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 173 章
作品:《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驸马如手足, 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七十三章
荆州南郡,都督府邸前,邓玦披蓑衣、戴斗笠, 手中拎着一篓子鲜鱼,翻身下马, 就见守在府门前的一队精兵扈从,为首迎上来的竟是四公主身边的校尉林然。
“邓都督。”林然的声音在夜雨中听起来冒着寒气, “殿下有请。”
邓玦不动声色, 打量着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曼声道“现下”
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
“现下。”林然又上前一步。
邓玦瞥了他一眼, 见他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 低头理了理鱼篓上的丝绦,轻声笑道“林校尉可知为了何事”
林然平静道“邓都督去了便知道了。”
邓玦手指捻着湿漉漉的丝绦, 淡声道“公主殿下的人,好大的气魄。”
林然等人来得急迫, 又来得奇怪。
邓玦这样多疑的人, 岂能轻易跟随了去。
随着邓玦这句话落地, 原本跟着他的一队人马也纷纷上前一步, 隐然有戒备之意。
林然目光扫过邓玦身边的扈从,低声道“殿下说, 邓都督从速去见她, 乃是最后的机会。”
邓玦心中一动。
他有些犯难,舌尖抵住上颚, 凤眼轻眯,沉吟着。
自从在襄阳行宫,他把穆国公通敌一事告诉四公主之后,没过多久, 他便被“请”出了行宫。而他说过的事情,就像是没有发生过,建业城中一点动静都没有。算算时日,四个月过去了,四公主的人忽然顶风冒雨连夜来传召他,难道是穆国公的事情有了证据
他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想要赢得四公主的信任。
若是今夜拖延不去,岂不是功亏一篑
料想不管出了什么事儿,四公主总不至于在行宫中害了他这个荆州都督。
邓玦做了决断,给他亲近的亲卫使个眼色,淡笑道“作甚将话说得这般骇然既然是林校尉亲自来请,我又怎敢推辞”便将鱼篓抛给那亲卫,翻身上马。
林然松了口气,与众扈从上马跟随。
邓玦一旦做了决定,行动起来也利落,双腿一夹马肚,便叫那胯下骏马在秋雨中泼风似地冲出去。
半夜疾驰,邓玦赶到襄阳行宫之时,正是凌晨前天色最暗的时候。
花阁寝殿中,穆明珠睡得正香,梦见她像一粒珍珠那样,躺在温暖又柔软的贝肉里,忽然就听到贝壳外面有人唤她“殿下”。
那声音越来越真切,是樱红的声音。
梦中穆明珠正觉得奇怪,怎么樱红也成了一只贝壳吗忽然就感到身子陷落的贝肉一晃,整个贝壳被海水推着晃动起来,像是海啸了一样。饶是如此,梦中她一点都不慌。海啸又如何她躺在紧紧的贝壳里,安全得很。然而那呼喊声越来越清晰,她悠悠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就见一室朦胧的烛光,窗外的风雨声未停,门外樱红正在轻声通报“殿下,邓都督来了。”
她意识渐渐回笼,察觉自己蜷缩在少年的怀抱里。
齐云睡梦中也机警,在樱红第一声呼喊时便醒来了,听清事由之后,轻轻摇晃女孩,要她醒来。
穆明珠对着少年洁白的中衣,闭了闭眼睛,终于清醒过来,从他怀中撑起身来两人身上还裹着同一床锦被。
昨夜两人说着话胡闹,最后竟是在小榻上睡着了。
她撑起头来,望向窗外,见风雨仍急,而天色暗沉如浓墨。
“殿下”齐云低声唤,声音里有初醒来的慵懒与迷离,努力撑开的桃花眼里还有未散的睡意。
穆明珠看得心软,想到他昨日千里奔波从梁国赶回来,今日又要赶往建业,怜他辛苦,便俯下身来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呢喃道“还早呢。你接着睡吧。”她自己则披衣而起,往寝殿外而去。
