时做过的事,全凭兽性而为,不一定非得严惩至此啊”

    康乔抱起胸怀,“可能连天也没预料到千万年后,世上的灵力会这般稀薄。你再看当年那些纵横四海的妖兽,比如蛊雕、土蝼、穷奇,而今哪里还有踪迹。”

    “走兽开灵智,或许在它们的意料之外,可毕竟天已经定下了规矩,倘若再度更改岂非承认它们一直以来的天罚是错的。”

    小椿“不能承认吗”

    小姨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还是觉得她太年轻,“天怎么会轻易承认自己是错的呢”

    况且一旦认下,在此之前斩杀的妖又该怎么清算下界的杂碎们怎么看待主宰万物的上苍

    对于上位者而言,与其推出撼动天威,后果不知的新规制,倒不如将错就错地错下去。

    这一点,她倒是不难理解。

    “兴许等到哪一日,出现了连天也无法回避的舛讹,才能叫它们重新正视下界苍生吧。”

    康乔说完望着眼前的两个少年,自觉多言,“罢了,事已至此你我除了能骂老天两句也别无他法。起来吧。”

    她朝小椿伸出手,“巡山卫给沉安设了个简陋的灵堂,去拜拜他,权当送行了。”

    香烛纸钱的味道顺着风飘到了霜寒堂内。

    大祭司正支棱着脑袋眯眼凝视星空。

    鼻子嗅了嗅,便摸索入怀,想抽一杆烟了。

    “祭司在找什么”旁边侍候的少年略显纳闷,“我记得您观星时是不抽烟的。”

    他只是继续搜寻,并不理会。忽然眉目一紧,自言自语地摆首,口中轻“啧”道,“这天当真奇哉怪也”

    少年怔愣地问他怎么。

    “我从半年前便留心的一场日蚀,按理说应在本年的腊月,如今再看,恐怕行将提前到十日后不,也许是三日之内。”

    老狼妖沉声道,“这可是六合宇内五百年难遇的一次天象啊”

    自古日月星辰的异动,皆会带来无法揣测的灵力。能使精魅堕魔,也可使人兽得道。

    过于强大的事物总是人力不可控制的。

    他隐隐有不太好的预感。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