“邓玦人呢”
“邓都督在花厅候着。”
“备两套钓具送来。”
“是。”
齐云侧躺在小榻上,听着门外主仆二人渐渐远去的对话声,又捕捉着风雨之中穆明珠的脚步声,直到所有的人声都淡去,天地间只余风雨之声。
他仍旧躺在温暖馨香的锦被下,没有起身,可是一双黑眸却彻底清醒过来,了无睡意。
行宫花厅中,四角摆着的连枝灯光华璀璨。
邓玦已经脱去了蓑衣,露出一袭墨绿色的单衣来,正抬手摘着斗笠,一抬眸就见沿着游廊灯火点点、乃是四公主来了。
穆明珠已经看清了他,笑道“别摘,就戴着那斗笠吧。”
邓玦虽然不解其意,但听她声气儿和缓,还是稍微松了口气,便垂下手来,笑道“殿下说不摘,那便不摘。”
穆明珠却没有往花厅中走,在门边略一站,望向无边的夜色雨幕,像是在沉思着什么,轻声又道“你随我来。许久不曾与邓都督一同垂钓了。”
两人来到行宫湖心的小亭子中,两份钓具早已备好。
穆明珠当先坐下来,手指抚了抚钓竿,抬眸看向跟上来的邓玦,道“你也坐吧。”
樱红等人都被留在湖边小径上,隔着花墙能看到朦胧的灯笼光。
湖心亭中,因怕惊走了鱼,只在亭中石桌上点了一枝暗暗的蜡烛。
邓玦在穆明珠身边的位置上坐下来。
两人挨得很近,哪怕灯光昏暗,依旧能看清彼此的神情。
穆明珠一直凝视着邓玦。
她一向认为邓玦这双凤眼漂亮,可是今夜细看,却见他内眼角是尖锐的弧度,有种凌厉至于伤人的气势。只是平时被他的笑容掩盖住了。
“今夜秋雨缠绵,殿下忽然传召。”邓玦知道穆明珠在盯着他看,然而动作自在,任由她打量,轻声笑道“因这是臣最后能与殿下垂钓的机会吗”
这是穆明珠要林然去传人的时候带的一句话。若是邓玦犹豫,便告诉他这是最后的机会。
因为一来时间不等人,齐云还要尽快赶往建业,邓玦的事情必须在半日之内有个结论;二来若是邓玦拖延,穆明珠心中也不愿再给他机会。
穆明珠淡声道“幸亏邓都督今夜不曾外出垂钓。”
若是邓玦今日也不知乘船到何处垂钓去了,林然寻不到他,也就是他的命了。
邓玦若有所思,淡笑道“还是去了的。只是赶巧林校尉到的时候,臣便回来了。”
穆明珠忽然道“你那一对银钩,可还带在身上”
邓玦微微一愣。
他有两样武器,右手使剑,长剑如墨;左手使一对银钩,银钩暗藏。
左手的银钩,原本是他从不现于人前的武器。
但是那日穆明珠在山崖之间遇刺,虽然他早知计划、并从中渔利,但是他的身份并没有暴露给那五名长安镇来的刺客知晓。所以当他以荆州都督的身份,挺身而出挡在穆明珠之前时,那五名刺客对他是真的出了杀招,最终逼得他不得不亮出左手银钩。
这本来是一个小细节,可是不知怎得却吸引了穆明珠的注意力。
甚至于当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结束后,穆明珠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他要那对银钩。
这一直是邓玦心中隐隐不安的一个点。
此时这个点,再一次被穆明珠戳中。
“给我看看。”穆明珠不给他躲闪的机会,径直又道。
隐瞒无疑是不明智的。他人在公主行宫之中,真要闹起来,叫扈从上前搜出来,反而显得有鬼。
邓玦左手一转,已经从袖中摸出那对银钩,摊开手掌,送到穆明珠眼前去,苦笑道“殿下因何对臣这对武器,如此着迷”他半是无奈,半是试探。
穆明珠目光落在那银钩上。
前世两国交战时,梁国有位年轻儒将,长剑如墨,银钩骇人。
那日遇刺,她正是凭借这对银钩,锁定了邓玦不同寻常的身份。
齐云在梁国四个月来搜寻的证据,则是佐证了这一点。
她本可以要齐云把所有的证据都递交建业,穆国公与邓玦犯了什么样的罪,该杀的杀,该剐的剐。
那样的处理是简单的。
哪怕是英王周鼎那样蠢笨的脑子,也能想出这样的安排。
但是,物,要尽其用。
邓玦,有远比杀了他更大的价值。
“说说你小时候的故事吧。”穆明珠淡声道,除非邓玦生来是个梁国人,否则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拿什么勾走了他,她也可以许出更大的利益,使之为她所用。
邓玦又是微微一愣,左手五指收拢,攥紧了那对银钩,愈发摸不清今夜这不同寻常的会面,将走向何方。
他心里没底,口中淡笑道“臣小时候没有多少故事。”
短暂的沉默。
大约是觉得回答太简短,邓玦又道“臣父亲虽然是大将军,但一直在任上。臣生母乃江州布商之女,臣也已经告诉殿下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臣小时候的确没有什么故事。”
邓玦偏过头来,凤眼中波光流转,向穆明珠看来,如诉衷情,低声道“殿下想听什么故事”
穆明珠盯着他,红唇轻启,慢慢道“这么说来,你不是梁国的鲜卑人”
饶是以邓玦的圆滑老练,此时也忍不住面皮一紧。
他凤眸中掠过一丝寒芒,完美无缺的笑容挂在脸上,轻声道“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穆明珠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从中看透他的心,又道“既然不是鲜卑人,为何又替梁国皇帝做事呢”
近处有鲤鱼浮上来吐水,那轻微的“噗噗”声,落在邓玦耳中却宛如炸雷。
梁国。
梁国皇帝。
穆明珠点出了这个重中之重,说明她不是平白来诈的,至少是摸到了他跟梁国皇帝之间的来往。
邓玦僵坐不动,在昏暗的烛光下,迎着穆明珠犀利的目光,一刹那间心中转过许多凌乱的念头。
每一个念头都是当下不同的选择。
他离她那样近,手中又有一对银钩可是然后呢劫持公主之后,他也就彻底暴露了。而且四公主亦有好身手,两人又坐在湖心亭中,若是一招未能得手、或是给她想法子逃脱了,那他可真是连“最后的机会”也丧失了。
她去查穆国公的证据,查到了他她的人去哪里查的证据难道是梁国境内
可是四公主的人如何能在梁国拿到跟梁国皇帝有关的证据
也许她就是在诈他
刹那之间,邓玦已经整理好了这些纷乱的思绪,垂眸一笑,道“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穆明珠嗤笑一声,道“邓都督若是这么回答,可就没意思了。”
邓玦攥紧了左手,那一对银钩硌得他手心发疼。
她为什么要先看这对银钩
这是梁国皇帝赠他的信物。
穆明珠轻柔道“本殿为什么深夜召你前来,又与你独坐在这湖心亭中说话本殿这份惜才之心,邓都督当真不能体会吗”她见邓玦已经全然进入戒备状态,又道“你不用紧张。我虽然确信你听命于梁国皇帝,但是手上并没有能给人看的证据。”
邓玦审视着她,还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假,但心跳稍微放缓了些。
穆明珠又道“所以你今夜跟本殿说的话,也只是咱们俩人私下闲谈罢了又不会写为呈堂证供,何必紧张”她慢悠悠道“我只是很好奇。以你的才华、人品、样貌乃至于出身,究竟是因为什么,会投向一个异族皇帝。我只是想知道,大周输在了哪里。”
邓玦喉结微动,没有说话。
穆明珠再度抬眸看向他,目光明澈,低而缓慢道“我不信邓都督是只为利益驱使之人。”
究竟她信不信,另说。
但此时攻心为上,话当然要往好处说。
恰是黎明前最黑暗时分,连绵下了两日的秋雨,丝丝缕缕飘落在湖面上。
两人几乎是挨坐着,同望着一片秋雨湖水。
湖心亭之外,百步之内再无第三个人。
确如穆明珠所说,此时说出的话,只是私下闲谈,做不了呈堂证供。出自他口的话,来日他翻脸不认,谁也拿不出证据。
而邓玦早已怀揣了太多的秘密、背负了太长时间。
邓玦还在犹豫,轻声道“若臣今夜只陪殿下垂钓呢”
穆明珠轻轻一笑,道“你知道穆国公的儿子吗”
“穆武穆郎君”
“本殿骟了他。”穆明珠冷静地迎着邓玦惊诧的眼神,淡声道“本殿比你想的,还要疯狂。”
没有证据,朝廷惩治不了邓玦。
但是在这襄阳行宫之中,她一样可以拿下邓玦。
邓玦当然也可以说,三步之内,便可以叫她血溅当场,威胁回去。但那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两败俱伤也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方法。
穆明珠轻声道“现在,本殿告诉了你一个秘密。轮到你了。”
邓玦沉默良久,时不时抬眸看一眼穆明珠,似乎在考虑什么,等到他再开口时,声音涩然,像是一个说惯了谎话的人,第一次在人前说出心底真话。
“臣少年所学所知,都说文脉正统在大周。”他顿了顿,轻而坚定道“其实衣冠不只在江南,亦在江北。”
穆明珠微微一愣。
邓玦说得笼统,但她明白其中的意思。
当初鲜卑族南下,侵占了大周长江以北的领土,建国为梁。当时大批世家百姓南迁逃难,数以几百万计。然而当初生活在江北的大周子民,真正有能力南迁、而且来得及南迁的不过三分之一。虽然在退居南下的大周内部,人人都盼着北伐早定中原,人人都嘲讽梁国茹毛饮血、化外之民。但其实在梁国境内,还有几百万的昔日大周子民,其中也包括大量的世家。鲜卑建国之后,从赵太后执政,再到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亲政,施行的都是促进两族通婚的政策。如果只是一味欺压原本的大周子民,梁国对其三十万大军,根本不了充足的后勤粮草、更不用说供养高达万名的铁匠打造重骑兵,只是内部的暴乱便足以让梁国顾此失彼。
一旦邓玦站在这样的观点去看两国交锋,便没有了正义与邪恶。这天下无非是周氏来坐,还是拓跋氏来坐。
而不管谁做皇帝,他总可以做个大将军。
“那么为什么选择江北”穆明珠没有驳斥他,而是顺着他的思路问下去。
既然江南与江北是一样的,那么为什么舍弃周氏,而选择异族拓跋氏呢
邓玦大约也没想到穆明珠如此镇定接受了他的说法,微微一愣,看她的目光更深邃了几分,舔了舔发干的唇,低声道“因为江北会赢。”
“何以见得”
“大周之弊,弊在世家。”邓玦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语气却很强烈,显然这是他藏在胸中太久的真话。
与大周皇权被世家绑架不同,梁国皇权却凭借鲜卑兵力,大肆清洗了境内不配合的世家,反而给了升斗小民更多的发展空间。
当大周与梁国兵戎相见那一日,梁国是攥起来的拳头,大周却是各个世家长短不一的手指届时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原来如此。
穆明珠睫毛轻轻一动,目光落在邓玦面上。
青年一袭墨绿色单衣,在秋雨寒夜中,褪去了平素的圆滑练达,大约因为吐露了鲜为人知的心声,面上有一点掩饰不住的哀伤之意。
预见到天下将为异族来坐的结局,他身为大周子民、亦不是不伤怀的。
穆明珠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虽然眼前的青年一直表现出很现实逐利的模样,但在她未看到最终结局的上一世,他最终未必真能做梁国皇帝座下鹰犬,也许大局将定那一日,他会刀锋反指也未可知。有的人会高估了自己的气节,在利益面前拜倒;有的人却是低估了自己的本心,名利泥水中打滚半生,偶然一瞬窥见天光,便舍生忘死。
“我在雍州的举措,邓都督怎么看”穆明珠若有所指。
她在雍州推行的新政,恰是限制世家,惠及平民的,就连她在雍州提拔的扈从,都有意从中下层世家中择人。
邓玦抬眸向她看来。
一阵细风吹雨至,细碎的水珠沾在他浓密的睫毛上,随着他一闭眼便落了。
“若不是对着殿下,臣今日也不会有这番话。”邓玦轻声道。
在他背负着诸多秘密的生命中,他显然感觉到了,在某种层面上,他隐藏起来的自己与这位四公主是站在一起的。
这话说来可笑,他是听命于梁国皇帝的叛臣,眼前这却是大周金尊玉贵的公主。
因为捕捉到了那一点相近的立场,所以他从胸腔中掏出这番话来,亦是二十四载来的一场豪赌。
穆明珠观察着邓玦,心里想着他过去的经历。
在她打探出来的消息里,邓玦少年时,嫡母曾为他求娶世家之女,最后因嫡母病故而未能成就姻缘。这是官方的说法,但是小道消息说,是因为那世家看不上邓玦庶出的身份,虽然邓开是大将军,比起那些大世家来却还是欠缺了许多底蕴。邓玦的嫡母为他求娶不成,反受羞辱,回家便催动旧疾,不久一病亡故。如果这是邓玦抵触世家、反思大周政权的开始,似乎也说得过去。
“你说了真话。”穆明珠低声道“那本殿也告诉你一句真话。”
邓玦神色认真,静静等她说下去。
穆明珠轻声道“你看到了本殿对世家的决心。现在只问你,对本殿有没有信心。”
这一问可大可小,如果她只做一个公主,谈何制衡甚至打散世家。她这么问来,野心已昭然若揭。
不管在哪个朝代,这样的暗示都是冒着极高风险的。
她几乎是在问如果她做大周的皇帝,邓玦是否还会押注在梁国了。
邓玦是顶尖的聪明人,攥着左手中已经握至温热的银钩,已经预料到了这场谈话的走向或者说所谓“最后的机会”究竟是指什么。
他喉头微动,道“殿下会放臣走吗”
这是在问另一种可能,如果他选择不归顺于穆明珠,是否还有活路。
穆明珠眉睫微动,含笑道“自然。本殿会放你回梁国。”
这是假话。
当她对邓玦的疑心坐实之后,邓玦便只剩了一条路。要么归顺于她,要么死在这一夜。
然而穆明珠却告诉他,会放他生路,这并不是无谓的欺骗,而是为了确保他做出的归顺选择是真实可信的。
邓玦低低笑起来,他显然也明白这句谎言的用意。
“事到如今,殿下还要再试探于臣吗”
这是归顺之意了。
穆明珠知他像是最狡诈的狐狸,难以在第一时间便相信他的投诚,上下打量着他,轻声笑道“本殿素来用人不疑,只是邓都督太聪明了些”
邓玦长长一叹,有些深沉道“殿下不知臣为了殿下有多么费心呐。”
当知晓四公主来到荆州那一刻,因知晓她在扬州屠灭大族焦家一事,又知她连退两州兵马,也许从那时候起,他心中便含了一点隐秘的期盼。当他步步为营,示好出力、游走于穆明珠身边时,固然是为了赢得大周四公主的信任,好为梁国皇帝做事,可是在那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眼看着在雍州如火如荼展开的新政,他心中那丝隐秘的期盼也开始慢慢茁壮。
这实在太过叫人惊讶,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因为四公主分明是一个女人,又有了赐婚的驸马,怎么看都与大位无缘的。
可是一次又一次,当他在游猎场迎着她,迎着她身后的百骑、千骑,他总能在她身上看到远胜过寻常皇子的气势与图谋。
雍州新政一项又一项施行下去,公主殿下的手腕老辣,甚于朝中重臣。
一年将满,那原本隐秘的一丝期盼,终于化成了切实的念头如果是穆明珠,女子继承大统又有何不可
如果登上大周皇位的人是穆明珠,如果以后畅行于大周上下的是穆明珠的理念,那么,是否梁国未必一定能赢呢
“这么说来,引本殿去查穆国公通敌的证据,乃是邓都督为了自爆身份走的一步棋吗”穆明珠并不是很相信。
邓玦低下头来,摸了摸鼻子。
抛出穆国公,乃是一石二鸟。他为了洗刷四公主对他莫名的疑心,也是奉梁国皇帝之命、破坏赵太后一系的外援。
穆明珠见邓玦低头,心中了然,没有再计较前事,轻声道“既然话说开了。我这里有一桩差事要你去办。”
邓玦倒是诧异于她的胸襟,对他这样一个有过叛国之举的都督,立时便接纳了。
他只觉有诈,心中戒备,口中却笑道“愿为殿下分忧。”
穆明珠平静道“梁国的事变,你应该比本殿更清楚。如今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避难在本殿这里。本殿要你送他回乌桓母族借兵。”
她说的平静,其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却骇人。
逃走的梁国小皇子竟然到了四公主这里
四公主还要他送梁国小皇子去借兵
前者倒也罢了,公主殿下神通广大。
至于后者
邓玦苦笑起来,终于明白为什么穆明珠看似轻易便接纳了他。
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是梁国皇帝的心头刺,是皇权的威胁,本该死在事变中,却侥幸逃生。
而只要邓玦护送拓跋长日走了这一趟,此生再难为梁国皇帝所信重。
穆明珠要他办的第一件差事,便是永远绝了他的后路。
邓玦犹在苦笑,就听穆明珠淡声又道“同行另外还有两队扈从,你不必担心危险。”
这两队扈从,究竟是防备追兵还是防备他反水的,却说不好。
穆明珠盯着他,道“邓都督可还有什么要求”
邓玦轻轻一叹,道“殿下能给臣这最后一次机会,臣已经感激涕零。”他从前做过的事情,也难怪四公主这趟差事会如此安排。
穆明珠凝视着他,轻声又道“跟着本殿,也是险途。”她翘了翘嘴角,向他伸出手去,“你愿意来,本殿深感盛情。”
邓玦愣了一愣,才会意去握她的手。
他冒雨而来,虽然以手帕擦过,又坐着说了半夜话,但手上仍有些湿意。
与他微凉发湿的手不同,四公主的手却温暖润泽。
她反握住他的手,五指用力,传递过坚实的力量来。
邓玦望着她澄澈坦然的双眼,一瞬间却好像看到了许多许多年以后,两个人做了一对史书称羡的君臣。
他垂首莞尔,现下却还需办完梁国小皇子那趟差事,才能叫四公主真正信重。
穆明珠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来,又道“让你的人往州府告个假,就说当初救本殿时遇刺受的重伤,一遇秋雨天气又发作了。”
“是。”
穆明珠转过身去,拨亮了石桌上的灯烛,示意远处的宫人迎上来,看了一眼邓玦冒雨赶来、半湿的衣裳,又道“你行宫中的客房还留着,去梳洗过换身衣裳,待正午时分便该上路了。”
邓玦又低声应下来。
“本殿先去了。”穆明珠留下了那盏灯烛,回眸轻笑道“邓都督不是最恨跑了鱼么待鱼儿咬了钩,都督再去不迟。”
她也不希望邓玦是一时血热,要他在这凉亭中独自想一想,不要后悔今日的决定。
这不是一个小决定。
邓玦生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隐然明白穆明珠未出口的用意,低声笑道“鱼跑不跑不好说,但臣是不会跑了。”
穆明珠一直警惕于他的聪明敏感,此时却也莞尔,无奈摇头,自拢了外袍,往迎来的婢女们之间去了。
她回到寝殿的时候,天色刚蒙蒙亮。
因考虑到齐云还在睡,穆明珠轻手轻脚走进去,正自己解着外袍,忽然听到小榻上轻微的声音,抬头望去,就见齐云裹着锦被要坐起来。
“吵醒你了”穆明珠抛下外袍,坐到小榻上去,按着齐云的肩头不让他起身,手指上移,落在他温热的脸颊上,笑道“天刚亮呢,再睡一会儿吧。”
她知道少年昨日千里奔袭归来,今日又将快马往建业而去。
齐云自她走后,便一直醒着,好不容易盼到她回来了,感受着她手指划在脸颊上的温柔触感,低低道“方才院子里有人扫地”
穆明珠眉目一凝,低头看他,认真道“那人吵醒你了”
齐云摇头,轻轻握着她的手指,道“那人是穆武吧”
“是他。”穆明珠道“他整日没有别的事情做,只管扫这处院子。”
齐云问道“殿下留他在身边,太”危险了。
穆明珠明白他的担心,轻声道“还记得邓玦那只空的宝匣吗”
齐云黑眸微眨。
穆明珠淡声道“穆武便是我的空宝匣。”
有人要暗中对她不利,接近穆武便是最好的途径。
想要刺杀她的人,英王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别担心。”穆明珠拍了拍齐云温热滑嫩的脸颊,笑道“有专人盯着穆武的。”手指上的触感实在美妙,她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脸颊,奇怪他这样风吹日晒过下来,怎么皮肤还如此丝滑。
齐云想到今日便要离开,万般不舍,被她轻抚面颊,心中异样,坐起身来,罕见地主动伸手,从背后将她搂在了怀中。
他双臂环紧在穆明珠腰间,下巴搁在她肩头。
少年的身量越来越高大,几乎将穆明珠整个拢在怀里。
穆明珠喜欢他抱着自己的力量感,还有由此而生的安心感。她轻轻拍着少年交缠在她小腹前的双手,由他静静抱了一会儿。
中间一度少年的呼吸粗重起来,让她忍不住耳根发烫。
但是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就只是安静抱着她。
天光渐渐大亮,穆明珠知道不能再留他,想了一想,柔声道“该走了。”
齐云闷闷应了一声。
穆明珠推了推他绷紧的手臂,转过身来,仰脸悄声笑道“亲一个,再走”
齐云低头凝视着她,俊颜上有羞涩的笑意,缓缓闭了眼睛。
穆明珠轻轻柔柔吻他的唇,又轻轻柔柔吻他闭起的眼睛。
风雨终于停歇,明亮的天光透过窗户洒落下来。
齐云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女孩唇间那一点暗红上,昨夜那种狂躁痛楚的情绪已经沉淀下去,却还有一句话不得不叮嘱。
“殿下。”
“嗯”
齐云温柔抬手,拇指虚虚按在女孩唇上那点暗红之侧,轻声道“不疼吗”
“什么”
齐云本想把这话说的平静轻缓些,然而一出口仍是涩然发酸,“不管是哪个总该叫他们”他顿了顿,勉强把底下的话说完,“小心些。”
穆明珠一开始完全没听懂少年在说什么,迷茫地跟着他的动作,抚上自己唇间。
“不疼吗”少年又问。
穆明珠自己胡乱按着下唇,一下碰到了昨日磕到的地方,感到一阵细微的麻痛。
为什么嘴唇会痛
她终于想起来,啼笑皆非,道“你说我嘴上的淤痕吗这是驴磕的。”
齐云眉头微皱,低头静静看着她。
穆明珠无奈了,为什么真相说出来这么像假话啊
“真的是驴磕的”
完蛋,更像是假话了。
“不信你问樱红”
少年没有说话,但眼神显然在说樱红是她的婢女,自然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不然我带你去看那头驴”
齐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别开视线,轻声道“臣信殿下。”
比起相信她的说辞,少年更像是放任自己相信她的欺骗。
至少殿下还会在他面前遮掩,不是吗
穆明珠可受不了这委屈,掰着他的脸颊,要他看过来,认真道“我没骗你,也不是编话哄你。昨日晨起,我往马厩去,一时兴趣喂了喂旁边新买的几头驴,不合就给其中一头碰到了下巴,咬伤了下唇”她跪坐在小榻上,捧着少年的脸,散落的锦被还堆在两人身边,“况且当初你走之前,夜里那样哭了一场,又去了梁国办差。我本来每日也忙,偶有一点闲暇,也是惦念你。哪里顾得上旁人你从昨日就以为这是吻痕,是不是”她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匪夷所思盯着少年,道“本殿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为什么看到她唇上淤痕,就会觉得是跟别人弄出来的吻痕啊
齐云被她捧着脸,原本愣愣听着,待听到“惦念”,便忍受不住了,忽然上身前倾,又紧紧抱住了她,把脸埋在她肩头,好久没出声。
那些他以为已经沉淀下去的狂躁酸楚的情绪,其实根本没有消失,只是他不敢放任。
当他已经决定退守一个角落的位置,当他已经收拾好自己奢望的心,公主殿下的一番话,却又引动了他不该有的念头。
穆明珠被他狠狠一抱,也愣住了。
“殿下。”
少年的胸膛滚烫,少年的声音嘶哑。
“殿下不该对臣这样好”
齐云吐息在她耳边,激起一阵颤栗。
穆明珠稍微回过神来,原本僵住的手臂垂下去,虚拢在他背后,笑道“我对你好,还不对了”
她显然体会不到少年幽深激烈的情绪,只当他是临别失态,想了一想,抬手抚了抚他乌黑柔顺的长发,柔声道“我给你束发吧。”顿了顿,像是哄他那样又道“再送你个香囊。”
齐云抱着她,仍旧埋头在她肩头,忽然轻声道“殿下送了邓都督什么”
“什么”穆明珠跟不上他的思路。
齐云半是笑着,问道“香囊只臣有吗”
穆明珠哭笑不得,有点想要戏弄他,又想到离别在即,下次见面还不知在何时,而临走之前还有一桩要让他难做的事情交待。
几样叠加在一起,穆明珠到底软了声音,柔声哄道“嗯。只你一人有,旁人都没有。”
她推着少年肩膀,稍微坐开了一点,拨着少年鬓边的发,却见他脸颊脖颈全都红透了,忍不住笑道“原来说这样的话,你也知道羞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明天见